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渴望血与肉的碰撞,渴望原始的,战场上的刀箭厮杀。
可他如今在文雅守规矩的太学,只能拿着沙盘看地形,拿着地图听一群人侃侃而谈。
好在还有射课,能让他在间隙,摸着箭身回忆铁马金戈。
萧棣提箭眯眸,随着风声被穿透的声音,几只箭准而狠的落在了草垛上。
周边登时想起叫好声。
萧棣难得的翘起唇角,却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少年音。
“漂亮!徽舟,你这身手不愧是在军营中练过的。”
“徽舟徽舟,能不能教我这个动作啊?”
“徽舟,你听过风流箭么?箭头是香料,射中哪个女子便让她侍寝。”谢清辞素来清冷的声音,如今夹着乖顺笑意:“我看徽舟这模样最适合射风流箭。”
萧棣唇畔笑意登时僵硬,缓缓放下箭,俊朗的侧脸登时冷硬凌厉。
许徽舟那几下不入眼的花拳绣腿,放在战场上注定被人一刀毙命。
这样的人,也值得谢清辞这般夸赞?
而许徽舟面对谢清辞的赞誉始终不置一词,精致的唇畔含着不动声色浅笑,冷冷的如同冰雕出来的人。
谢清辞站在一旁,眸中清晰划过落寞。
萧棣缓缓握拳,手背青筋暴起。
是谁给许徽舟这么大的脸面,让他敢这个模样?
萧棣眸中迅速凝结寒意,他已不晓得是谢清辞的态度更让他愤怒,还是许徽舟的冷漠。
谢怀尉根本没察觉到场上越来越不对劲的气氛,喜滋滋过来拉萧棣的小臂:“萧棣,和我比三箭如何?”
他在军中听说萧棣百发百中,能在万军从中射下敌军首领,因没见过,很是有几分不以为然。
萧棣恰是一股戾气无处发泄,闻言提箭便射,三箭破空而出,齐齐落在前方箭靶上。
力道之大,几乎整支没入草垛。
那箭靶不堪威力,从中间应声裂开。
“!!!”
周围安静了一瞬,几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所谓杀意。
“哈哈哈——”只有谢怀尉兴奋得如小豹子般围着萧棣转圈,眼眸亮如星子:“三箭正中靶心,阿棣,不愧是你。”
他是从军之人,向来只钦佩身手比自己好的。
谢怀尉还哥俩好的走上去,拍拍萧棣的肩:“过几日,跟本王去林间射猎,北燕的使臣要来,到时和他们的比赛,就凭本王和你撑场面了!”
萧棣淡淡应了一声,心里翻涌上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清晰痛楚。
方才谢清辞,大约就是用这样热烈追捧的眼神望着许徽舟吧……
他死命的握着弓,眼神却不受控制的贴到了谢清辞背影上。
谢清辞依然寸步不离的跟着许徽舟,甚至有些讨好的意味了。
萧棣收回目光,面色愈发阴冷。
*
午后,是第一节 骑马课。
谢清辞之前练骑马,没觉出什么乐趣,但今日和众多少年一起,反而雀跃了不少。
骑射师傅将少年们带到宫廷的御马监,让他们选一匹自己日常用的小马。
这些马匹都是从甘肃武威新进贡的良马,也是看在这些少年出身贵胄的份儿上,才让他们来选。
少年们围着马厩喧闹的选马,谢清辞的目光却移到了别处。
不远处的栏杆里,只围着一匹格外引人注目的马。
它通体毛发皆是玄色,在日头下被映得如同黑曜石般璀璨,四蹄修长健硕,几乎能俯瞰所有人,缓缓换踏时有说不出的优雅。
谢清辞不自觉的朝这匹马走近,它正在进食,通体乌黑细密的毛发线条服帖的由背至臀延展,但那乍看温驯的双眸却有股摄人的煞气,让人不自觉的在五步之外停下。
“殿下是看中了这匹马?”骑射师傅温和的声音响起。
“嗯……”不知为何,谢清辞几乎不敢开口承认,那匹高大的汗血宝马依然优雅又矜持的在进食,长睫下的润亮的眸子含着三分不屑和七分边境未褪的野性凶猛,睥睨俯瞰众人。
对这样的马起了驾驭的念头,似乎是亵渎和不自量力。
可谢清辞心头竟涌上诡异的熟悉感。
这马……竟然让他想起上一世冷戾凶悍的萧棣。
谢清辞素来对骑马没太大渴望,但他想到若是能将桀骜野性的,和萧棣有几分相似的马牢牢驾驭在身下,挥动马鞭抽打驱驰……
那该是多快意之事。
谢清辞稳了稳心神道:“你把它拉出来,我要试骑。”
“殿下说笑了,这是御马监最野性难驯的成年雄马,甩废了好几个人,直到如今也无人能爬上它的背。”骑射师傅恭敬回话道:“殿下曾经坠马,如今想骑,恐怕更是不容易。”
第41章 驯马(2)
谢清辞轻轻蹙眉, 望向那匹姿态舒展的骏马,眼下它似是听懂了这番对话,正嚣张的抬起修长脖颈, 如挑衅般低沉嘶吼一声, 令人望而生畏。
谢清辞难得生出驯服占有的心思, 目光略带留恋的掠过这匹马。
既然是整个御马监都驾驭不了的烈马,他也只能作罢……
心思还没收拢, 只听身后忽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殿下是想收服这匹马么?”
谢清辞回头, 萧棣正冷冷的站在自己身后, 眼底有丝幽暗的伺机而动。
和前两日的温驯模样多少有几分不同。
谢清辞稳住心神, 实话实说道:“嗯, 有几分好奇,也不知这样的烈马骑上去会是何种感受。”
“殿下还真是好奇心颇重。”萧棣冷笑一声,缓缓走近, 俯身贴近他耳畔:“怎么?有了那温润守礼的马驹,还想尝尝这性子烈的?”
谢清辞微微蹙眉, 萧棣语气怪异,莫名让他不舒服。
“这样的马若是被驯服了, 自然最是温驯护主。”萧棣眯眸,望向姿势舒展的骏马:“不过, 它也是要挑选主人的,若是看到自己认定的人随意招惹旁的马驹, 弄脏了身子,那定然极为暴烈可怖。”
“殿下还想要么?”
谢清辞呼吸一滞, 他能察觉出萧棣周遭裹挟的危险气息,却不知哪里招惹到了他。
自从修养好断腿,入了太学, 萧棣小可怜的气场逐渐褪去,自己从前还能搭救搀扶他,如今看到他那双意味不明的黑眸,心里总有薄薄的惧意。
萧棣很快恢复了温驯的模样,甚至主动淡笑道:“殿下若是真想骑,改日我亲自教教它规矩。”
此时骑射师傅已出声催促,少年们携着马鞭,和自己挑选的马驹站成了一排。
师傅们讲了一些基本的骑法,随即让大家分头去练习。
*
谢清辞坐在马上,眉心皱了皱。
手中握的马鞭是宫中统一分放的,鞭柄用未精细打磨过的木材所制,旁人倒也没什么,可谢清辞平时碰触的皆是金玉丝绸,一触碰便觉得那鞭柄粗糙得厉害。
他不愿张扬,仍然和同窗一样随师傅练习。
结果没一盏茶的时辰,指腹已经被粗粝的鞭柄磨出伤口,模糊一片的嫩肉沾着血迹尽数暴露,像是盛开到极致的花瓣。
谢怀尉捧着弟弟的手不知所措:“还未跑马,也没有用缰绳啊。”
“大约是鞭子的原因。”许徽舟道:“鞭柄粗糙,伤了清辞。”
众人一时间默然。
那鞭子乍看没什么,可是和谢清辞柔弱无骨的手指相比,便显得格外粗糙。
谢清辞微微觉得有几分羞耻,在场这么多少年,都是用的一样的物件,却没有谁像他这般,竟然把手指都磨出了血迹。
愈发衬得他生在锦绣堆里,被养得羸弱娇气。
此时恰逢骑射师傅道:“那殿下这……不如先去殿内休憩片刻,以后这骑射课殿下要不然就……”
话还未说完,已被谢清辞打断:“这伤口只是皮肉伤,也不至于要了本王的命,师傅继续上课便是。”
话音未落,有道身影已如闪电般飞掠而至,径直将谢清辞从马背上抱下来。
萧棣沉着面孔,握住谢清辞白皙如玉的手掌,用巾帕细致的包扎住磨破的手指,迅速处理好伤口后,又随即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谢清辞望着萧棣的背影,唇角动了动,他轻轻握住萧棣留下的巾帕,继续留在校场。
一节课下来,师傅频频看向谢清辞。
生怕这位素来病弱的殿下在自己课上晕厥。
谢清辞不由心下好笑。
伤口已经不再出血,只有一团模糊的血迹,犯不着如临大敌。
只是这鞭子确是不能再用了。
*
第二堂骑射课还未开始,少年们已经开始自己骑乘,他们之前多少接触过骑射,对师傅讲述的基础要点兴趣缺缺。
骑射师傅将人聚合在一处,目光沉沉的望向少年们。
“你们懂些皮毛,便开始目空一切了?”
“看见进门处的黑马了么?陛下曾说,谁能驯服了这匹烈马,可以直接将其牵走,你们若真有本事,怎不去驯服?”师傅哼哼着训话道:“学无止境,切莫沾沾自喜!你们没人能将这匹马驯服……”
“师傅,我愿一试。”师傅的话还没落下,萧棣已经站出来:“我若能将此马驯服,还请师傅谨遵圣命。”
“你……”
师傅说这番话也不是为了让人驯马,看到萧棣打断自己,正准备出言讥讽。
但他想起萧棣的身份,上下打量萧棣宽肩长腿的模样,不由心念一动。
这些少年都是他教的骑射,若是真有人在他的课上驯服了朝野内外人人皆知的烈马,岂不是也长了他的威风。
师傅眉心舒展,又将信将疑的看着他:“此马生性凶悍,你若是驯马时出了事……”
萧棣拱手,利落道:“生死有命,自然不会牵扯旁人。”
师傅这才眉开眼笑,又问了问诸位少年:“萧棣想在课上驯马,这节骑射课便改了原有的计划,你们当场观摩学习,可愿意么?”
这些少年早就眼馋那匹威风凛凛的雄马,没人敢一试锋芒。
如今听闻萧棣上场,一个个起哄似的叫好欢呼,眼神都直勾勾的。
*
栅栏中的雄马似乎意识到了危险,正不驯的扫着马尾,发出威慑的低鸣声。
校场的少年都被统一安置在廊下,只有萧棣一人站在空旷处。
谢怀尉本要帮萧棣一同驯马,教骑射的师傅扑通跪下,硬是把人劝了回去。
天气阴沉,铅云低垂,萧棣的背影穿着太学统一的骑射白衣,独自站在校场中。
不可预知的危险缓缓弥漫,谢清辞心里一坠,不由得想要叫住萧棣。
肩膀一沉,谢清辞回头看去。
是许徽舟按住了他的肩:“萧棣在边境多年,若是连这匹马都无法降服,日后怎么打仗?”
他也正想亲眼看看萧棣的本事。
*
校场的人早已腾出场地,一人将栅栏打开后飞速闪离。
那匹高大的雄马闲庭漫步的走出来,盯上萧棣的眼睛。
萧棣手持绳索和马鞭,微微俯身,一人一马对峙,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那马盯着眼前的少年,似乎嗅到了危险气息,焦灼的扫了一下长尾。
恰是此时,萧棣飞身而上,如凉刃出鞘,手中的绳索劈开空气,向雄马的脖颈袭去。
雄马仰头鸣叫,扬蹄跑开。
它的毛发乌黑油亮,奔跑时如流光溢彩的上好油墨缓缓铺陈。
萧棣扑空后倏然转身,乌黑如墨的黑发在空中轻荡起弧度,随即指尖轻拢绳索,双眸仍灼灼盯着马匹。
雄马的神色开始悄然变化,脖颈上竖起的鬃毛粗硬如钢刀,有力的马尾气势汹汹扫荡起周围的尘埃,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一股怒气和凶煞。
萧棣在它身侧入飞鸿般从容来去,衣袂翻飞翩然如影,偶尔几声哨声轻扬传来,似乎是在变换节奏给它不同的刺激。
廊下的少年都屏住呼吸,他们都能看出,这只雄健的边境宝马,正在不由自主的跟随着萧棣的节奏,它低声嘶鸣,显得愈发焦躁。
绳索准而狠的甩出,紧紧勒住雄马的脖颈,萧棣握着绳索一头,身子飞掠到半空中。
周遭低呼一声,谢清辞屏着呼吸,手心不知何时已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萧棣飞身落于马背之上,双腿紧夹住马腹,整个人弓腰趴俯,远远看去,白色衣袂如云般荡漾挥洒。
雄马第一次被人驾驭,仰头鸣叫,前腿猛然抬起,后腿猛蹬地面,荡起的尘埃几乎遮天蔽日。
萧棣身形丝毫不动,他拉紧绳子,一手倏然抬起,扬起马鞭狠抽马臀。
鞭子咬进马儿皮肉,它嘶吼,摆尾,却怎么都甩脱不掉。
这是场硬碰硬的较量,一人一马都喘着粗气,围观的少年目不转睛,几乎快要窒息。
僵持了大半个时辰,雄马喘息渐渐平复,它神色迷茫,悲鸣短嘶了一声。
完全掌控节奏的萧棣立刻收起马鞭,抚摸它的脖颈,让马感受他手掌心的温度。
受到抚慰的马儿委屈的打了一声响鼻,随即神色温驯下来,如狂暴骤雨逐渐化为温润贴人的春日细雨。
萧棣扬唇轻笑,依然端坐在马背上,白衣打马,在校场不紧不慢的试骑了几圈。
随即翻身下马,牵着那匹刚驯服的雄马朝廊下走来。
少年们激动的嗷嗷直叫,爆发出阵阵欢呼。
边境的少年和甘肃的宝马,让他们看了一场千载难逢的驯马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