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里忙绿的宫人们都各忙各的,好似什么都没听到。
渝安打着哈欠,眼角挤出几滴眼泪,在宫人的伺候下换上了一套新的衣服,是丹砂红,还挂了一个禁步,矜贵又张扬。
用过早膳后,渝安去永宁宫给太后请安。
景太后没怎么为难他,只是状似无心的问了几句关于渝将军府的事,“你一人在大景城待了这么多年,可曾想过回金亭江?毕竟,你父母兄弟都在那边。”
渝安专心致志的给景太后倒茶,闻言楞了一瞬,然后才笑着道,“大景城可是皇都,吃的喝的玩的,样样都比金亭江多得多,臣自小就贪玩,还真没怎么想家,倒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会想想家里。”
景太后满意了,一脸慈祥的拍了拍渝安的手背,半开玩笑道:“哀家也略有耳闻,你生性顽劣,在渝家几个兄弟当中,你可是常常被责骂的那个,这么看来,让你独自一人来大景城,还是便宜你了。”
渝安笑容更大,还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景太后也没再说什么,随便给他赐了一些珍贵的字画,然后就让渝安回去了。
一走出永宁宫的宫门,渝安脸上的笑容就尽数敛去。
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渝家世代忠将,忠心耿耿的守护着金亭江,护佑一方安宁,可皇家却听信了一些小人的话,不仅怀疑渝家,还为了消疑,直接让渝家把幼子送到大景城,美名其曰是见世面,可实际上却是把人当做质子,借此想控制着整个渝家。
待坏事做尽之后,居然还好意思说什么,当初让他背井离乡,独自一人来大景城是便宜了他。
他还真不稀罕这便宜事。
渝安心情不好,脚下就走的飞快,衣摆也随风飘起。
章公公等人踩着小碎步,哒哒哒的追上去,唯恐慢了一步就跟不上了。
路过御花园的时候,里头忽然传出一个人的喊声,“等等——皇嫂等等!”
渝安一开始没意识到这是在喊自己,但声音连着喊了好几次,还有脚步声追上来,渝安这才不情不愿的停下。
叫他的有两个人,为首的是六皇子,他行了一礼,“小六给皇嫂请安。”
五皇子年纪大一些,但个矮,还总是低头看人,性格有些阴沉,他也行了一礼,但动作很敷衍。
渝安认不出他们,但一点也不慌,先点点头,然后等对方先提话题。
六皇子最先道,“皇嫂这是要去凤阳宫给母后请安吗?可惜了,臣弟这会要去上书房上课,五皇兄要出宫去看父皇刚赐给他的府邸。”他语气还有些遗憾。
——六皇子的母亲是景后,跟太子是嫡亲兄弟。
而五皇子的母亲是兰妃。
通过这短短只言片语,渝安已经猜到他们是谁了,哦了一声,“那六皇弟就好好学吧。”
五皇子忽然道,“今早宫里都在传,昨天在云鹤阁的时候,皇嫂您处处打压顾启容公子,还出言不逊把人赶走?恕臣弟多言,顾公子是兵部尚书的独子,母族也是官家出身,若他无错,皇嫂还是看在兵部尚书的面子上,别总是针对他。”
渝安微微一怔,然后道:“我看过三人成虎的典故,也曾听说过深宅大院里常常发生的无中生有的闹剧,可是,却是第一次知道,在这宫规森严的深宫里,竟也会有人无中生有。”
五皇子不客气道:“皇嫂这意思是说大家夸大其词,误会了你?”
渝安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闻言,五皇子哦了一声,看不出信与不信,只是道,“顾家也听到这个传闻了,却并没有帮皇嫂说话。依臣弟之见,皇嫂还是抽空去问问顾家公子吧,毕竟,他今后可能也会……”他故意没说完。
渝安一挑眉,“免了吧,我与他八字不合。”
五皇子撇了撇嘴,看不惯渝安这么直来直去的性格,忍不住道,“皇嫂还是收敛些脾气吧,这里是皇宫内院,可不是你们渝府。”
渝安早已听惯这样的话,毫不在意,“时辰也不早了,我该去跟母后请安了,告辞。”
他一走远,六皇子就不可置信的推了一下五皇子,“五皇兄,你再看不惯渝安,他也是长辈,你这样说话也太咄咄逼人了吧。”
五皇子不屑道:“他一个男子也配当我们皇嫂?别说我,现在整个宫墙内,除了他渝安,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满意这门婚事的。再者说,现在朝堂上下对渝家的态度还是不满,我这样做一是为表态,二是为讨好皇祖母跟皇后娘娘的,何错之有?”
六皇子无言以对。
见状,五皇子也懒得跟他吵,先转身走了。
片刻后,一个太监走上来,劝道:“六殿下,再不去上书房就迟到了,到时候岳侍读肯定又要罚您背书。”
“啊,走走走。”
凤阳宫——
宫人进去禀报,渝安只得先站在宫门外候着,他垂着眼,忽然开口问,“章公公,后宫跟朝堂是不是都一样,都看不惯我这个太子妃?”
章公公后背冷汗直冒,他连忙跪下,“太子妃,奴才不知道。”
“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渝安肯定道。
章公公不吭声,渝安知道问不出什么,让他起来后,也没再问。
不过,就算章公公不说,从五皇子刚刚的态度,以及昨天在云鹤阁发生的事情来看,渝安也不难猜出朝廷跟皇族中人的态度——从渝安踏进宫门的那一刻开始,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这桩婚姻的笑话。
渝安啧了一声,好看的眉眼上浮现了不悦。
等了两刻钟,前去禀报的宫人还迟迟未出现,渝安站的累了,也有些不耐烦,可理智尚在,没有一气之下直接走人。
而且,渝安也早就猜到,景后会在今天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但他高估自己的忍耐力了,要是知道这么累,他就应该让席辞墨跟着一起来了。
他就不信,景后会舍得让她的嫡长子也跟着一起受罪。
又等了差不多两刻钟,阳光渐渐大了起来,渝安的额头冒出了薄薄的一层热汗,来来往往的宫人们在经过的时候,都忍不住诧异的看过来。
这时,去禀报的宫人才姗姗来迟,“太子妃,皇后娘娘忽感不适,已经歇下了,说今天就免了您的请安,您可以先回去了。”
渝安气笑了。
……
马车已经等候在宫门口,席辞墨刚一走进去,就看见早就在马车里等着的渝安面色不虞的抱着手,一身怨气,还阴阳怪气道,“殿下来的可真早,我这再等等,这天就黑了。”
席辞墨:?
这一大早他又闹什么脾气。
第8章 隐瞒什么
等席辞墨跟渝安一走下马车,便见渝府一半的下人都站在府门口迎接他们,众人齐声道,“恭迎太子殿下,太子妃。”
为首的是渝母,她有些心不在焉的,好像是有心事。
一进渝府正厅,简单的寒暄之后,渝母就突然道,“殿下,我有些话要交代安安,招待不周,还请太子殿下切莫怪罪。”
席辞墨颔首,“岳母客气了。”
渝母带着渝安去偏厅,把下人们都支出去之后,她抓着渝安的手,厉声问:“安安,你是不是到现在还瞒着太子殿下,没说你是哥儿?”
“嗯。”
渝母一拍桌子,声音尖锐:“煳涂啊你!你出嫁当天,为母不是已经叮嘱过你,一定要找时机跟太子说吗?你为何不照做?”
渝安反问,“为何非说不可?”
渝母脸色铁青:“昨天在云鹤阁的事,宫里宫外都传遍了。”
——明明是皇室家宴,景后却带了一个跟皇家半点关系都没有的顾启容出现,这任谁都看出了,景后此举,一是暗讽渝安,二是抬举顾启容。
而现在,宫里宫外都在暗暗笑话渝安这个太子妃当的真是憋屈。
渝安哦了一声,不甚在意的给自己斟茶。
渝母一见渝安这漫不经心的态度,顿时又气又急,“为母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一句也没听进去?要是早知道你这么不服管教,当初就不该让你一个人待在大景城的!”
渝安心里刺疼,宛如被针扎一样,可是他唇角上扬,像是真的没心没肺,“看母亲这话说的,难道当初是我哭着喊着要离开金亭江来这破地方?”
渝母一噎,半晌说不出话。
渝安心情不好,也懒得主动打破僵局。
还是渝母先开口了,可她说的话却天真又愚蠢,“安安,你现在在皇家不受重视,肯定是因为大家都觉得你是男的,不能给太子殿下传宗接代,如果大家知道你是哥儿,他们的态度肯定会有所改变。而且这样,顾启容也不会影响到你在东宫的地位。”
她觉得自己这番话有理有据。
渝安懒懒坐在椅子上,他并没有被说服,“难道您就没想过,朝堂的文官们有一半是不喜咱们渝家的,这送上门的把柄,他们会错过吗?”
渝母迟疑了:“不至于吧?这算什么把柄啊……”
渝安耸了耸肩膀,“这事往小了说,不至于。但往大了说,就是欺君之罪。”
渝母脸色煞白。
渝安也心软了一些,安抚道:“母亲,这事我自有分寸,您先别声张,也别去理外头那些人是怎么嚼舌根的。”
他顿了顿,还是道:“您信儿子一次吧。”
渝母只好点头了,可心里却不以为然,反正她过两天就回金亭江了,回去再找人商量,不想把事情都交给渝安做主。
一个哥儿,能懂什么?
渝安想起另一件事:“母亲,儿至今都想不明白,皇上当时为何要给我跟太子赐婚?”
若众人都知道他渝安是个哥儿,这倒没什么可说的,可渝安现在在众人眼里只是一个普通男子,而且,当时赐婚圣旨在传下之前,整个朝堂的文官都是持反对意见,就连景后也千方百计的拦着,可景帝却力排众议,执意要下赐婚圣旨。
因此,这倒是有些奇怪了。
渝母给不出答案,“君心难测,等我回去跟你父亲好好琢磨一番。”
渝安心道,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他干脆道出自己的一个猜测,“母亲可还记得当初为何要把孩儿送来大景城?”
渝母脸色又是一白,她当然记得。
都说伴君如伴虎,这句话说的确实是没错。渝家是将门世家,几代镇守玄水一带,府邸就设在金亭江,在玄水一带备受百姓爱戴,拥有极高的声望。
在玄水一带的百姓口中,渝将军府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他们的守护神。
这本是好事,可落在多疑的帝王眼中,却是功高震主,不得不提防。因此景帝下令,让渝家把幼子渝安送到皇都大景城的渝府里住。
而渝安当时才十一岁,他就被送到了千里之外的皇城底下,住在完全陌生的渝府。
他既是棋子,又是质子。
渝母深思片刻,还是不敢信,她含煳其辞,“等我回去问过你父亲。”
渝安心里失望,却只能点头。
渝母见状,顿感懊恼,又小心翼翼问,“你右掌的旧伤可还疼?”
渝安摊开右掌,只见她的右掌心中有一道很深的刀疤。
这是渝安在十二岁的时候,遇到了蒙面刺客的袭击,险些丧命,不过他命里走运,遇到贵人相帮,这才堪堪躲过一劫,而右掌的这个伤口,就是当时留下的。
天子脚下也能遇到行刺,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针对渝家。
渝母一看到这伤口,又忍不住泪流,“当年你多聪明啊,写诗写文章,样样都是最好的,你父亲他们还想着让你去考科举,一举拿下个状元郎为渝家争光。可遇刺之后,你大病一场,怎么醒来就泯然众人了?”
她抹着眼泪,“要不是那个挨千刀的刺客,你也不会成了伤仲永,更不会变得如此纨绔不懂事。”
渝安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心道,外面那些人的恶语虽然伤人,可终究有限。可家里人这些所谓的恨铁不成钢的话,才是真真切切的戳人心窝的寒刀利刃。
渝母丝毫不觉察,她一边哭一边絮叨,言辞中都是对渝安现在不如小时候聪明的耿耿于怀。
她说的差不多之后,又自我安慰道,“罢了,即便你现在还能跟小时候一样聪明,可你右掌的伤,却也再难执笔,更别提你现在还是太子妃,又怎么可能去考科举。”
渝安敷衍的点头,“母亲说的极是。”
聊完之后,两人重新一回正厅,然而左右一看,却不见席辞墨,招来下人一问,“太子呢?”
下人道:“太子殿下刚刚去了摇轩,还说,太子妃要是想回东宫,可以不必等他,自行回去即可。”
摇轩是一个书舍,常常出入的都是一些出身较好的文人,或者是贵胄子弟。
渝安心里一烦,“他何时走的?”
“……您跟主母前脚刚离开,太子殿下后脚就走了。”
渝母吓到了,语无伦次道:“这,这,太子是不是觉得我们渝府怠慢了他?”
渝安不在意的勾了勾唇角,眉眼精致,却不见半点愉悦,“那又如何,我在宫墙之内也没少被人怠慢。”
渝母骂他说话不知轻重。
渝安不以为然,他命下人备车去摇轩。
第9章 把柄
不过,渝安去摇轩,并不单单只是去寻席辞墨,他还有别的事。
摇轩是一个书铺,店铺远离喧嚣的闹市街,门前一条街都是桂花树,附近有茶馆、书摊、隔壁街还有两家书院。秋季一到,桂花香飘十里,夹杂着琅琅的读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