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铭怔在当场,不晓得前几日还和自己欺辱萧棣的“谢清辞”,今日为何忽然翻脸。
周遭的武官们有不少听到了这番话,不由得连连点头,他们大多上过战场,能活着从战场回来就是造化,太子英勇负伤,的确不该被嘲笑。
燕铭自知失言,却不愿意被比下去,声音刻薄道:“可是我们的太子殿下还是缺了一指啊,东宫怎么能让……”
话音未落,凌厉的风声呼啸而过!
谢怀尉飞身上前,狠狠一拳砸在燕铭鼻梁上,登时血如泉涌。
“胳膊腿儿齐全很得意?”谢怀尉抬起下巴,眸中满是凌厉嚣张:“再让本王发现你口出狂言不敬将士,信不信立即让你缺个脖子上的玩意儿!”
燕铭被打了一拳,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眼看周遭人也逐渐围拢,登时不敢放肆,捂着鼻子狼狈离去。
谢怀尉吹吹额角的碎发,这才发觉周遭大臣不少,登时唇角一抽拉住谢清辞道:“哎——我方才是不是太粗蛮了,没有说太多粗俗的话吧!没给谢家丢人吧!”
谢清辞唇角轻翘:“二哥出手又准又狠,而且是在教训小人,怎会丢人?”
谢华严站在远处旁观,恍然之间,似乎觉得从前的谢清辞又回来了。
明明如脆弱剔透的琉璃,但每次袒护自己时,都有毫不迟疑的勇气。
谢清辞对燕铭说的每个字都轻轻敲在他心尖上……
还有二弟……平日里是个暴脾气,前几日还因清辞坠马一事和自己起了争执,可如今却却凶巴巴的站出来……
都是为了维护自己……
若是没有那场梦,想必自己定然会被深深感动。
谢华严强自压抑心头的暖流,眼神渐渐漠然。
那场梦太清晰可怖了,前一阵子的谢清辞行事,也的确和梦中一模一样……他今日忽然转变,也许,是有更为深远的图谋……
一旁回廊处,萧棣拖着残腿,漫不经心的站在一旁观望这兄弟两人。
谢清辞生得病弱清贵,就算说起直白凶蛮的话,也让人生不出太多畏惧。
反而如初阳升起前的雨露般直率单纯。
从来没上过战场,也从未见过厮杀的小皇子,竟也晓得战场不易,出面维护自己的哥哥?
萧棣眯起眼眸,望着眼前兄友弟恭的场景,在心底冷笑一声。
*
回到临时的王府,谢清辞想起一事,吩咐侍从拿来赵婕妤给的木盒。
木盒沉甸甸的,谢清辞掀开盖子,发现共有三层,第一层有香囊,平巾,第二层是扳指等小物。
赵婕妤如此体贴,却养了个逼死自己的狼崽,想起萧棣上一世所做之事,谢清辞眸间闪过寒意。
他揭开最下面一层,香甜的梅子味登时溢出来。这一盒皆是吃食,有瓜片茶,一包写有寿字的糖饼,还有圆滚滚的蜜饯。
谢清辞望着小物,心里掠过古怪的念头——
十五岁时的萧棣,平日里也会爱吃这些甜口的小玩意儿么?
倒和自己印象中噬肉饮血的暴君反差极大……
谢清辞对着那食盒怔了半晌,才出声命道:“去,把这盒子给萧棣送去。”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赵婕妤身为养母的心意,谢清辞虽恨萧棣,也不好中途扣押。
那人接过木盒正要出门,始终静立在一旁的胡太医忽然出声道:“且慢!”
胡太医上前,揭开最下面的食盒,拿出蜜饯认真嗅了嗅,抬头郑重道:“殿下,这蜜饯有毒。”
谢清辞心里一惊,侧脸在春阳的照拂下近乎透明:“这是赵婕妤所送,赵婕妤是萧棣养母,她怎会……”
话未说完,谢清辞已然想通其中关卡。
赵婕妤不能生育,当时萧棣孤身一身,刚过十岁,赵婕妤知他身份,立刻养在膝下,如今萧棣却成了叛贼之子,萧棣在一日,皇帝难免看到她就想到萧棣,她还如何固宠?
赵婕妤大约早已投了安贵妃,萧棣却成了自己的人,对于安贵妃等人来说,萧棣不能为己所用,不如早日除去。
况且萧棣若此时死在自己这里,萧家的亲将定然会和太子结下不大不小的梁子,到时太子之位还不是摇摇欲坠?
“赵婕妤还真和我们想到了一处。”胡太医不由得摇头,叹息道:“萧棣年龄不大,明里暗里,想杀他的人却不少呢。”
谢清辞眼眸微沉。
看来上辈子,他因为意识缺失真的错失了很多事,只记得萧棣把燕铭五马分尸,却从没留意萧棣是如何被马拖行,只记住了萧棣逼宫时的狠厉,却从不晓得……向来对萧棣温柔的赵婕妤竟然也想杀他。
那萧棣……他知晓么?
如果上一世,萧棣经历的都是明枪暗箭,腥风血雨,那自己……是不是也没资格让他温驯守礼?
谢清辞忽觉胸口发闷,他看了眼那木盒,道:“先放下吧。”
谢清辞望着窗外和煦的春阳,缓缓道:“他的腿有伤,前几日边境的李将军还专门向父皇打听过,这几日你先把药送到那小院去,免得传言不好听。”
胡太医点点头:“臣晓得。”
萧家之前的老将这几日都在京城,谢华严又刚坐上太子之位,他们自然不能做得太过分,用药先吊萧棣一口气,至于那腿还成不成,就是萧棣的命数了。
荣公公站在门旁侍奉,一时间听得浑身冰冷。
他一直侍奉谢家人,远离宫闱,自然不晓得阴暗毒辣的心计……
那赵婕妤不是萧棣的养母吗?好心送来食物用度,蜜饯竟然还是有毒的?
虽然殿下这次看起来并不打算将蜜饯交给萧棣,但谁又能担保以后呢?
荣公公胆小,本来打算静观其变不主动帮萧棣太多的,但眼下事关生死,他决定还是透些风声给那可怜孩子比较好。
毕竟萧棣才十五岁,对人定然没太多防备,若是没了命他可怎么向严晶交代……
自认为大善人的荣公公快步走到安置萧棣的小院,一推门却愣在原地……
他本想着这孩子就算在军营呆过,但毕竟年龄小,眼下定然无措惊恐,说不得还会纠缠依赖他,可房中的少年正拖着残腿,扶着书架练习行走,听到开门声抬眸看了他一眼,神色极为沉稳的直接开口道:“荣公公?”
少年身上有种不可忽视的上位者气息,荣公公不由呆呆应声道:“啊……在!”
“我刚入府不久,此时人多眼杂。”萧棣缓缓道:“你找我有何事?”
没有自怨自艾,也没有任何惊慌,眸中满是居高临下的掌控。
荣公公不由想到,萧棣的声线尚是低沉的少年音,等到以后长大了褪去这青涩之气,定会给人极强烈的压迫感。
他忽然有些紧张,哑声道:“小将军,若是有人来给你送蜜饯,你千万莫要入口,那蜜饯有毒……”
“蜜饯……”萧棣漆黑的眸中闪过了然,勾唇淡笑:“是我那养母赵婕妤送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棣棣:聪明勇敢有力气,朕真的喜欢朕自己
文前五章有修改,7月三号之前看过的小天使注意一下呀,留言作者会有红包补偿~
第7章 断尾(1)
荣公公登时立在原地。
少年的眼神好似能看透人心,让人不由觉得任何手段都瞒不过他,但仔细去瞧……又如孤寒坟茔般寂静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荣公公张了张唇,却猛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萧棣在春光中眯了眯眼,再次开口道:“荣公公,多谢你。”
荣公公忙惊慌的摇摇头,脚步悄悄后移。
少年看向他,敛去了身上的戾气,语气甚至有几分温柔:“荣公公,你莫怕,我孤身一人,还要仰仗你一件事。”
“什……什么事?”
他下意识的攥紧手指,对萧棣隐隐有些防备。
萧棣垂眸,声线有几分低哑:“帮我拿来剪刀和一些绷带。”
荣公公不由得松口气,忙点点头道:“我……我要侍奉殿下用午膳,晚些给您拿来。”
萧棣望着荣公公的背影,视线逐渐冷凝——
他现在拖着一条残腿,背着叛贼的身份在皇子府邸苟活,定然步履维艰,而荣公公,是目前他唯一识得,且可堪一用的人。
不过——
虽然此人看起来并无心计,但日后定然要寻个拿捏住此人的机会……
门砰一声被推开,一道挑衅的声音打断了萧棣的思绪:“你就是萧棣?”
萧棣一脸平静的望过去。
几个穿着贵珰服饰的少年抬着下巴,鄙夷的望着他。
领头的庞章本来还有几分忌惮,但看到萧棣的凄惨模样,立时放下心。
燕铭嘱咐他给此人一点苦头,庞章还以为这人会是什么了不得的角色呢。
现在看来,呵,不过只是一个年纪比他还年幼的残废罢了。
庞章上下打量萧棣几眼,挑眉嚣张道:“来人啊,给新来的这位讲讲规矩!”
跟在庞章后头的人立刻上前道:“告诉你,你眼前的可是殿下身边的近臣!你以后要当我们殿下的奴才,那他就是你的主子!
“按规矩你要先向他磕头,晓得了么?!”
萧棣没有出声,他把目光沉沉落在庞章脸上,定了片刻。
他在燕家看到的,恰是此人。
少年很安静,阴暗的眸子让人想起暗夜中的小兽,庞章望着这个比自己小四五岁的少年,心里忽然有几分慌张,立刻冷道:“看什么看!你是腿瘸了,装什么聋子!?”
“还有——”庞章来之前想强迫萧棣下跪,但此时却莫名没敢出声,临时起意道:“还有——这些物件,一个叛贼之子还用得着么?统统给我都搬出去!”
萧棣目光一闪,目光中刚腾起的戾气迅速收敛。
他敏锐地察觉到,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
谢清辞知晓了赵婕妤之事,怀着心事漫无目的踱步,不知不觉却走到了萧棣的院落。
还未走进,已听到庞章尖锐刻薄的声音传来:“这茶具可是稀罕物,怎么能放你这个小叛贼这里?”
“这可是我们殿下最爱吃的点心,这东西也不是你能吃的!”
……
屋里的人个个嚣张,气势汹汹指挥着下人搬东西,没过片刻,萧棣屋中的物件几乎被搬空。
萧棣始终沉默,冷眼旁观屋内的东西被一件一件搬出去,丝毫没有起身阻拦的意思。
一束光恰好映在他睫毛上,闪动的黑瞳镀了一层金色,显得安静又漠然。
谢清辞有些意外,从萧棣的侧脸中,他看出了几分逆来顺受。
也是……他此时只是一个叛将之子,又带着腿伤,初来此地,和这些下人硬着碰也是自己吃亏。
“你不是赵婕妤养的好儿子么?”嚣张的声音从窗户中传出来:“赵婕妤是安贵妃的人,你不去找他们讨口饭吃,干嘛来找我们殿下!”
“赵婕妤是你养母,她……”
萧棣抬眼,恰好看到窗棂外的一个侧影,眼角的小泪痣泛着灼灼的水红,像是盈满了露水的海棠花蕊。
是谢清辞。
萧棣心念一动,难道这些人是他派来欺辱自己的?
“我和她早无任何瓜葛。”萧棣在心底冷冷一笑,语气终于生出一丝波澜:“她已不是我母亲,你们不必再提及她!”
“是吗?”有人立刻拖长声音道:“那你腰间带的荷包是她绣的吧,不如给我们玩啊?”
说罢,竟往萧棣腰间探去。
萧棣垂下眼帘,冷冷闪过此人伸来的手,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的,紧紧护住那个不起眼的荷包。
谢清辞站在窗外,脚步一顿。
萧棣声音清冷,但他却能听出,在决绝之外的袒护……
那么在意荷包,一切都昭然若揭。
少年不过十五岁,满心在意依赖的养母,却正费尽心机,在想如何才能不露痕迹的除掉他……
谢清辞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怅惘,不愿再久留,转身迈步离开。
庞章等人也不是真的要抢萧棣的荷包,他们趁着谢清辞休憩才过来挑衅,眼看少年神色紧张,出言嘲讽羞辱几句,也就结伴离开了。
……
屋内终于只剩萧棣一人。
他将护在手里的荷包不屑地扔在桌案上,厌恶的擦擦手指,终于微微抬眸。
漆黑的眸底是一片与己无关的漠然冷情。
什么养母真情?什么满心依赖?他从未相信,也从未期待过。
而之后的事实果然证明,不会有人真心对他。
但这并不妨碍他作出信任依赖的模样,以此实现自己的目的——
看,只用了一个荷包而已,哥哥果然上当了呢。
谢清辞此刻定然会觉得,自己是个被养母欺骗,还一心维护旧主的蠢笨可怜之人吧。
多好,这样的自己,最容易让谢清辞放下警惕,任意欺凌——
他唯一的意外,是谢清辞非但没有进门添柴加火,还径直离开了。
大概……是还没想好怎么借此欺辱他,回去好好动脑筋了吧。
萧棣冷冷勾唇,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到了晚间,荣公公终于腾出了手,他答应了萧棣要寻物件,忙准备好去后院给他送去。
荣公公吱呀一声推开门,却不由得僵了身子,屋子里烛火很暗,只能看见床上有个依稀的暗影,想起那少年阴沉的模样,荣公公拿着剪刀的手不由得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