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昨夜到底是着凉了,”碧烟伸手扶住他,“赶紧回去躺下歇着,我让人去药房煎药。”
“别去,昨儿刚闹了一场,我今儿就病了,没的让人笑话。”
碧烟急道:“人笑要紧、身子要紧?”
“哪儿那么容易就病死了?你给我留点脸吧... ...回去你帮我备好笔墨,太太让我去祠堂抄家规。”
碧烟劝了半天,终是拗不过他,江梦枕回到挽云轩只略歇了一会儿,齐夫人手下的老嬷嬷便来查岗,口中一顶顶“偷懒”、“不知错”、“不服太太”的帽子压下来,江梦枕哪儿还躺得住,咳嗽着忙向祠堂去了,匆忙得手炉火盆全都没带。
江梦枕跪在地上抄书,青石砖的寒气一个劲儿地向骨头缝里钻,他忍耐不住脱了青灰斗篷垫在地上,身上又冷得厉害,深悔为抄书方便没穿裘衣厚毡。
祠堂里待久了有股透骨的森寒,江梦枕抬头看着香烟缭绕中齐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如同千百个陌生的鬼魂在高处冷冷地俯视着他,忽而“呼啦”一声,寒风将大门猛然吹开,将前排的一个牌位扫落在地上。江梦枕一阵心怯,大着胆子捡起地上的牌位,却见其上正写着齐凤举的名字。
“表哥...”江梦枕突然一下子就不怕了,似乎齐凤举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一直陪在他身边。
江梦枕本是不信幽冥之事的,此时却颇感安慰,他用衣袖擦了擦牌位上的香灰,柔声道:“终究还是你对我好,如果是你的话...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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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鹤唳匆匆赶来的时候,江梦枕正在呵手抄书,一灯如豆,他的双肩在幽暗阔大的祠堂里显得那么单薄可怜,齐鹤唳万分心疼,从背后紧紧搂住他道:“你穿得太少了,咱们走、不抄了!”
齐鹤唳觉得怀里像是抱了块冰,江梦枕浑身一僵,反手推开他火热的胸膛,“快松开,别在祠堂胡闹!”
齐鹤唳本来不肯放手,却倏然看见小桌的一角放着一个牌位,定睛一看竟是齐凤举的,他心里一凉,默默松开了手,“...你怕他看见?”
江梦枕只说:“谁看见也不好。”
齐鹤唳抿了抿唇不再作声,解下自己的外衣裹住他,而后径自跪在他身边,拿起笔帮他一起抄书。江梦枕时不时咳嗽几声,每一声都搅动着齐鹤唳的神经,他侧头望着他道:“这是受凉了,喝药了吗?”
江梦枕放下毛笔揉了揉眉心,很慢地说:“这都不要紧,今天的事,我也该和你有个交代... ...朱痕被太太罚去庄子了,昨儿我已答应他做你房里的人,这件事我没做好,很对不起你。”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为什么不骂我呢!”齐鹤唳浑身像被针扎似的难受,“我一直在让你受委屈,还害你受罚,你该怪我怨我恼我的!怎么反说对不起我呢?这不是诛我的心吗!”
齐鹤唳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打,江梦枕却摇头道:“为夫君纳妾,本是我份内之事,你若忘不了他,过些日子让人把他从庄子上偷偷接回来,买个宅院养在外头也就是了。”
经过这一夜一天,江梦枕已想得很清楚,他与齐鹤唳怕是做不成他父母那样的夫妻了,他必须尽早调整心态,不再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以免再次心伤。
“我说了我不要他!”齐鹤唳心里又酸又涩,他鼓起所有勇气,在生前死后压制着他的齐凤举的牌位前,强压着自卑剖白心迹:“我喜欢的是你,梦哥哥...我好喜欢你!”
齐鹤唳简直是孤注一掷,他将数年来深埋在心底的话大胆吐露,奢望能得到心上人的一丁点回应,一颗心如同被悬丝吊在腔子里,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趴在墙头的孩子,江梦枕对他笑一笑,他便快活得晕头转向,可若是江梦枕对他露出鄙夷不屑的神色,他就会立时生不如死。
齐鹤唳本以为,最糟的结果就是江梦枕深感被冒犯、怒冲冲地呵斥他不要痴心妄想,哪想到江梦枕反应极平淡,他只是“嗯”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就当你现在喜欢我吧,但以后早晚也是要纳妾的...”
他不信他!齐鹤唳所有的感情都被他轻飘飘的否认了,他不知道他爱了他多久,也不知道他用了多少勇气才说出这句好多年来不敢出口的表白的话。
齐鹤唳张了张口,江梦枕大抵觉得他的感情很轻贱,一如那些逢场作戏的男人,对着谁都能说出喜欢爱慕的话,屋外北风呼啸,好似齐凤举的牌位发出的嘲笑声——也许在江梦枕心里,只有哥哥的感情才是贵重的、才配他正眼去瞧一瞧。
齐鹤唳低下头再说不出话,江梦枕见他久久无语,用手拉了拉身上的衣服,轻声说:“二少爷,成亲后我们还没有好好地聊一聊... ...这世上有许多种夫妻,不知你想和我做哪一种呢?”
齐鹤唳没言声,只用那双极黑的眼睛盯着他,静静等着江梦枕的下文,“有的夫妻相看两厌、犹如寇雠,有的夫妻貌合神离、各自寻欢,你要和我做这样的夫妻吗?”
齐鹤唳当然摇头,江梦枕又道:“有的夫妻表面和睦、私下冰冷,不过场面上过得去,有的夫妻相敬如宾,妻子执掌中馈,妾室得宠伺候夫君,这样又如何呢?”
齐鹤唳还是摇头,江梦枕捂着嘴咳了几声,“还有种夫妻,夫是夫、妻是妻、妾是妾,各安其位、各守其职,夫君给妻室敬爱尊重、分得清主次,妻子也不会嫉妒多事,如此好不好呢?”
齐鹤唳忍不住道:“为什么一定要纳妾呢?不能只有夫妻两个人,一辈子相守吗?”
“世上当然有这样的夫妻,却不是人人都能有这样的福气,若非二人命中有缘,又是用情至深且性格坚毅的人,是绝做不到的。”江梦枕叹息般地说:“人生的诱惑何其多?与其许下誓言最后违背,不如一开始就说的明明白白... ...二少爷,我只求与你做第三种夫妻,你给我体面,我也会做好本分。”
齐鹤唳被他的话深深所伤,江梦枕否定了他的感情、也否定了他这个人,他紧握着双拳,死死地盯着齐凤举的牌位,问出了他一直不敢直面的话:“如果...如果你嫁的人是哥哥,你也会和他说这些话吗?”
江梦枕怔了怔,但他脸上一瞬间温柔期待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的内心——他是相信齐凤举能做到的。齐鹤唳的眼泪险些涌了出来,他觉得好不公平,因为齐凤举已经死了,他留在江梦枕记忆中的只有美好,每一次回忆起来都会再披上一层柔光。齐凤举因而更加不可战胜,他在江梦枕心里不可动摇、成神成圣,而齐鹤唳被一介肉身拖累,凡人无论多么努力,也不可能战胜仙佛!
因为已再没机会证明齐凤举做不到——所以他一定能做到;
因为未来还有无数考验和诱惑等着齐鹤唳——所以他一定会犯错,一定比不上哥哥。
齐鹤唳满心不甘,他使劲咬着牙,嘴里弥漫着血味儿,一字一字地说:“哥哥能做到的,我都会做到。”
这仿佛是一种宣战,用肉/体凡胎去向飘渺的想象宣战,因为齐凤举已经死了,所以他是全能的、是什么都能做到的,那时的齐鹤唳确实天真,他凭着一腔血勇和对江梦枕深切的感情挑起了这场注定会输的战役,却不曾预料到,在他打败齐凤举之前,已经先把自己逼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只是梦枕,评论区的各位也大都觉得齐二比不了齐大呢哈哈哈哈,
可又怎么知道,齐大不会变坏?
这一生不过到头,就无法证明矢志不渝、情有独钟,
歌词唱得好啊:多少人相濡以沫二十年,却输给天真或妖艳的一张脸。
但齐大已经没有犯错的机会了,
这就是死了的白月光的威力,摊手。
第34章 万中无一
这一年的十五, 他们跪在阴冷的祠堂里,又没有去成灯市。
江梦枕敞开着准备接受一段新感情的心被一盆冷水浇透,他现在只觉得他与齐鹤唳都没能与当年一起看灯的人相守, 故地重游不过是徒增伤心,着实没有去的必要。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齐鹤唳在前头提着灯, 用身体帮江梦枕挡住冷硬的夜风,江梦枕抱着纸笔走在后面, 以前令他心里生甜的举动, 现在却像刻意的讨好道歉, 甚至透出一股做作的心虚。心思一转,所有的举动就全变了味儿, 江梦枕知道自己这是在苛责和挑剔,但没有一个目睹了丈夫与别人搂抱在一起的正配,能再心平气和的去解读对方之后的行为——他怕再被伤害, 只有狠心将齐鹤唳推开。
一路回到主屋,江梦枕站在门口道:“多谢二少爷了。”他已感觉到头脑昏沉、咽痛鼻塞,实在没精力再去应付齐鹤唳。
齐鹤唳低声地说:“明天我不去练武了, 陪你去祠堂...”
“不必。”
“我到底该怎么做呢?”齐鹤唳如同一只被主人关在门外的小狗,磨蹭着不想离开,“让我进去从头给你解释好吗?好多事都是误会...”
“二少爷没做错什么, 解释就不必了。”江梦枕并不想让他进屋, 见齐鹤唳仍立着不动, 忍不住眉头微蹙,“我实在太累,不能依照前言留你...”同房的约定经过这场风波自然是不能作数了。
齐鹤唳心头仿佛被戳了一刀,急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这时候还想那些!”
江梦枕叹了口气,根本没有心气儿争辩,“你只当我是个睁眼瞎子,辨不清人吧...”
齐鹤唳瞧着他苍白到透明的脸色,硬吞下这不堪的揣测,垂下头说:“你休息吧,是我不该烦你...记得让人煎药,否则病要发起来了。”
江梦枕敷衍地应了一声,径自进了屋。
第二天清晨,齐鹤唳的小厮送来了一卷抄好的家规,江梦枕翻了翻厚度,估计齐鹤唳是一夜没睡。早餐刚刚摆上,齐夫人手底下的老嬷嬷已到了院里来催,江梦枕只略用了几口,便又往祠堂去了。中午碧烟给他送饭时,见他额头上涂着醒神的凉油,整个人的精神全靠这一点沁凉吊着,一双吊梢凤眸半睁半闭,薄薄的眼皮泛着粉色,似乎支撑不住浓密的睫毛。
江梦枕仍不肯喝药,碧烟放不下心,下午又偷偷来看了他一次,只见笔墨纸张散落一地,江梦枕已支撑不住栽倒在地上,浑身烧得如火炭一般。她吓得魂飞魄散、赶忙喊人,挽云轩又是请大夫又是熬药,风声传到正院,齐夫人只是冷笑:“这是为逃避责罚装病呢?还是心情郁结真病了呢?若是他忍忍挨过这遭也就罢了,现在岂非更惹人笑?”
齐雀巧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得了信儿忙叫着齐夫人同去探病。母女二人进了挽云轩,江梦枕喝了药刚躺下,见她们来了,强撑着下床行礼,齐夫人也不虚拦他,生受了这个礼,拈起放在桌上的药方道:“怎么忽然就病了,是我不该罚你吧?”
“不敢...”
“这事自然不与母亲相关,依我看是二少夫人的心忒重了!”齐雀巧站在干岸上说风凉话,“哪有猫儿不吃腥?只这样你就病了,以后可怎么活呢?”
江梦枕本想要强,可身子不争气到底让人嘲笑了去,心里更是乌糟烦闷。齐夫人随手翻了翻摞在桌上的家规,“啧”了一声,“倒是写了不少,也算用心了...”她忽然眼睛一亮,话风随之一转,“怎么却是两样字迹呢?”
齐雀巧叫道:“诶呦,这可真是不该了!弄虚作假地让人代笔,在祠堂里也敢欺瞒天地祖宗,可见认错的心不诚呢!”
江梦枕并没想把齐鹤唳写的那份交上去,只暂时放在一处,哪想到就她看了去,又是一桩罪,简直是心力交瘁。齐夫人怒气冲冲地令他全部重抄,江梦枕头痛欲裂,只想赶紧躺下休息一会儿,没反驳一句地全应下来,齐家母女俩这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碧烟气得七窍冒烟,服侍江梦枕躺下后,嘱咐绛香守在一边,一人出去了。
江梦枕不知自己是晕过去还是睡过去,再醒来时,齐鹤唳正握着他的手坐在床边,眼睛里布满血丝,见他醒了忙一叠声地问:“你感觉如何?喝不喝水?饿不饿呢?”
江梦枕抽回自己的手,嗓音嘶哑地说:“...让你看笑话了。”
齐鹤唳满腔关心都被噎了回去,他明确地感觉到江梦枕的心门随着前夜的屋门一同对他关上了,无论他怎么做,都只有被越推越远。
“我身子一向不太好,并不是为什么人或什么事病的,你不必多想,自己歇着去吧。”江梦枕说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齐鹤唳呆呆坐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边的绛香上前劝道:“二少爷您还是去吧,二少夫人病着没精力顾您,您往这儿一坐,他想喝水吃药都不好叫人了。”
齐鹤唳只得起身,恋恋地为江梦枕掖了掖被角,一步三回头地去了书房。没过一会儿,他的贴身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二少爷您快去看看吧,碧烟姑奶奶领了一群人进了院子,要把二少夫人带走呢!”
“什么!”
齐鹤唳赶紧跑出去,只见碧烟提着那盏琉璃灯正要离去。碧烟见他出来,用眼角斜了他一眼,道:“王妃听说我们公子病了,急得什么似的,定要接了去养病。王府的管家已去和太太说了,我这里也回二少爷一声,马车就在外头等着呢。”
她说完转身就走,齐鹤唳进了主屋,见床上唯余锦被翻卷,小猫跳上床疑惑的“喵喵”叫,屋里什么细软都没少,江梦枕只带走了那盏灯。他脑袋发木,行在意先又往大门口跑,结果还是赶不及,只看见了马车扬起的一路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