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军的动作一顿,他望着谢玟,嘲弄地扬起唇道:“你不会武。”
“但我杀过人。”谢玟面无表情、几近冷酷地道。
“要是换做萧玄谦,你还会这么毫不犹豫地抽出剑来,以命相搏吗?”周勉沉冷地逼问,“对你好的是我,理解你的也是我,但你从来没有站在过我身边。”
“周子跃。”谢玟道,“立刻策马狂奔逃出京城,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这算什么,你高高在上、对我的施舍么。”周勉的眸中隐有血丝,他猛地抬掌掣住那把剑,惨白锋锐的剑锋将他的手掌割得血水横流、皮开肉绽,骨头跟金属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响声,但他仍旧用力——让这把剑疼痛至极地留在掌中、动弹不得,同时字字发狠地道,“你应该求我,你跟你的好学生,都应该恳求我的宽容和饶恕……谢玟,你知道玉碎的滋味吗?”
谢玟的神色也倏忽沉淀下来,眉目之间一片寒意:“你走错路了。”
“没有走错。”周勉盯着他道,“我不像你们,我只有一条路。”
话音刚落,他便猛然倾身压盖上来,剑锋被他的手驱使着偏移,横擦过胸口的布料刺了个空,而周勉却已经像是一把铁钳般制住了谢玟,那把利剑在两人之间僵不能动,就在这个危机一瞬的空档中,门外突兀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哎!文诚公公?你怎么在……”
“简风致!”谢玟已经脱力失手,那把剑被对方捏着手肘甩到地上,他的身上沾满了血迹,“周勉要自杀!”
简风致从宫中出来之后就留在了周府任职,并且还被好好盘问了一遍宫中之事,但他单纯天真,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此刻夜中动静太大,他一眼见到熟悉的文诚太监时,随后猛地听到谢玟的声音,脑海一片空白地冲了进去。
房门大敞,一把沾着血的剑坠在地上。他立即想到是帝师大人极力劝阻,一时连质疑谢玟为什么在这里的时间都没有,冲过去一把将剑踢得老远,然后扑过去从后方拦住周勉,焦急劝道:“您可不能想不开啊,咱们都出来了——”
他是江湖人,是真的能跟周勉过几招。谢玟身上一轻,两人已近在眼前地扭打在一起,他伤到了肺腑,舌尖里尝到浓郁的血迹铁锈味儿,唇间点点鲜红,冰冷的空气寒意卷席地涌进脑子里。
最多几个呼吸的时间,文诚就能叫来周府的家仆和旧部重重包围这里。谢玟抬眼望向外边的天色,默算了一下此刻的时间,随后便趁着这短暂的时间内,将那把被简风致踢远、原本属于周勉的佩剑捡起,脑子里的系统在嗡嗡乱响,童童焦急的声音一遍又一遍重复。
“别吵。”谢玟呼出一口气,低低地道,“头疼。”
脑子里顿时清净。另一边的交手中,简风致毕竟还是打不过周勉的,他此刻难以应付,差点被对方一掌拍到心口上,连忙一骨碌翻滚开,狼狈地退到谢玟身边,大声问道:“这也不像自杀啊!”
“他要杀我。”
“啊?!”
少将军身上尽数是星星点点的血迹,他的手还在一直流淌着血液,在地上聚成一滩小小的血泊。周勉眉目肃杀可怖,如野兽似的看向谢玟,说出来的话却是:“别闹了,怀玉。”
不要说谢玟了,简风致都从心底窜上来一股寒气,从骨髓凉到天灵盖直往上冒烟,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如平常大相径庭的周大人,结结巴巴地道:“周、周大人……你……”
周勉笑了一下,道:“小简,我跟怀玉有些事说,你别挡着我。”
简风致毛骨悚然,直咽口水,他下意识地牵住谢玟的手,梗着脖子道:“我不,咱们搞那个狗皇帝,关帝师大人什么事?”
“关他什么事?”周勉似乎觉得这是个笑话,“让开。别以为我不会杀你!”就在简风致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谢玟偏过头轻轻地道:“没事,让开吧。”
简风致不动,眼睁睁地看着谢玟抓着那把剑站起来,上前一步将他挡在了身后,站在了房屋正中。
他的外袍已经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烟青色的单薄内衫上也沾到了很多血迹。谢玟对上杀气凛凛的周少将军,叹了口气道:“子跃,我何曾对不起你。”
周勉道:“把剑放下吧,你伤不到我。”
谢玟认同地点头,他抬起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剑身,低声道:“这是不是挂在神武军营中帐前的那一把?”
周勉气息一滞。
“成华四十一年,淇水之战,老将军为帅,我代先帝督战,在你父亲的军帐中挂上此剑。”谢玟道,“到最后,我跟它竟然免不了彼此残杀的下场。”
他以剑喻人,字字诛心。周勉调整了一下呼吸,伸出手似乎是想握住他:“怀玉,只要你听我的。我不会……”
“周家的人都听你的吗?”
周勉的眼中茫然了一刻,但很快他猛地想起——应该到来的家仆旧部、还有门外的文诚现在何处?还没等他扭过头,一声破风的恐怖声响嗖地扎进耳畔,尖锐的箭从敞开的门外飞进来,稳准狠地扎入他的脊背中央,从身前的心口穿出——
谢玟温润平静的眉目间被溅上几滴血迹,连着他殷红的唇,素日里淡如山间白梅的怀玉先生,此刻妖异殊艳得不可逼视。他的视线穿过周勉的肩头,看到远处高大的马上,收弓疾驰而来的身影。
“我说过的,”谢玟低语道,“萧玄谦快要熬不住了。”
眼前的身躯跪倒在地,虽受致命之伤,却还没有断气。就在下一刻,他忽然猛扑上来掐住谢玟的喉咙,两人纠缠翻滚着撞翻了书架,从他胸前穿出的箭矢几乎也要刺透谢玟的胸口,就在紧随其后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力气从周勉身后爆发,冲过来的萧玄谦一把提住他的衣服后方,将周勉狠狠地掀倒在旁边。
谢玟才缓过气来,就见到一身赤金帝服来不及换的小皇帝踩着周勉的下半身,从腰间抽出天子佩剑来,一把抬手劈了下去——刺啦一声,那原本还起伏的胸膛登时不动了。萧玄谦背对着他,毫不停手地、一剑一剑地将那具尸体砍得血肉模糊,几近疯狂地凿碎每一根骨头,鲜血一直蔓延流淌,从屋内沿着月光流向很远,腥气浓郁得呛人。
外面有皇帝近卫,全部都是精锐的队伍,已经将周府团团围住,制服斩杀的谋反之人不在少数,他们全部都在听候陛下的命令——却没有人敢进这个房间。
萧玄谦好像根本察觉不出来周勉已经死了,直到他手里的御剑削断了那支箭矢。他才茫然地停下来手,听到身后低微的喘气声。随后,那把剑也同样被弃置在血泊中,谢玟猛地被他抱住,被整个圈在对方的怀中,他的手贴在谢玟脊背间,一直在发抖。
“……萧玄谦。”谢玟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像是叫魂似的,对方的魂魄好像被叫回来一点,但还是抖得很厉害,谢玟从他混乱的气息的语句中听到一两句碎片似的话,便又叫了一遍。
小皇帝抱得更紧了,他低头抵在老师的肩膀上,重复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这时候,就算是一贯最爱嘲讽他犯精神病的童童也不出声了。谢玟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加重语气:“萧玄谦!”
对方怔住了,乌黑的眼眸注视着他,不必眨眼,也忽然在谢玟的面前掉下眼泪。
谢玟强撑着装作没什么事的样子,轻声道:“我没事。听懂了吗?”
萧玄谦还是看着他。
“我没事。”谢玟再次加重语气重复一遍,他的手指捧住对方的脸庞,“听懂了没有?”
萧玄谦看了他半晌,仓促地收回了目光,低着头道:“……对不起。”
“好。”谢玟道,“拉我起来,你抱得我好痛……”
他话音未落,刚刚被撞翻了一半、摇摇欲坠的书架彻底倾倒,小皇帝才放开他一瞬,又立即把他拢回怀中,书本竹简滚落了一地,在半空中砸到萧玄谦的肩头、背上,但他却一声不吭,只是低着头,气息时而沉郁、时而又沸腾急促得可怕,那双眼睛根本没办法从谢玟身上移开分毫。
随后,小皇帝什么也不说地把谢玟抱了起来,他出来的急,根本没时间带披风,故而在跨出房门时,在赶来的崔盛手中接过了一件玄黑披风,便仔细地遮盖住谢玟的肩膀,一边规整着这件披风,另一边的近卫首领俯身半跪、陈述今夜擒获。
萧玄谦似乎没怎么听,他低头贴了过来,声音沙哑、失魂落魄地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们先回去,我叫张则过来,你不会有事、不会再受伤的……”
第21章 执迷
夜近三更。
烛火未灭,门声又响了一遍,谢玟披着衣服靠在床头喝药,还没放下碗,就听到童童没好气地嘀咕道:“又来了。”
原本牢牢占据床榻另一边的玉狮子也跟着不情不愿地起身,它一骨碌地往前钻,窝到谢玟的怀里,之后才转过头,用一双清澈的鸳鸯猫眼盯着门口。殿外的灯光一阵亮一阵灭,近侍提着灯停在外面,小皇帝轻车熟路地关门、解开披风,好像自己没有寝宫睡觉似的。
宫廷内官伺候他脱了外衣,低眉敛目地退下去了。
谢玟看了他一眼,不免在心里叹气。辛辛苦苦费了那么多力气,一朝回到解放前。不仅张则给他开了一堆从今年秋天喝到明年春天的苦药,连不知情的李献李老宰辅也被监/禁起来,小皇帝疑神疑鬼地把京都翻了个底朝天,整个周府如今恐怕已经是光秃秃的一片——谋反大罪,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那道门槛的。
“唉,”童童也知大事不妙,“别的全都按下不说,小简……”
“我正为这事发愁。”谢玟对她道,“一回紫薇宫,数日都只让我静静养伤,简风致不知道如今在哪里。”
童童正要继续说什么,就见到萧玄谦坐到床榻边——一连三日都是如此,如果以往小皇帝还有些顾忌老师的心情、还假装保持得尊重克制些,但这个时候,萧玄谦早就把这些都忘到脑后了。
他抬起手,半是强硬态度地接过了谢玟手里的药碗,然后一声不吭地亲自喂药。
“……我只是受了点伤。”谢玟道,“不是断手断脚。”
萧玄谦静静地看着他,手指按在药碗里的玉匙上,指节稍稍用力,低声自语般地道:“那我就没有用了……”
“停。”谢玟连忙打住,“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说你……坐过来点。”
小皇帝的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贴到谢玟身畔,喂完了剩下的半碗汤药,然后垂着头握住了对方的手……谢玟的手腕上之前被周勉攥出来一道淤痕,日日擦药,还没有完全褪尽好全。萧玄谦盯着那道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一直握着他。
谢玟心里有些没底,他正想问一问系统,童童便率先开口道:“我可不会治精神病。”
“……你也觉得他有点……”
“虽然说人有时候会受不了刺激的,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萧九以前不也强迫你么。”童童啧啧称奇地道,“周勉不跟小皇帝拼命,反而要抓着你不放,恨你不杀萧九……但你的好学生可比未遂更过分吧?”
谢玟那些后遗症就是在萧玄谦身上来的。他被对方握得久了,陈年旧伤幻觉似的隐痛,他向后抽了下手,然而被死死地扣住,迅捷强硬、不容拒绝。
“萧玄谦。”谢玟又叫了他一声,对方才反应过来、回了下神。两人的目光接触到一起。
我就这么招病娇吗?谢玟叹了口气,用很温和的语气跟他商议道:“你之前向我承诺过,跟我说可以自由出入紫微宫、可以去京都的任何地方……甚至可以重新参政。这些话还算数吗?”
萧玄谦凝视着他,那双乌黑沉郁的眼睛时常冰冷,此刻蒙上了一道血似的光泽。他的喉结动了动,道:“你还想去哪里?”
谢玟还未回答,萧玄谦又立即咄咄逼人、语气渐渐激烈地道:“我恨不得抛下一切,把老师时时刻刻放在视线里,可你心里又厌恶我不做个明君,老师要是有这样的盼望,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哪里也不要去。”
他话音才落,童童立即心道不妙,刚要开口劝,就看到谢玟蹙起了眉。
谢怀玉对这小皇帝性情极好、几乎不生气,如果要是说有逆鳞的话,不过也就是天子之位这一桩事。他十年的寄望嘱托、谆谆教导,总是达不到想要的结果,筹划算计、心血熬干,才辅佐萧九登基,原来在小皇帝眼里,这黎明百姓竟然不值一提。
谢玟将手抽回来,把怀里的玉狮子放到床榻边,让猫咪自己跳下去,眉目冷淡:“你把我当成你手心里的摆件吗?”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不无失望地道:“我是为了什么才选你的。我以为你会是个好皇帝……”
“是啊,老师是为了什么呢?”萧玄谦盯着他道,“只要是个好皇帝,本质是谁,其实不重要。”
他的心中像是有火焰烧灼,痛楚难当。那日见到的场景每时每刻都像是一把刀子,不断地割他的心,偏偏谢玟还说这种话。萧玄谦根本克制不住自己,他忍耐地闭上眼,指骨收紧攥住了衣袍,可最后还是无法自控,低声道:“您后悔了吗?”
谢玟半晌不语,他顺了口气。烛火跳动,即便萧玄谦的眉目那么冷硬,也笼罩上一层朦胧的光。他又犯了多情的病,压下不悦,轻轻地道:“我没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