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行驶,昭灵放下车帘子,帘子隔开他与车厢外的景致,也隔开越潜。
近来昭灵要越潜做的事情越来越多,远超出一个侍从该干的活,他已经俨然是半个家宰了。
越潜因此进城十分频繁,他总有些事情,需要到城里去办。今早即便没有治玉工坊的事,越潜也会找个理由进城。
他今日必须进城。
驾着马车一路驰骋,赶往南城门,进城后,越潜直奔治玉作坊,将公子灵的不满传达。
随后他又匆匆前往南市,购买米粮,酱料,肉干鱼干,整整半车货物。往时他很爱惜这辆两驾车,从不装运鱼干,酱料等物,不想将车厢弄脏。
掐着时辰,越潜赶着车前往城南码头,此时码头停泊着一条从囿北营驶来的大船,数名越人奴隶正在干活,他们将船中装满鲜鱼的竹筐搬到岸上。
几名士兵已经下船,站在船旁,其中一人是这伙随船士兵的头头,职位百夫长。百夫长不停往岸上张望,神情有些紧张,见到越潜,他连忙招了下手。
越潜手中揣着一小袋东西,他朝百夫长走去,目光直落在百夫长身后的樊鱼身上,樊鱼对越潜点头,并用手指着脚边的一只大竹筐。
竹筐盖着筐盖,并用麻绳捆得严实。
这些被抬上大船,并最终运往都城码头的竹筐,里头一向装鱼,只是今日,这只竹筐装的并不是鱼。
越潜把手中的那袋东西掷给百夫长,百夫长急不可耐地解开捆布袋的绳索,拉开布袋往里头一瞅,金灿灿耀人眼,手一掂量,很有分量。
百夫长揣好财物,立即对士兵使眼色。
两名士兵十分默契,搬起樊鱼脚边的那只竹筐。
“樊鱼,你去搬。”越潜示意樊鱼赶紧跟上。
岸上人声鼎沸,人来人往,樊鱼紧张地手心全是汗,他的手刚搭上筐沿,突然就被百夫长一把拽开。
“别耍花招,说好只能一个,两个不行。”百夫长对越潜竖起一根指头,一脸凶恶。
一个病痛缠身的老奴失踪,百夫长可以说病死扔了,再失踪一个年轻奴人,虞官必然追究。风险太大,百夫长可能因为触犯法规,反倒沦为奴隶。
樊鱼被士兵执住,动弹不得。
越潜的手按在剑柄上,他双目怒睁,双瞳仿佛燃着黑色火焰。百夫长倒退一步,面露慌色,不过很快镇定,他讥讽道:“囿中百余名越奴,你难道还想一个个都买走?”
“阿潜,算了。”樊鱼摇了摇头,绝望地闭上眼睛。
从被俘虏那日起,他就认命了。
不认命的人不断抗争,心中痛苦不堪,熬不下来,早早都死了。
越潜的手从剑柄上移开,蓄积的力量从他指尖消逝,他不忍心去看樊鱼,只得转身离去。
手搭在竹筐上,和士兵一起将竹筐搬上马车,他听到竹筐里发出的一声叹息,悠长而无奈。
车帘放下,越潜坐上马车,驾车离去。
樊鱼被士兵押回大船,脚镣拖地,敲在石堤上铛铛响,船上的奴人齐齐看着他,他们黑乎乎的眼睛没有情感,麻木而空洞。
要是有天,我们云越人中能出现一位大英雄,把我们统统从融人的奴役下解救,那该多好呀。
用力划动木桨,身边站着执鞭监督的士兵,听着士兵粗鲁的吆喝声,樊鱼心想。
越潜驾着马车,来到南城门下,门监如以往那般,挨个检查出城公凭。
轮到越潜,门监自然认识他,准备放行,却不想今日有名官员正好来巡视都城守备,见越潜驾驶的马车车厢四周有屏蔽,喝道:“不许放行!”
“为何不检查车厢?”官员质问门监,并大步走上来。
两位门监面有难色,其中一位门监凑到官员耳边说悄悄话,就见那官员脸色都变了。
越潜不露声色,掀起车帘子,车厢里头是用大布袋装的米面,酱料罐等物。
“需要我搬下来,一样样检查吗?”越潜冷语,语气傲慢。
官员脸色更是难看,再不敢吱声,把手一挥,示意通行。
这是公子灵的家仆,自己真是瞎了眼,官员怔忪不安。
马车出城门,一路向前,先走大路,而后拐进一条小路,进入一片荒寂无人的林子。
越潜将车停稳,拔剑割开竹筐上捆束的绳索,掀开筐盖,将常父从筐中放出来。
自打离开苑囿,已有许多时日,越潜变化极大,常父确实还是老样子,瘦似干柴,枯黄而凌乱的发如同稻草,他穿着破烂成条的衣物,浑身散发着腥臭味。
常父爬出竹筐,坐在车厢里叹息,他满脸忧愁问:“阿潜,你冒这么大风险把我救出来,你又能把我藏哪去?”
他从未想过越潜会设法救他,并且有能力救他。自从多年前进苑囿为奴,就做好准备,一把老骨头得埋在苑囿里。
此时远离苑囿,在这不知道是何处的林子里,为今后如何藏匿而忧愁。
越潜掏出一把钥匙,解开常父的脚镣,边开锁边说:“自有去处,我早做好安排。”
常父悬起的心稍稍放下,这时才将越潜打量,感到不可思议,说道:“你小子衣服一换,我险些都要认不出来。”
“咔嚓”一声,脚镣解开,越潜不语,只低头把脚镣从常父脚腕上拿开。常父摸摸恢复自由的脚腕,一时还有些不习惯,问道:“哪来的钥匙?”
越潜淡然道:“从一名锁匠那里购得。”
为何锁匠懂得开脚镣,又是哪里配来的钥匙,竟能开官奴的脚镣,常父再没往下问。
这小子还是老样子,沈毅寡言,常父想。
越潜把竹筐连同脚镣与钥匙,一同沉入林中的一汪水潭。
常父在水潭里洗掉一身污浊,更换上越潜带来的一套厮役衣服,他把原本蓬乱的头发扎成髻,终于像个人样。
之前蓬头垢面,又脏又臭,任谁看见,都知道他是奴人。
常父藏在车厢里,默不作声,越潜驾着马车,离开林子,沿着一条曲折的山路前行,在山路的前方,是一大片屋舍。
马车穿过一座闾门,向右而行,直至右闾深处,进入一间大院,才在院中停下。
这是栋大宅子,和闾右的这些大宅一样,都是富家居所,只是宅子空寂,不闻人语声。
常父钻出马车,环视四周,面露惊诧,十分意外。这是一栋空宅子,即便是空宅子,那也需要一定财力才能购得。
“阿潜,这儿是……你家宅?”常父难以置信。
越潜点了下头,打开屋门,本想领常父进屋,见他仍在外头驻足,说道:“此处僻静,平日里不会有人到来。即便有人在院外张望,也会以为是城中官员豪吏建在城郊的别第,不敢擅自入内。”
如果只是一个容身之所,可以买间小民宅,越潜这么做就是为确保常父能长久住下,万无一失。
常父跟随越潜进屋,见屋中有床柜,有席被,其余用品一应俱全,真如越潜所言,早做好准备。
“要是有人问你来历,便说是为官吏看宅的老仆。”越潜推开窗户,窗外是一堵院墙,院墙很高。
常父在屋中这里摸摸,那儿看看,喜道:“我知道怎么应付,哪用你教。”
未成为阶下囚前,常父是云越王都里的一名官员,官职说不上多大,可也不小,阅历比较丰富,也见过世面。
喜悦只是一时半会,仔细一想,就觉得不对劲,常父问:“小子哪来这么多钱?又是厚贿囿卒,又是买大宅。”
越潜回道:“我自有我的办法。”
听他口吻就知道不肯细说,常父也不追问。
而今人已经被带离苑囿,带出城,日后在这里住下,必须万分谨慎,勉得被当地居民瞧出破绽。
常父把寝室厅堂和厨房都看视一遍,和越潜走到院中,不禁感慨:“这儿真是不错啊,又宽敞又明亮……”
为奴多年,早遗忘以前身为自由人的生活,此时稍稍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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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厨房里有几捆柴,?有灶,有陶釜,陶甑等炊器,?也有碗盘箸等食具。越潜从马车里头搬出大量的米面和肉干、鱼干,佐食的酱料等物,米面有两大袋,?肉干鱼干挂满架子。
酱料罐摆好位置,越潜站起身来,?对同在厨房的常父说道:“我明早过来,得带坛酒,?咱们还从未在一起喝过酒。”
常父蹲在面袋前,拉开布袋口子,用手指沾上细面,?往嘴里送,?咂了咂嘴,叹道:“又细又白,?嚼着还带甜,?做蒸糕得多好吃。”
他似乎沉湎于欣喜中,没在听越潜说话。
越潜心里也是喟然,?在苑囿时连野菜粥都不易吃到,更别谈有精致的面食吃。
常父在厨房里转悠,他掀起水缸盖子,?发现里头连水都有,立即挽高袖子,执水瓢舀水,把水倒进陶盆里。
不只是水缸挑满水,就连那做饭的柴,?越潜之前都劈好了。
“常父,我走了。”越潜轻叩厨房的木门,提醒已经在淘米的常父。
常父抬起头来,用力挥了下手,说道:“去吧,不用急着过来,有这些食物,够我这个老头子狠狠吃上半年!”
自打成为奴隶,从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的食物!
越潜离开厨房,朝自己停在大院中的马车走去,登车之前,他回头往厨房探看,见常父正坐在灶前钻火,他的动作娴熟老练,引火的草絮很快冒起烟来,他捧到跟前用嘴吹着。
灶上搁着一只陶甑,他看来是打算蒸米饭吃,蒸糕比较耗时,以后可以慢慢制作。
一团小火在掌心燃起,被小心翼翼放进灶膛,灶膛里的枯枝枯叶顿时烧得啪啪响……
再过些时候,陶甑里的水会沸腾,水汽通过箅子持续闷蒸,将上放的米粒蒸熟。
加上腊肉的蒸饭,香气四溢,令人单是想想就要馋得流出口水。
安置好常父,越潜驾车匆匆离开这栋位于郊外的宅院,他穿过一片林地,返回公子灵的别第。
回来时,已经是傍晚,越潜将马车交付马仆,往别第的大门走去,在院门处遇到郑鸣。此人抱胸站在院门旁,朝着大门外的道路探头探脑,似乎在等人。
越潜迈进院门,从郑鸣身边走过,脚步沉稳,神态自然。
郑鸣出声质问:“你这是上哪去,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有事?”越潜挑起眉头。
郑鸣不情不愿道:“公子找你。”
回到主院,越潜径自进入昭灵的寝室,见侍女在为昭灵更衣,脱去繁复的礼服,换上家居轻便的衣袍。
昭灵从泮宫回来没多久,可能他刚抵达别第,唤越潜过来服侍,没见着人,就叫郑鸣去门口等候。
听见脚步声,背对门口的昭灵头也没回,问道:“事情办妥了吗?”
越潜来到昭灵身边复命:“工尹说不需一月,过些日子他会亲自登门谢罪,并将制作好的玉佩交付公子。”
这件事就此解决了,本来也只是一件小事。
昭灵转过身来,方便侍女为他整理衣领,他袖着一只手,面视越潜,淡淡道:“下去吧。”
“是。”越潜躬身行礼,退出寝室。
候在门阶下的郑鸣,见越潜这么快从寝室里出来,似乎有些失望,他狠瞪了越潜一眼,如同在说:你别太得意。
见越潜自若离去,郑鸣又懊恼地皱起眉头,心想:为什么公子还不治他的罪呢。
傍晚,越潜如往常那般伺候昭灵就餐,待他吃完饭,仆从将食物收拾妥当,越潜才到厨房吃晚饭。
越潜进入餐室,厨子不敢怠慢主人的侍从,赶紧在灶头忙碌起来,切烤肉,盛蒸饭,热羹汤。
在餐室等待,周身寂静,只有厨子咚咚切肉的声响,越潜走神了。
听到有人唤他,抬起头一看,是家宰。
家宰走到跟前来,面露忧色,问道:“越侍,公子可曾过问库房的事?”
库房每笔账目清楚,即便公子灵问起,也用不着担忧,今日家宰这是怎么了?
越潜反问:“什么事?”
家宰一听,越潜似乎还不知道,他压低声音,表情严肃:“有人在公子那边状告越侍偷窃库房物品,拿往城中售卖,中饱私囊。这事有些时候了,老奴一直不好问你。老奴看越侍不是那种人,越侍可得跟公子好好澄清。”
库房有两把钥匙,一把归自己管,一把在越侍手中,公子要是听信小人搬弄是非,自己也得受牵连。
家宰如此着急,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越潜第一回 听说这件事,有点意外,但并不惊诧。
厨子端来热乎乎的食物,摆放在越潜跟前,他殷勤道:“越侍慢用!”
等厨子离去,越潜才说:“用不着自证,公子不信诬言。”
他反应平淡,还有心思拿起小羹勺搅拌冒热气的羹汤。
家宰见越潜不重视,有些着急,朝门外投去一眼,声音压得更低:“越侍怎么不懂道理,说上一回两回不信,说个八回十回公子还能不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