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哭态也绝美
随着葬礼中的第一人哭声响起,随即丞相府的家仆们便开始断断续续地啜泣出声,连带着那些伫立在旁曾受过贺兰丞相恩惠的官员们也忍不住默默流下泪来。
来参与追悼的相府之人中,宋怀玉数哭得最为悲痛。自贺兰之的衣物入葬时,宋怀玉便不知流下多少清泪,一双美目哭得犹如三月桃花怒放,眼尾泛着惹人心疼的妃红,即便哭态也绝美。
沈秋霖垂首站在百官之中默哀贺兰丞相逝去,偶然抬眼见跪在地上的人群中最引人注目,哭得快要脱力的素衣男子,整颗心都仿佛被人狠狠撕扯开一般。最终忍不住走出百官队列中扶起宋怀玉,不顾他人目光将其搂在怀中。
“怀玉,”沈秋霖红着眼眶低声安慰道,“别哭了……贺兰大人也不会想要你哭成这样。”
宋怀玉咬着牙忍住哭声,纤长的手指暗暗地抓着沈秋霖的丧服,无声地靠在对方的肩膀上淌下眼泪。
“莫哭……”沈秋霖鼻腔中的酸楚一阵阵地涌上来,但仍是用手轻轻地安抚着宋怀玉的脊背,像说给自己听一般告诉怀中人,“莫哭……”
在一侧瞥了眼这对人的赵胤扯了扯唇角,莫名觉得如此画面让眼睛刺痛得厉害,无言地别过脑袋,将目光继续聚焦在丞相的衣冠冢前。
明明是在贺兰之的墓前,不知为何,他却一点眼泪都挤不出来。
但凡与贺兰之有些交集的人都哭得一塌糊涂,可他这个与贺兰之相处最久的人,却觉得心中一片平静,毫无波澜起伏。
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无动于衷?
都说帝王无情冷酷,赵胤却不知自己竟然会冷血到如此地步。
心如死灰,麻木不仁,说的就是他吧。
接下去的日子,本应由贺兰之做的工作全由他亲自承担下来。该上朝仍然上朝,该批奏折仍然批奏折。除了面上的笑容相较之前少了许多外,旁人几乎都看不出他的贺兰相父死讯是否有给他带来触动。
被赵胤喊停了的选妃一事,在贺兰丞相衣冠冢立好的五日后,礼部的人又再一次来到御书房之中,于赵胤面前复提看选秀女之事。
“陛下,虽然贺兰丞相逝去一事令人心痛,但您作为一国之君,选娶六宫嫔妃一事不能停呐。”
面对礼部官员语重心长的谏言,赵胤连多费一点心思的借口都不愿编织,直言不讳地拒绝对方的请求道:“朕不想选了。”
“皇上!”礼部的那位大臣瞪大了眼睛,跪下痛心疾首地劝道,“您不能……不能如此啊……”
“这其中没有朕想选的妃子,即便是充入后宫,朕也不会去宠幸她们。”赵胤满脸淡漠地敛起修袖,亲自加了些水磨起朱墨道,“朕比朕想象的更冰冷无情,朕不想耽误这些女子后半生的幸福,让她们都回去吧。”
那位官员欲语还休地看着年轻皇帝,“可是……”
“朕心意已决。”赵胤心平静气地打断对方的话语,手中并不停下研磨着墨碇的动作,“你不必再说了,退下吧。”
礼部的官员紧紧地咬着下唇,整张脸写满了踟躇与困扰。望着皇帝漠然而不改色的面容,在御书房的地上跪了良久后,无可奈何地长嗟出一口郁气,起身请示离开赵胤的视线之中。
“微臣告退。”
“嗯,退下吧。”赵胤放下墨碇,提笔淡淡道。
第一百五十七章 -谁说帝王最无情
自从本由贺兰之先审的一些奏章,如今让这位年轻皇帝一人独揽下来后,赵胤的工作量就远远大于先前了。
为了逐渐适应这样的工作量,赵胤几乎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于其中,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延后一个时辰去仔细批阅并不算太重要的奏章。
他心甘情愿被工作填充所有的时光。
虽然比之前忙碌了,但赵胤觉得自己充实了许多,这样就没有其余的心思去想些别的事情。
在挥退礼部官员后的那日,赵胤仍旧埋首于奏章前,批阅折子直至午夜,全然忘了时间。
他早就让所有婢女太监都撤出御书房中,莫要打扰一国之君的繁忙工作。
无人提醒圣上该到了休憩之时。
那份原属于贺兰之该看的文书,惹得赵胤太阳穴隐隐发胀,于是不禁想要抱怨这种无聊的公文真是浪费他的时间,也就只有贺兰之才能看得下去了。
赵胤揉了揉作痛的脑袋,眼皮子也微微掀起地发牢骚道:“阿之,这种东西朕……”
出口的话语戛然而止,余音还未散去,寂寞地回荡在空中。
赵胤怔怔地抬起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御书房。那个本属于贺兰之的位置,如今仍然等待着它永远都无法回来的主人。
夜深人静的阒寂蓝黑色星空,银月不知何时悄然升起垂在夜幕间,洒落的月光无声地映照在年轻皇帝身上,余留一片浓郁到化不开的黑色影子,形单影只孤独地落在地面上。
赵胤呆呆地坐在椅子上,颤抖的手缓缓取来那份在桌上被搁置了许久的宣纸。
那是在得知丞相死讯前,他最后还未描绘完的贺兰之肖像。
自那日后,他再也没有提笔碰过这副画像。
年轻的皇帝缓缓展开画像,正准备抬起蘸了墨的毛笔继续添笔勾勒时,一滴眼泪措不及防地掉了下来,打落在白得发黄的宣纸上,晕染开贺兰之的眉眼。
赵胤连忙放下笔用手去抹掉画纸上的泪水,然而却不料自己的泪腺竟然像坏了一般无法控制,自己擦去纸上水珠的动作,远远不及眼泪掉落打湿宣纸染开墨水的速度。
心口前所未有地绞痛起来,痛得让他难以呼吸。
赵胤闭上双目,任由眼泪顺着泪痕默默流下。
好后悔,当初没有跟他和好。仅仅是因为那样的事情,便与他闹翻置气。
好后悔,当初放任他离开自己身边,如今却再也等不到他回来。
好后悔,当初自己没有好好地告诉他那份心意,现在即便想说一万遍都找不到去同谁诉说。
好喜欢他,喜欢那个温润如玉无时不刻都牵动自己心神的他。
可是那个人却不在这个世上了。
赵胤的泪水毫无自觉地落下,随即渐渐地整个下巴都忍不住颤动起来,一双俊眉紧紧地皱缩在一起。手指不知不觉地抓起那份被泪水晕染的画像,在突然意识到自己将那份画着贺兰之的肖像抓皱后,赵胤又颤颤巍巍地抖着指尖将宣纸铺平。
他生怕自己的泪水再打湿宣纸,死死地咬着下唇不让眼泪落下,眼眶中蓄满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画像上的贺兰之因他而永远变得模糊,充满数不尽的皱褶。
无论如何都铺不平这张肖像……
赵胤注视着画上已经看不出原先俊美面容的贺兰之,唯有那份含笑的唇角仍然扬起,赵胤再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轻声地呜咽起来。
年轻皇帝将这份最后的画像挪至一旁,随即握紧右手无力地捶在桌面上,整个人都蜷缩在桌上痛哭起来。
他从不知道,一个人的心脏能够痛成这样……
“阿之……阿之……朕想你了。”赵胤将头埋在自己的臂弯中,泣不成声地哭喊道,“朕想你了啊……阿之……”
第一百五十八章 -朕不过是个普通人
自从那次自御书房嚎啕大哭过后,赵胤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冷酷无情到对贺兰之的死讯无动于衷,麻木不仁。
要让自己明白阿之死了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实在太措不及防,太难以接受了。正是因为出自本能地不愿接受,才会使他毫无自觉地失口对阿之说出抱怨折子的话。
在叫到他名字却没有回应的那一刻,赵胤才真正明白,他喜欢的贺兰之永远地离他而去了。
迟来的悲伤将他整个人都要湮没到窒息,赵胤独自在御书房哭到嗓子都快嘶哑的地步。最终还是偷偷守在外头的贴身太监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冲进去劝阻皇上莫要再哭。
“皇上,您是一国之君。即便贺兰大人逝去,您也不能因此悲伤过度到伤害自己的身体。”小太监哀伤又心疼地替哭红双眼的赵胤端上茶盅,“您的身上背负着的是整个国家,您不能哭坏身子呐。再难过也得睡觉啊,不然您明日清晨上朝会很疲惫的。”
“朕是一国之君……所以连悲痛的权利都没有吗?”赵胤盯着小太监手中的茶具,哑着嗓子质问道,“一国之君连七情六欲都不应该有了吗?!”
小太监端着茶盅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苦苦地唤了一声,“皇上……”
“不……皇上可以操纵别人的生死大权,我却什么都做不到。”赵胤抬手掩住自己的双目,嗤笑的唇角旁流过咸涩的液体,“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小太监连忙辩驳道:“可是皇上——”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赵胤打断对方焦急的辩解,靠在椅背上无力地出声道,“明天的早朝我会照常去的,但是……起码今晚让我颓废一些。只要这个晚上就好了……”
自小伴着皇帝长大的小太监皱着眉纠结了半晌,最嶼、汐、團、隊、獨、家。终搁下茶盏一言不发地跑出御书房外。正当赵胤以为他已经离开时,小太监又无声无息地匆匆跑回来,将一床温暖的毯子小心翼翼地盖在靠着黄花梨木椅的龙体上。
“陛下,虽然现在还是夏季,但是夜里有些凉,您千万别冻着。”
小太监担忧地看着赵胤遮住眉眼的手掌,也不知道皇上究竟有没有睡着。但不论圣上是否听得到,告退前他都不忘低声说一句,“奴才的生死权永远都在您手上。”
赵胤没有回答他,只是呼出一声浅浅又匀长的鼻息。
次日清晨的早朝,赵胤如同约定般地换上那身背负着国家的沉重龙袍,垂首冠好黑金冕旒,向金銮殿迈出稳重的步伐。
“朕走了。”
那位伴随了赵胤多年的小太监注视着皇上渐渐离去的背影,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忽然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八年前那个才登基不久的少年皇帝。
陛下……一直都很坚强呢。
无论是目送唯一的长姊远嫁他乡,还是亲眼看着先皇因病而驾崩,直至如今得知贺兰丞相逝世的消息,皇上都咬着牙独自承受了这些悲痛。
即便陛下是孤家寡人,自己作为皇上的侍从,也会永远地伴在陛下身边的。
“奴才恭送陛下。”小太监躬身道。
第一百五十九章 -朕的丞相只有他
由于前一个晚上没有合过眼的缘故,此时此刻坐在龙椅上听政的赵胤不免觉得有些疲惫。抬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后,年轻皇帝开口问道:“诸卿还有何奏要禀?”
“陛下,臣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文官之列中,一位朝臣出班捧着笏板奏道。
赵胤一双隐在冕旒下的墨目微微眯起,“爱卿但说无妨。”
“微臣算了一下,今日是十六。离贺兰大人下葬的日子已过去十日。”那位大臣踟躇地抬头觑了年轻的皇帝一眼,随即咽了口唾沫断断续续地问,“丞相一位……已空出许久……陛下是不是……”
赵胤毕竟坐在龙椅上这么些年了,即便是那位大臣未将那整句话说完,他也能听得出这其中的言下之意。
“朕不会再选丞相的。”赵胤平静地回答道,然而言辞中的态度却不可置否,“朕的丞相永远只有一人,无论是谁都没法撼动他的地位,就算是朕也一样。”
这是他当年亲口许诺给贺兰之的,如今即便贺兰之不在世上了,只要他赵胤还活着,这个承诺就不会被打破。
“可是陛下……”
那位大臣正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却被赵胤蹙着眉微微摇头的动作制止住,悉数的话语只能默默地咽回喉中。
“诸位爱卿也都看到了,这几个月即使没有丞相,朝堂仍旧在运作。虽然朕的负担加重些,不过朕还很年轻,少睡几个时辰对朕来说并不算什么。”
赵胤再次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对方的谏言,“而且朝廷的机制已经较为完善了,有无丞相一职只是对于朕来说意义较大罢了。不过,除了贺兰之外,朕不想让其他人再成为朕的丞相。”
那位大臣仍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那公孙大臣……”
赵胤瞥了眼位列班中故作镇定的公孙大臣,云淡风轻地答道:“公孙大臣也一样。”
底下的纷纷朝臣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更有些官员十分晦涩地瞧着那位被提到名字的公孙大臣,偷偷地观察这位仅离丞相之位一步之遥的公孙大臣如何反应。
上一次贺兰丞相被唱衰,预言贺兰派即将倒台,公孙作为当时最有可能接替贺兰之位置的官员,无疑是最为意气风发的。无论做什么都有大批官员簇拥着他,以当时情形来说,即便说是众星捧月都不过分。
然而贺兰之在那一年并未被革去丞相一职,遂即先前来拥护他的人转眼间就跑到了贺兰之身边。反倒是他公孙折腾了半天还在原先的位置上,被人看了好大一出笑话。
这次贺兰之逝世,本不抱有成为丞相的希望又再次冉冉升起,结果这回却被皇上毫不留情地掐灭。
公孙照旧与丞相一职无缘。
他甚至可以听到寂静朝堂中,那些官员们心中的唏嘘与嘲弄。
站在公孙后头的司马稍稍移动身形,不动声色地将浑身轻颤紧握拳头的公孙遮掩住,暗暗护着他不受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