昭灵摒去杂念,问车边的人:“今日学得怎样?”
越潜回过头来,回道:“今日在圉场与御夫分辔御车,略有些心得。”
他话少,但说话时,有一份坦率,直言不拐弯。
昭灵对前头驾车的御夫说道:“卫槐,等他学会两驾车,还要教他四驾车。”
卫槐心里暗暗吃惊,仍回道:“是,公子。”
两匹马拉的两驾车便捷,适合运载物品,昭灵的近侍郑鸣平日就驾御这样的车。懂得驾驭马车,就能够在一日之间进城出城,往返别第,方便公子灵差遣。
懂得驾驭四驾车,那就能当公子灵的御夫了。
再怪异的要求,卫槐也会遵从,身为下人只能遵从主人命令。
马车抵达别馆,车身稳稳停下,车身上的鸾铃发出轻盈有序的声音,卫槐的御车技术相当高超。
越潜候在车后门,打开可以开闭的门板,扶住昭灵的手臂,搀他下车。
不知从何时起,原本随机分配给随从做的事情,而今都包揽给越潜。在昭灵的一众仆从眼中,越侍正得宠,如日中天。
昭灵走在前,越潜跟在侧,他手中拿着笔墨竹简等物品,跟随进入主院。
越潜把这些东西搁放在书案上,他走出书房,返回侧屋时,见到大浴间的门敞开,数名侍女鱼贯而入,拿着洗浴用品,正在为公子灵沐浴做准备。
公子灵唯有洗澡时,不会使唤越潜,也不会要他伺候,都是侍女服侍。
越潜回到侧屋,翻开衣笥,拿上衣物,打算去侧屋后头的一个小浴间洗澡。天气炎热,在圉场奔波大半天,手脸头发不只沾染灰尘,身上也有股汗臭味。
站在浴间里头,脱光衣物,把一瓢瓢清水浇在身上,用力搓洗,越潜脑中什么也不想。不在乎太子认出他后会做什么,公子灵又会怎么做,他人身受他人支配,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死。
早已经习惯不想,不思。
他极少会忆起幼年被俘时遭遇的事情,有时,也不去想在苑囿时的生活。
离开苑囿已经有数个月,他整体面貌变化极大,如今高大而强健,不见少年时的青涩,就像脱胎换骨一般。
提起水桶,清水从头浇落,冲去身上残留的皂角,清洗得一干二净,一尘不染。水液沿着眉宇,鼻梁流下,他脸轮廓线英隽,敛眉闭目时予人静穆感。单手抹去脸上的水渍,越潜的眼睛骤然睁开,眼瞳黑而亮。
拿来干净的衣服,一件件穿上,穿衣时,越潜突然想到同样在洗澡的公子灵。公子灵的浴间十分宽敞,布置讲究,有冷水和温水的管道,有个大池子。
他有不少侍女,那些年轻貌美的侍女服侍他洗澡时,会解下长发,只着轻薄的衣裳,她们有着曼妙身材,柔情似水。
周身水汽腾升,不着片缕的身形忽隐忽现,一双眸子朦胧而迷离,那不是女子的眼睛,是公子灵的眼睛。
“啪!”一声,越潜用手撞击浴间的木门,掐断令自己不适的联想。
一名女婢待在浴间外头,听见击打的声响,惶恐不安,怯怯问:“要添水吗?”
她约莫十五六岁,鹅蛋脸,眼角有颗泪痣。
木门内传出越潜低沉的声音:“不用。”
侧屋住着昭灵的侍从,家宰给侍从安排了女婢,这名女婢平日里就负责侧屋的杂务。
浴间的木门打开,越潜从里头走出来,他身上穿着宽广的衣袍,腰间没有系腰带,他的长发凌乱披散,头发又硬又黑,使他此时的模样粗犷。
越潜从女婢身边走过,他似乎是受某种情绪影响,行走的步伐很大,带着骇人气势。女婢惴惴不安,双颊因紧张而红润,因害怕而低眸,不敢直视对方。
越潜没有察觉自己吓着女婢,他面上神情阴晴不定,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女婢默默进入浴间,将里头的脏衣物装在木盆里,并清洗浴间。
窗外月如弯刀,昭灵坐在书案前阅读,越潜跽坐,陪伴左右。
灯架上的数盏灯将屋中这个角落照得十分明亮,越潜能看见昭灵衣服上繁复的纹饰,昭灵抬眼能看见越潜的鬓发。
四周寂静,两人不语,昭灵的心思一半在书上,一半在人身上,越潜的目光落在窗外的圆月,思绪飘远。
一片云渐渐遮挡住月亮,屋中光线发生变化,越潜收回眼瞳,昭灵从书中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此时交错。
昭灵从越潜眼角眉梢,那浅浅的柔和的痕迹,与及目光交错时细微的神情变化,猜测对方所思所想。
他读书读得倦乏,或者无所事事时,会去观察身边的越潜,突然问:“越潜,你故乡是什么样子?”
越潜大为错愕,适才,他的思绪确实去了远方。
“是座水城。”越潜不打算提起故乡,只有一句简单回复。
云水城,昭灵从书上读到过,也听说过,那是一座与众不同的繁华都城。
它有八道城门,其中四道是水门,城内还有六座码头,车船在城中穿梭,人声鼎沸,居民如云。
云越人极其擅长水战,攻陷云越都城本是件难上加难的事,为攻克云水城,融国倾尽举国的兵力,与云越人进行激烈的战斗,令尹之子甚至死于这场战争。
终于,云水城被融军攻陷,当时发生的事情,融国的史书有详细记述,史官总是秉笔直书。
大火在云水城的宫殿区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护城河上漂浮着无数士兵的尸体,血液染红河水,使河水发黑发臭数月……
把案上的帛书轻轻卷起,昭灵轻轻问:“你被俘的时候几岁?”
还从未问过他年纪。
越潜站起身,身高腿长,远超过灯架高度,灯火照不到脸,光影之下,他的眉眼深邃,面貌模糊。
“十岁。”声音不大,没有情绪。
两人以前做交谈,昭灵会避开提这些事,今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提及。
越潜明显不想谈,昭灵却想要知道,又问:“你被俘后,又是如何抵达苑囿?”
“有时乘船,有时翻山越岭,行程二十余日。舱室狭窄闷热,山道难行,日夜兼程,仅有三分二的俘虏活着抵达苑囿。”像在讲述别人的经历那般,越潜话语里没有情感。
“公子还想知道些什么?”
越潜起身,走到昭灵身前,他黑色的影子拉得很长,黑影罩住昭灵,一双适才看不清的眸子,此时黑似深渊。
主院有两名护卫,只要昭灵喊一声,他们立即进来。
即便没有护卫,昭灵也不怕越潜,他抬起手,手指触碰越潜逐渐靠近的脸庞。
柔软而温暖的指腹,轻触脸颊,越潜的身形一滞,他缓缓地拉开距离,在昭灵手臂之外。
昭灵垂眸,看着案上的一盏灯,淡淡道:“你下去吧。”
余光见得跟前的人转身,朝门口走去,直至消失不见。
侍女熄灭灯火,昭灵卧床闭目,他似乎回到幼年,飞越南山,沿着浍水北岸,寻找到那栋熟悉的小草屋。
他落在草屋的窗上,欢喜地探出颗鸟头,探访越潜。
那时越潜还是个瘦而脏的男孩,衣衫褴褛,像个小野人。
他住在破破烂烂的草屋里,说着昭灵听不懂,难以捉摸的语言。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放心,不虐啾。
——
第24章
棋盘上的棋子分成两种颜色,?一色白,一色绿,白的材质是玉,?绿的材质是绿松石。棋子如此贵重,棋盘也是,它底色是红色的髹漆,?上头绘着漂亮的金色凤鸟纹。
昭灵拈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这一子试图侵入绿子的领地,充满进攻性。轮到太子,?太子执着一颗绿子,不慌不忙贴着白子下,他阻挡攻势,?巩固自己的地盘。
“听闻岱国又派来使臣了?来得可真频繁。”昭灵从自己的棋盒里取出一子,?他不急于落下,双目盯着棋盘,?一只手托住下巴做思考,?他还能一心二用,和太子闲聊。
棋盘上的白子绿子交错,?这盘棋下得复杂,在没官子之前,无法看出胜负,?太子内心盘算着,觉得自己胜算多,他执着棋子轻叩棋盘,说道:“这回派来的使臣是位公子,说是使臣,?如同质子。岱国弱小,存续不易,只能不停示好强邻。”
太子说的强邻,就是他们融国。
融国很强大,以前就是,尤其是吞并云越国后,国力更是强盛。岱国弱小,又处于融国和维国两大强国之间,处境很艰难。
“听闻岱君有好几个貌美的女儿,之前还想进献父王。”昭灵想了想,决定继续侵扰兄长的地盘,他落下一子,又在绿子的薄弱处进攻。
白子刚落下,气定神闲的太子立即做出应对,再次帖着白子落下绿子,阻断它的非分之想。
太子的思维敏捷,有很强的心算能力,昭灵棋艺不错,但这方面远不及兄长。
太子淡然道:“父王倒是想收,怎奈力不从心。”
昭灵托着腮帮子,正思考怎么才能从兄长那儿抢点地盘,兄长棋风严谨,很少露破绽。
忽然听到太子这话,昭灵低头偷乐,心想父王确实老了,身边美姬无数,实在忙不过来。
“别光说他人,你那个越人随从,明日就送回去作坊。”太子瞥眼正偷乐的弟弟,忽然声色俱厉。
昭灵心里早有应对的准备,他把棋子搁在一旁,嘟囔:“我好不容易带出来……”
今日回宫,就知道兄长肯定会提这件事,本来也没打算一直瞒着兄长,是想寻个机会再告诉他。
太子问:“你几时将他从作坊里头带出?”
昭灵含糊其辞:“有些时日,我不记得了。”
“我怎么听说,去年人就已经不在作坊。”太子不是听说,他想在都城里查点什么,简直易如反掌。
太子自从发现昭灵的一名侍从极像云越王之子,便派人去简牍作坊找官吏问越潜下落。
他对越潜几时离开作坊,几时到昭灵这边都十分清楚。
昭灵对兄长的能耐相当了解,眼下唯有老实交代:“兄长还记得我小时候变成鸟儿,有个男孩救过我吗?”
太子回道:“记得。”
“那个男孩,就是云越王之子,我也是后来见到他才认出来。”昭灵正襟危坐,跟太子陈述。
太子的反应异常平淡,他还记得这件事,也还记得当年,他在苑囿见到幼年的越潜时,曾怀疑他就是昭灵梦中的男孩。
“阿灵本是梦中见到,又时隔多年,如何确定是他?”太子记性很好,昭灵做梦化鸟,在梦中遨游,那时才十岁,而今十六,有六年之久了。
昭灵回道:“我认得他眉眼,也找到他在浍水北岸居住的草屋,就是他。”
太子轻哼一声。
看来弟弟去年硬是要将越潜带出苑囿,原来是已经将人认出。
“兄长,我观察他许多,才敢让他当我随从。他为奴多年,性情沉稳恭和,从不曾流露怨怼之情。说是云越王之子,而今不过是我身边一个俯首帖耳的随从而已。”昭灵尽量把事情轻描淡化,仿佛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太子皱起眉头。
昭灵继续说道:“兄长是怕他伤害我,他不敢也不会。我和他相处日久,再清楚不过。”
虽说昭灵触碰不到越潜的内心,然而每日的相处,相伴,时不时的观察,昭灵深信这点。
昭灵言之凿凿,神情令人信服,太子平素又宠他,勉为其难,只道一句:“罢了。”
不就是一个宽恕一命,留着没杀的越人奴隶嘛,还能翻起什么浪花。
太子知道越潜在简牍工坊没待几天,就在藏室当奴工,有半年之久。还知道越潜被昭灵从藏室带走,也有一段时日了。
第二日早上,昭灵离开王宫,前往城郊的泮宫,越潜跟在马车窗外,他总在固定的位置,也总是沉默寡言。
从初春到仲夏,他始终在车窗外,无论是淋着雨,还是在阳光下曝晒,从来淡定从容,目视前方,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他知道吗?如果不是我极力保他,他已经被送往简牍作坊了。
昭灵睨眼身旁的随车人,心中如是想。
随车的越潜其实猜到了。
自己仍旧在公子灵身边当随从,没被处置,必是公子灵将他保下。
车厢里的少年,比自己还小两岁,他在融国身份极其尊贵,所以可以肆意妄为,随心所欲。
将公子灵送到泮宫读书,越潜与卫槐再次前往圉场。
经过数日练习,越潜已经能够独自驾驭两驾车,不用卫槐在身旁指点。
练习场地上,能见到越潜坐在马车上,手握辔绳,口发指令,操作两匹马儿前进或者后退,左转或者右转,人马如同一体。
卫槐看他驾车时表现出的娴熟技巧,心里不禁担心,要是将经验全都传授,日后公子灵的御夫,自己只怕是没得当啰。
卫槐暗暗想着,越侍两驾车已经学会,四驾车还没开始学,教四驾车时,传授他一些简单技能就好,必须把驾驭四驾的要点掖着藏着。
想着事,卫槐没再留意越潜和车,也没留意周边的情况。
夏日炎热,圉场的树木多,而且有遮阳的棚子,卫槐就躲在棚子下乘凉,他习惯与马儿相伴,十分喜欢圉场的氛围。
林间的凉风徐徐,蝉鸣使人犯困,卫槐靠着木柱坐着,打个小盹儿。
越潜仍在练习,他驾车跑上第五圈时,意外发现昭灵的身影,他几时来到圉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