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潜默然,每当在码头见到樊鱼,他总感到愧意。
“阿潜,常父让你以后少往来。”
樊鱼瞟眼岸上形形色色的人群,几乎是咬着越潜的耳朵说:“常父说你身份不同,在融人里头生活要千万小心,别惹人注意。”
“我什么也不是。”越潜摇了下头。
他曾是云越王之子,如今云越国已经灭亡多年,就连他也不在意自己是什么,自己什么也不是。
樊鱼打量越潜身上的衣着,难掩羡慕之情,喃喃道:“比我们都强。”
大船即将离港,士兵撵赶岸上的奴隶赶紧上船,樊鱼依依不舍和越潜相辞。
越潜目送樊鱼返回大船,看着他回到越人奴隶里边,他和其他奴隶同样褴褛,眼眸里同样没有神采,他只是无数苑囿奴中的一员。
忽然,樊鱼转身朝越潜挥了下手,用口型说着什么,即便无需口型,他那眼神已经传达意思。
你去吧。
数名奴隶执着木桨整齐划船,樊鱼在其中,曾经越潜也在其中。身为奴人的生活,越潜从未忘记。
大船远去,消失在视野,它将返回囿北营。
越潜坐上马车,驾车前往都城中心,与大船前行的方向背道而驰。
马车前往城中西市,在热闹的西市里头穿行,越潜并非是前来购买物品,而是要去一处酒客聚集地。
西市的酒肆,可能是寅都最有名的地方。
这里是寻欢作乐的去处,有着无数酒妓和一掷千金的酒客。
寅都是一座极其繁荣的都城,城中汇聚各国的商贾与游学的士子,他们的身影经常出现在城中酒肆,在酒肆里谈生意,在酒肆里醉生梦死。
越潜的马车行驶在通往西市酒肆的道上,与一辆迎面而来的马车交错,两车并行过一小会儿。越潜注意到那是一辆安车,车厢有屏障,车厢里头坐着人,驾车的马夫是个年轻小厮。
两车渐行渐远,坐在安车里头的人推开窗,伸出一颗脑袋往后方张望,正是郑鸣。
郑鸣家就在城西,昭灵近来几乎不差遣他做事,尤其这两日昭灵在宫中,郑鸣百无聊赖,夜宿妓家,此时才从妓家出来。
真巧,竟在这儿撞见越潜。
越潜的马车在一家酒肆门前停下,他从车里取出一只漆盒,不知漆盒中装的是何物,看着不重。他携带盒子,进入酒肆,似乎要与什么人,在里头碰头。
午时,越潜才从酒肆出来,他手里的漆盒不见,空着手出来,衣兜里兜着什么东西,鼓鼓的,很可能是钱财。
越潜径自登上马车,正身而坐,手执辔绳,神情自若,其实自从他出酒肆,余光就瞥见一辆停在附近的安车,还有郑鸣那颗从车中鬼鬼祟祟探出的脑袋。
此时心中早有意料,也不惊诧,越潜淡定的驾车,离开西市。
**
泮宫有山有林也有湖,坏境极佳,秋日到来,落叶缤纷,学子们在湖中泛舟赏景。
昭灵与两名学子同船,一人是守藏史景仲延之子景鲤,另有一人是岱国国君之子姜祁。
姜祁是岱王的第六子,奉岱王命出使融国,说是使臣,其实是质子。姜祁自此在融国居住,入读泮宫也有些时日了。
身为小国的公子,姜祁在融国受到礼遇,还能跟融国公子同船,是莫大的荣幸。
船儿轻轻荡漾,木桨被搁放在一旁,放任船身随波逐流。
姜祁坐在昭灵身边,讲述他到许国拜访名师的经历,他曾在半道遭遇盗贼,随从被杀,只得亲自与盗贼搏斗;也曾在许国受到刁难,被困在客馆多日,只得借机逃走。
姜祁扫去落在身上的一片枯叶,他娓娓讲述:“那年秋时,我正要准备离开许国,在江畔渡舟,遇见一位窈窕多情的渔女。与她一夜亲好,许她一年后相会。”
“不想两年过去了,此时思来,真令人愧疚。”?姜祁提起这事,颇为唏嘘。
景鲤听得入神,叹道:“祁公子真是痴情人。”
身为一国的公子,出游途中处处留情是寻常事,对待一位萍水相逢的渔女,也能做到念念不忘,似乎挺难得。
昭灵躺在船上,以手臂做枕,他眯着眼,模样很是惬意,徐徐道:“在我听来,分明是无情。”
景鲤很诧然,姜祁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身子向前倾,作揖道:“灵公子请讲。”
对于情爱这种事,昭灵不擅长,也缺乏阅历,只不过是心里这么认为,便就说出口来:“若是图一时欢愉,就不该许下诺言;若是真心相爱,又怎么忍心违背誓言。”
景鲤合掌赞道:“没成想,灵公子才是真正的痴情人!”
姜祁以袖掩面,应和:“真是令我无地自容。”
旁边有一条靠得很近的船,船上有两名划桨的仆人,载着一位肥胖的年轻男子,正是昭瑞。昭瑞显然也听到昭灵的话,起哄:“八弟这是爱上哪个女子,这般情深义重!”
昭瑞话语声落,景鲤和姜祁跟着起哄,让昭灵也讲讲他的艳事。
昭灵挑起眉头,佯怒道:“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岂能当真。”
秋风吹皱一汪湖水,昭灵乘坐的船无人执桨,越荡越远,荡至湖的边沿,离开了其余小船,显得形只影单。
昭灵只觉得湖风舒服,心特别沉静,很充实,没有倾诉欲望。同船的两人正在谈论融岱两国不同的风俗习惯,谈得十分投入。
“灵公子。”姜祁忽然唤道。
“嗯?”昭灵怀疑自己是否小睡了一会儿。
抬起眼皮,见姜祁正低头看自己,公子祁长得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真是面如冠玉。
姜祁笑道:“灵公子怎得睡着了,船就要漂往江里去啰。”
泮宫的这面大湖通江,一时半会,小船自然飘不到江里去,姜祁这是戏话。
昭灵想自己还真是睡着了,而他们也聊得太专注,他慵懒地伸伸胳膊,回道:“木桨呢,还不快划回去。”
“祁公子,接住。”景鲤手中拿着两支木桨,并掷给姜祁一支。
两人将飘出老远的船划回泮宫,此时已经是午后,湖面上没剩几条船,学子大多都上岸离开了。
三人在泮宫门外相辞,景鲤先行乘车离去,姜祁站在一旁,看见昭灵被一名年少英武的侍从扶上马车,他留了心眼,将这名侍从上下打量。
姜祁和景鲤走得近,所以他曾听闻,昭灵有一名深受他信任的越人侍从。
应该就是这名侍从吧。
马车前行,窗外的侍从迈开大步跟随,身高腿长,身姿矫健。日晒风吹,春去秋来,始终在车旁跟随。
昭灵的目光肆意,在他的长腿,腰身,胸膛上逡巡。
若是图一时欢愉……
昭灵突然想起自己在船上说的那句话。
**
近来,别第时常设宴,宴请尊客,不像以往那般清静。
夜幕下,别第传出乐舞声,主院灯火通明,仆从往来不息。
到一更天时,别第才安静下来,一场夜宴结束,客人纷纷离去,别第大院外照路的火把熄灭,院门关闭,宅中恢复往日平静。
主院留宿一名贵客,此人正和昭灵下棋,越潜侍立在昭灵身旁,观棋不语。
这名贵客是岱国公子姜祁,他为人风趣健谈,边下棋边和昭灵讲述他们岱国的趣事,令人莞尔。
姜祁是个讲故事好手,绘声绘色,十分精彩,昭灵笑得弯腰,以至手中执的棋子落错位置。昭灵喜欢听别地的风土人情,姜祁懂得投其所好。
一局下完,昭灵输了,耍起无赖:“这局不作数,我光顾着听故事,下错一手。”
姜祁把棋盘上的白色棋子捡回自己的棋盒,笑道:“当然作数,想赢灵公子一盘棋可不容易。”
棋盘上黄色的棋子由侍女收拾,很快棋盘被清空,可以重新对弈。
姜祁踌躇满志:“公子还要再来一局吗?”
昭灵伸伸腰肢,打了个哈欠:“不下,我倦了。”
玩乐一晚,兼之喝酒,带着醉意,昭灵确实倦乏。
姜祁起身相辞:“夜已深,灵公子早些歇息。”
他彬彬有礼,从屋中退出身子,退至门阶下,再次作揖,昭灵显得很随意,他把手轻轻一拱,唤侍女执灯送客。
姜祁走后,昭灵仍坐着没起身,他转过头对身边人道:“越潜,我腿发麻。”
久跪腿麻,动弹不得。
越潜低下身,拉起昭灵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他另一手贴住对方的腰,将人从席子上搀起。
肩膀一沉,昭灵的体重全压在越潜身上,他站不起身。
“还是麻,蹬不直。”昭灵弓着腿,颦眉。
像个瘸子,拖着两条行动不便的脚。
昭灵本来就疲倦,更加不想动弹,他说:“你抱我。”
说得自然而然,理所当然。
越潜身影一怔,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确认没听错后,只能遵从命令。
他动作明显僵直,勉为其难将昭灵拦腰抱起,而昭灵顺势搂住越潜脖子,两人身子相贴,这是从未有过的亲密举止。
隔着衣物传递体温,那么温热,如同毫无阻挡,互相间也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昭灵心中一悸,下意识地用拇指的指腹摩挲越潜脖颈。
他的指腹光滑,动作轻柔。
越潜身子发僵,如临大敌,天人交战之际,他已经把昭灵送至床边。
为将人放下,只得俯身,几乎要与对方的双唇相触,越潜慌忙把手一撒,昭灵落在柔软的床上。
昭灵的双臂没有放开,还搂在越潜脖子上,两人一个俯视,一个仰视,视线交织,气息紊乱。
不是很情愿,但缓缓地,昭灵松开手臂,两条温暖的手臂从脖颈滑落。
越潜立即退开身子,拉出一段距离,侍女过来放床帷,忙碌个不停。隔着朦胧半透明的床帷,昭灵见到越潜快步离去的背影。
夜深寂静,主院再不见厮役、侍女,即便是他们也已睡下,此时连虫鸣声也没有。
越潜来到井边,提上一大桶水,提进浴间,他在浴间冲澡。
秋夜,刚提起的井水带着暖意,很快又凉了,一瓢瓢往身上浇,那份寒意使人冷静。
公子灵今夜醉了,越潜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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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湖畔,?一条体型庞大的青蛇,正将自己的身躯盘起,它在绞杀一头大鹿。大鹿起先挣扎得很激烈,?渐渐鹿蹄不再蹬踢,鹿眼失去光泽。
鹿颈淌着温热的血液,尖锐的蛇牙深深刺入其中。
青蛇松开大鹿,?鹿身重重摔落在地,脖颈的血液飞溅,?血腥的气味扑鼻,血液沾染上青蛇背部的鬣鬃,?鬣鬃随着夜风摆动,一粒粒血珠随风而逝。
青蛇酣足后,爬到水边,?它探下脑袋想饮水,?忽地见到自己额头上赫然立着一对角。
不知何时,它额头上竟长出了角!
长着角的青蛇,?才是成年体,?如同青王神庙入口,那个石刻的云越王族的族徽。族徽中的蛇,?背部有鬣鬃,头上生角,说是蛇,?更像原始的龙。
青蛇喝上几口清水,随后游入湖中,它洗去身上的血迹,洗去血腥气息。它蜿蜒前行,在水中如鱼得水,?悠然自得。
林中死寂无声,夜晚的森林本不该如此寂静,虫儿也不敢叫出声,鸟兽遁隐,青蛇形只影单,端详水中自己的倒影。
它长出一对双角,已经成年,应该得有同伴,有一个伴侣。
青蛇爬向湖边的一棵大树,它把身体挂在粗壮的树干上,沐浴月光,感深受着凌晨的风徐徐拂来,它沉沉睡去。
越潜从化作青蛇的梦中醒来,抬手摸向自己的额头,回想梦中额上长出了角,那奇异的感觉还残留着。
与此同时,他感觉身体燥热难耐,越潜已经习惯,闭上眼,只是忍耐。过了一会儿,听见鸡鸣声,越潜睁开眼睛,见窗外的天即将亮起。
越潜爬下床,脱去贴身的衣物,他手拿巾布,用盆中的凉水擦拭脖颈和背部的汗液,然后不慌不忙地换上衣袍。
远远能听见奴仆在隔院说话的声音,每当公子灵在别第入住,天还未亮,整座别第就已经为他运转起来。
越潜穿戴整齐,前往昭灵居室的门外,郑鸣已经站在门阶下,他用高深莫测的眼神瞥着越潜,表情有时还难掩得意。
就像在说,你等着。
通常郑鸣得意不了多久,当公子灵睡醒,第一件事便是唤越潜,而他则被冷落一旁。这样的事,总是使郑鸣感到又嫉又恨。
越潜没理会郑鸣,他越是显得坦然,无所谓,对方越是抓耳挠腮,自个反倒苦恼起来。
这个清早,昭灵更衣,就食,乘车,准备前往泮宫读书。
别第院门外,御夫坐在车前执辔,越潜搀扶昭灵从后车门登上车舆,马车还未出发,越潜站立原地,向车厢里的人作揖送行。
昭灵掀开车门帘子,对越潜吩咐:“你叫玉工不许再耽搁,要是一个月后还不能完工,也不用他们治玉了,我拿他们治罪。”
越潜回道:“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