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辞走过去,目光在萧棣身上微微一顿,出声道:“洗沐怎会洗到湖中?”
众人一时纷纷低头,没人主动回答。
谢清辞扫视一圈;“庞章,你说!”
“这……”庞章看谢清辞深夜前来,且面色不善,一时有些慌乱,随即道:“萧棣他是在洗沐,只是不小心走错了路,才掉进去。”
“是他走错了路,还是你记错了事情起因!?”
庞章一滞。
谢清辞冷冷看向岸上的几人道:“你们为何不听我命令?”
萧棣掀眸,目光淡淡掠过谢清辞。
月光下,谢清辞冷着脸,漂亮的唇角也绷紧了,整个人如清凌凌的寒石。
大半夜衣衫不整,还说出这番话,倒像是……急着为自己出头似的。
自己竟然能冒出这种想法,萧棣在心里冷冰冰的笑了一声。
湖畔,一时间没人敢说话。
“殿下,我方才没说实话,萧棣是我推下去的!”庞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轻蔑道:“他的父亲已经投敌,他也定然是个白眼狼!如今京城的街上连三岁孩童都晓得骂他!难道他来了我们这里,还要好吃好喝敬着么!
庞章冷哼一声:“我宁可去伺候阿猫阿狗,也不会伺候这小白眼狼。”
一旁的人登时开始情绪激昂。
“对啊!我们给逆贼之子一点教训,也没有什么错!”
“本就是只小白眼狼!难道还说不得了?”
隔着嘈杂凌乱的骂声,谢清辞看向始终不语的萧棣。
月光下,他独自站着,没有庇护也没有同伴,湿漉漉的衣衫紧贴在他矫健的身躯上,显出几分青涩伶仃。
浸水的衣衫滑下,能看到少年刚刚长成的矫健胸膛上有几道尚未痊愈的鞭痕。
而在交错的鞭痕中间,是一道不算浅的箭伤——
谢清辞双眸轻颤,立即移开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棣棣:哦豁 露胸有用,媳妇儿心疼啦
第9章 幕后(1)
那些人的话萦绕在耳边,仍然恶毒嚣张。
“闭嘴!”谢清辞看到箭伤想起往事,心头骤然一紧,倏然提高声线道:“就算他以后成了白眼狼,也是被你们一声声叫出来的!”
“你们口口声声为国除恶,可曾有谁杀过敌军么?萧棣杀过!”
“既然那么义愤填膺,你们自己参军打仗啊!”谢清辞胸口起伏道:“回纥就在塞外,你们怎么不去打?”
“还有,你们亲眼见到萧将军在回纥么?”
那些人互相对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既然没有亲眼见过!那就是道听途说!”谢清辞抿唇,干脆把内心所想都说了出来:“——你们是真的嫉恶如仇,还是在泄私愤?”
众人很少见谢清辞疾言厉色,一时间纷纷跪地噤若寒蝉。
萧棣一怔,看向谢清辞。
此刻不是梦境——
但就算是在梦里,他都不相信这样一番话会出自谢清辞之口。
谢清辞骄纵,自大,心肠恶毒,自己沦为叛将之子后,他特意来打骂自己,自己被燕铭打断双腿,听说也是谢清辞的授意……
可他今夜为何判若两人?难道是……有预谋的在演戏?
小殿下清润如玉的面上显出怒气,他应该极少发火,咬字还有些软糯,此刻情绪翻涌,眼睛鼻尖都染上了红,虽然在斥责旁人,在他眼里却像是刚被欺负过。
但望去是那么情真意切——
以谢清辞的谋略,断然演不了如此逼真。
谢清辞恰好朝萧棣望去。
两个人的视线在夜色中相撞。
谢清辞来不及多想,一把抓住萧棣的手腕道:“去洗沐。”
萧棣掩住眸中的阴戾,顺从垂头,任由谢清辞拉着他走。
他刚从水中爬上来,指尖都是僵冷的,谢清辞温热的手指扣在他的掌心,某个角落正在悄然回温。
耳边空荡荡的风声似乎停了一瞬。偏院,萧棣住的厢房竟然被人卸去了门,窗棂也被砸得七零八落,在夜色里凄然落魄。
显然是有人在故意捉弄。
谢清辞脸色登时沉下,他从未想到萧棣会被人轻侮成这模样。
这还是在自己吩咐照料后,他们有所顾忌。
也不知萧棣在上一世的“谢清辞”手中吃了多少非人的折磨?
“这是谁干的?”谢清辞回头道:“照料萧棣是我的命令,你们这么做,是看不上我这个主子?觉得我好拿捏么?”
那些人刚悻悻的跟上来,一听谢清辞如此说,登时有人跪地道:“属下不敢!当时是属下糊涂了!属下这就遣人把房子修好……”
谢清辞偏过头,眸色在月光下很清冷:“不敬主上,该怎么罚?”
春柳小声道:“杖四十。”
谢清辞点头:“那就拉出去打。”
众人齐齐怔住,谢清辞平常总挂着笑意,天真好欺的要命,怎会下如此血腥的命令。
“我没说清楚?”
此刻的谢清辞凌然的让人心生畏惧,一旁的侍卫再也不敢耽搁,直接把那人拖下去了。
杖责声响起,众人一时都低下头。
“你们是我的属下。”谢清辞情绪激荡下,忘了还扣着萧棣的手腕,就这么拉着人道:“门外的议论,我管不了也不愿理会,但是进了这个门,你们就要听我的吩咐——我让他洗沐,你们就不许怠慢!不论是今日,还是之后,皆是如此!”
众人看谢清辞真的动了怒,忙齐声应是。
谢清辞不顾他们的眼光,拉着萧棣径直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方才,他认出了那道箭伤。
旁人不晓得这伤是如何来的,谢清辞却再清晰不过。
当时自己才十三四岁,父亲和哥哥去追击敌人,谁料小股敌军趁后方空虚直接趁夜袭击谢府,自己也被敌人所掳,当时大军已前行,他衣衫不整的被押在敌军中,呼救不得近乎绝望。
抬眼却看到薄雾后有一人一马拦住他们的去路。
那人是萧棣。
谢清辞至今也不晓得萧棣怎会恰好现身,只记得当时萧棣和只穿衾衣的他对望了一眼,眸色睥睨不屑。
萧棣当时身形尚存稚嫩,但极为骁勇,斜提长剑斩落了带头敌军,将自己飞掠到他的马背上。
敌军登时四散包围,羽箭纷纷落下。
萧棣将自己放在胸前,挥剑阻挡。
箭很密,谢清辞依稀记得萧棣胸口上方似乎中了一箭。
但谢清辞的心还没来得及提上去,那箭随着一声轻浅的闷哼,已被萧棣很快拔出。
事后,谢清辞被兄长亲人们环绕问询,渐渐淡忘萧棣,而萧棣也从未提起从未邀功。
上一世的杀神和书中的剧情掩盖了战场上那个青涩的少年,这件事儿几乎已经涅灭在谢清辞记忆深处。
他逐渐只记得萧棣冷戾杀伐的帝王模样。
可方才看到那道箭伤,谢清辞才倏然想起那夜的画面。
此时的萧棣,分明和记忆里那个倨傲沉默,却懂得把他护在胸前的少年更贴近。
十几岁的年龄,再强悍的人也会稍显稚嫩。
他会疼,受了箭伤胸前会有疤痕,会冷,从湖面爬上来之后,肩头在瑟瑟发抖。
即使萧棣日后会谋逆,即使再过几日自己就要除掉他,但此时,他依然不愿少年承担毫无来由的骂名和羞辱——
月光轻盈如纱幔,谢清辞一口气把萧棣拉到房门前才停下。
萧棣睫毛上尚挂有水珠,一双黑眸盯着谢清辞,如寒潭般深湛清澈。
看去倒有几分无辜。
谢清辞忽然有几分耳热,他用命令的口吻道:“夜间不好烧热水,但此处一直有,你进去沐浴就好。”
春柳大惊失色,凑上前支吾道:“殿下,那我再去寻个木桶来吧。”
这里只有谢清辞专用的浴桶,总不能让外人用了去……
谢清辞微微点头,带萧棣到了屏风后。
屏风后热气氤氲,摆着丈宽的白玉沐桶,里头包着黄花梨,下接有铜管,热水始终潺潺涌出。
想是谢清辞身子弱,王府又一时没分好,为了方便他洗沐,特意打造了专为他洗沐的灶间,时刻有热水,方便又舒服。
春柳几人忙把谢清辞惯用的沐具抬下,换上普通的木桶。
萧棣目光在那白玉沐桶上定了一瞬,才移开眼眸。
春柳看萧棣半晌不动,皱眉道:“我们殿下看你大半夜可怜,特地让你来此处洗沐,你还杵着不动?”
萧棣望向桶中逐渐加满的热水,轻轻皱起眉心。
*
谢清辞眸中掠过了然,带着春柳几人走出屏风。
屏风后烟雾缭绕,只剩萧棣一人。
望着热气蒸腾的水面,他的面上划过错愕。
今夜的谢清辞依然是居高临下的,但和那次气势汹汹来羞辱他的人却完全不同——
今夜他少了恶毒劲儿,眸光反而有一丝……悲天悯人?
萧棣想不通,索性不再去想,微微闭眼,脱下衣衫。
腿上渗出血迹,伤口仍然灼痛难忍。
萧棣深吸口气,鼻尖萦绕的气息甘甜清冽,似乎是果味和草药混合在了一起——
想是谢清辞留下的。
这味道似乎能抚慰伤痛似的,萧棣缓了半晌,咬咬牙,坐在刚换好的木桶中,热水淹没了他的胸膛,身躯却依然没有松弛。
温柔的水波拍打,让他想起那个春阳璀璨的午后。
母亲带他去清澈的河中游泳,说是要带他去捕小蟹。
他兴致勃勃,却丝毫未发觉水越来越深,直到呼吸愈发困难,才惊觉水面即将淹没自己……
他很恐慌,更让他恐慌的是母亲冷漠的眼神……
任凭他如何去喊,母亲都没再回头。
春阳照射下的湖面仍很冰冷,他被湖面裹挟,潮起潮落间,却没有任何痕迹。
萧棣冷冷闭着眼睛,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洗澡,皆是用巾帕随意擦拭。
他恐惧那看似温柔的水波,可今夜他落入湖中,上岸后还被谢清辞带到此处。
后背抵在温热的铜管上,萧棣察觉到有连续涌出的暖意。
似乎能从后背一直暖到胸膛,萧棣能察觉出自己始终僵硬的身躯正在微微松弛。
屏风外依稀传来几声温柔的喵喵叫,隔着氤氲的水汽,隐约能望见谢清辞正侧躺在小榻上逗弄那只雪白长毛猫,他纤细的侧影投在晕染山水的屏风上,像朦胧的梦境。
夜间热气蒸腾,手指拂过水面,萧棣思绪翻飞,不知为何忽然想到那被抬出去的白玉沐桶。
水很滑腻,白玉桶想必也很滑溜溜,玉桶里盛着肤如凝脂,心思恶毒的谢清辞……
萧棣眼眸一暗,不由得屏住呼吸。
谢清辞逐渐显得有些焦躁。
房里只剩下他和萧棣二人,坐在屏风外能听到依稀的水声。
谢清辞皱皱眉,随手翻翻小榻上的书,不久又翻身坐起。
一旁的猫咪似乎也察觉出主人心神不宁,不满的喵喵叫抗议。
谢清辞下意识不去看屏风后。
不过才几晚,他先是送了蜜饯,又把萧棣叫到室内任他洗沐……
重生后,谢清辞能完全掌控自己的思绪行动,渐渐积起不少底气。
他相信事情会按照他的设想,按部就班的进行。
可萧棣才来几日,他自己却糊里糊涂的走上了另一条路。
今夜的每件事,都不在他预想之内。
谢清辞心底不由得涌起慌乱。
他再次平复情绪,梳理思路——
萧棣,依然是自己要杀的人。
只是如今不到时机,他也的确曾救过自己,他又不是上一世被剧情操控的“谢清辞”,并无折辱他人的兴趣。
眼下既然还不能杀,那也不必刻意去苛待萧棣……
没错,就算今日对萧棣施以援手,也是因为实在看不下去才……
屏风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了谢清辞纷乱的思绪。
谢清辞睁开眸子,萧棣已经穿好衣衫,从屏风后走出,安静地站在他面前。
微哑的声音在春夜沉沉响起:“今夜多谢殿下相助。”
刚刚沐浴过的少年面庞被热气熏染得泛红,矫健的胸膛把衣衫撑得饱满,虽然身板微显稚嫩,但仍能察觉出有慑人力量正在暗中蓬勃生长。
“无……无妨。”谢清辞胸口蓦然跳动了两下,忙避开眼神,语气微带疏离之意:“既已洗好了就回你的住处吧。”
萧棣微微颔首,随即拖着残腿缓缓走出门。
离开的时候,他的屋子门窗都在漏风,回来的时候,门窗都已经被修补好。
谢清辞发了脾气,旁人自然不敢怠慢。
萧棣目光落在那刚修补好的窗棂上,冷冰冰翘起唇角。
他相信人会毫无来由的歹毒,但不相信人会无缘无故行善——
谢清辞此番示好,定然事出有因。
只是这“因”是什么,他暂时还没思量出。
不过……日后自己八成是要仰仗这小病秧了。
至于小病秧身边的那个庞章,萧棣眸中闪过冷意——
经过今晚之事,此人必须死。
第10章 幕后(2)
京城的天气逐渐炎热,谢清辞恹恹的趴在小榻上,乖乖伸出手腕让胡太医诊脉。
上一世他的身子不好,太医让他骑马强健筋骨,结果兴致勃勃的刚练了没几日,就从马背上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