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鹤唳在夜色中茕茕独立,心里像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他想起除夕夜抱着江梦枕回屋时两个人的亲密私语,那时他们对这新的一年有诸多期待,可现今没出正月便全都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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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梦枕在晋王府这一住,将两人的生日都错了过去。齐鹤唳年满十八的这一天,照例花了几吊钱让厨房的老妈子做了面,那老婆子喜滋滋地笑道:“二少爷娶了夫郎,我还道今年挣不得这钱了...”
齐鹤唳百味杂陈地咽下面条,在心里偷偷许愿:明年、明年我的夫郎一定会亲手为我做长寿面,等我选上羽林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 ...
“小舅舅,你好些了吗?”瑜哥儿眨巴着眼睛,凑在江梦枕床前奶声奶气地问。
“我已好多了,”江梦枕将他抱上床,亲了亲孩子柔嫩的脸蛋,“瑜哥儿好乖。”
“你病好了的话,是不是就要走了?”瑜哥儿搂着他的脖子撒娇,“不许走,瑜哥儿不要你走!”
江梦枕还没说话,江梦幽已抢先道:“走什么,你只管住着,齐家敢上王府抢人不成?他家欺人太甚,你那婆婆前些年我看着也颇和善,你在齐府住着,她捧菩萨似的供着,嫁进他家后倒变了脸色!”
江梦枕苦笑道:“谁让我嫁的是二少爷?若是大少爷还在,她岂会如此?”
“不管大少爷二少爷,她都是嫡母,齐老二管她叫娘,那些姨娘通房不过是下人。她又不能再生个儿子,且好歹算是我们的姨妈,有这一层亲在,正该是拉拢你们的时候,没的缠在嫡出庶出上拎不清!”江梦幽冷笑一声,“想是她自己是庶出,所以分外看不开... ...我真是后悔高看了她,当初我与父母商量你的婚事时,以为大少爷没了,她以后只有依靠你和二少爷,哪想到她完全没个主母的样子,如此鸡肠小肚!”
“她用孝字压我,但凡事还有个理字,她有心找事也不能太过,不过借题发挥罢了... ...这次到底是我身边出了纰漏,让人拿住了错处。”
“你虽是个谨慎人,又岂能事事周全?”江梦幽叹息道:“朱痕的事真让人想不到,那齐老二在送聘时情真意切的,竟也是个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人!这天下的男子真真无有不好色的了...”
“姐夫听了这话,可要喊冤了呢!”
“我的弟弟,你好天真!”江梦幽用手指点了点江梦枕的额头,“你姐夫是皇长子,十四岁身边便有宫女引逗,十六岁教养嬷嬷为他安排了四个通房,十七岁圣上赐了他两个美妾,他十八岁娶我时早经人事。别说皇子,就是京里的世家子,未娶妻时大都是有妾有通房的,只不让庶子出生罢了。齐家在这方面,算是难得的干净了,否则我们怎会想与他家结亲?却没想到有这个结果,许是没经过这些事的,更容易被人引逗,见了个平头正脸的就把持不住...”
江梦枕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喃喃地说:“以前还不觉得,现在看来,爹爹那样的人真是万中无一了...”
“岂止万中无一,爹那样情深又专一的男子,就是千万人中也找不出一个来!你姐夫待我已算极好了,但他身在其位,有时也不得不逢场作戏,我知道他的心在我身上,不去计较罢了。在皇子中,他已算洁身自好,自他人侧妃美人一大群,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晋王若要如此,其实我也没法子... ...难道我也能跟你似的,把丈夫赶到书房去睡?齐老二不敢逼迫你,齐家也不敢大张旗鼓地上我这儿要人,若你嫁的是高门,连这点清净也躲不了了。”
“姐姐说的是,其实我对这门亲事并非不满,婆母难相处、小姑难伺候古来有之,二少爷也不是个坏人,只是...”
“只是大少爷珠玉在前,你到底忘不了他?”
江梦枕看着床头的琉璃灯,很慢地说:“我本以为能忘的...我真的已经快忘记了,可我发现我想着大少爷时,心里很平静,想着二少爷的时候,心里就乱得厉害。”
江梦幽闻言颇为诧异,斟酌道:“那...你喜欢的是让你心乱的人还是让你心静的人呢?”
江梦枕很久都没说话,最后他捏了捏瑜哥儿熟睡的小脸,“心若不静,烦恼自生,我自知没有娘那样的福分,不如求个安稳不变、聊以寄托。”
江梦幽不知该说什么好,姐弟俩相顾无言之时,外头有人来回话,说是齐二少爷又上门来了,在王府外站着不肯走。江梦幽只道照旧晾着他不理,江梦枕却说:“他来找我许多次了吗?”
“隔几天就来一趟,你病着时我不想惹你心烦,都让人拦了。”
“姐姐让他进来吧,他这个人有些倔劲儿,总戳在那儿成什么样?”
“江公子说得正是呢,”来回话的人苦着脸道:“这位齐二爷在门口一站就是一天、望夫石似的,出出进进的人全都绕着他走。”
“...这傻子。”
江梦幽挑了挑眉,“怎么,你这就心软了?”
“什么心硬心软的,只是我不能跟你这儿住一辈子,早晚也要见...”
“好,我让人带他进来,只有一样,你今儿可不许走!必要让他多求几次!”
江梦枕失笑道:“都听姐姐的。”
第35章 武试大比
没一会儿, 只听外头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齐鹤唳走进门来,远远看到靠在床上的江梦枕, 脚下快走了两步,随后又是一顿, 想要靠近又不敢上前似的。
直到江梦枕向他伸出手, 齐鹤唳才忙不迭地奔上前来,攥着他的手道:“你好些了吗?还难受吗?”
江梦幽在一旁冷眼看着, 她无法判断齐鹤唳这番小心翼翼的姿态是真是假, 她曾在皇宫里见过一种奇兽, 能随着所处环境不同而变色,当时觉得十分新奇, 后来细想人性里的狡诈伪饰远胜于彼。命妇宫妃间常讲些后宅闲话,某段时间常说起有个人对亡妻念念不忘、情根深种,世人多谓之深情, 大家谈论时也都羡慕不已,哪知道后来有个人去官府告他淫人/妻女,原来这人将家里的丫鬟仆妇沾了个遍, 连妻子也是被他活活气死的!
人心难测难猜,她知道的后宅阴私与宫闱秘事越多,越是心惊于人性之恶。相比之下婆母刻薄、丫鬟爬床的事实属不值一提, 只是令她亲弟弟受了气, 江梦幽到底要齐鹤唳吃些教训才肯罢休。
“得了, 你们聊吧,我带着瑜哥儿先走了,”她抱起儿子,也不看齐鹤唳, 只向江梦枕道:“你记得答应我的话,晚上瑜哥儿找要小舅舅的。”
“我晓得。”
齐鹤唳忙鞠躬作揖,“多谢姐姐照顾梦枕...”
“我不受你的礼,我照顾我弟弟天经地义,瑜哥儿说了,要留小舅舅住一辈子呢!”
说着她前呼后拥地走了,齐鹤唳抿着唇坐在江梦枕床边,摸着他的指尖,半天后才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不过发烧受寒,哪儿那么容易就病死了...”
“胡说什么呀!”齐鹤唳急得够呛,“我是说,你不想见我,或是姐姐不让你见我...”
“姐姐是为我好。”
“我自然知道姐姐是为你好... ...都是我不好、我对你不好。”
“其实你对我...”江梦枕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齐鹤唳当真待他不好,那一晚他也不会那样伤心,“...罢了。”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齐鹤唳才道:“十天后就是羽林卫的武选大比,在城西的演武场公开比武,你能来看我吗?”江梦枕还没说话,他抢着又说:“我不会给你丢脸的,我一定会拿下头名给你看!”
江梦枕点头道好,齐鹤唳瞬间开心不已,两个多月不见,时间将裂痕掩盖过去,两个人心里都思念着对方,却像相会的牛郎织女,太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脉脉不得语。
其实江梦枕脾性温柔,齐鹤唳又把他放在心尖上,如果没有那么多阴差阳错,他们未必不是一对恩爱眷侣,只可惜二人因出身一个保守矜持、一个自卑偏执,太多的事难以说开,令误会与怀疑越积越多,终至不可挽回的境地。
王府里有头有脸的下人进来了数次,一会儿送茶一会儿送药,一会儿又来送糕点,齐鹤唳知道这是江梦幽留着脸面的送客,便大着胆子在江梦枕脸上轻轻亲了一下,脸颊微红的轻声说:“我先走了...十天后你记得要来,我等着你、一直等着你。”
齐鹤唳离开后,江梦枕静静地躺在床上发呆,他用手摸着脸颊上被吻到的地方,心里如同填满了柔软洁白的棉花——他对齐鹤唳总是心软的,也正是因为这种心软,那时失望的感觉就像打湿的棉花沉甸甸地坠在心里,破碎纠结成一团。
也许胭脂和朱痕的事真的都是误会?江梦枕头脑中刚生出这个想法,随即自嘲地笑了笑,这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强压着心中对齐鹤唳的感觉,不许自己再有什么奢望幻想——若再那样之前那样全然交付真心,最后的结局怕是只有满盘皆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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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卫武选的这天,齐鹤唳穿了一身箭袖束腰的黑衣,头发高高竖起,提着他的枪一个人去了演武场。齐家人没人在乎这场遴选,在他们眼中只有科举才是正途,这种打打杀杀的比试丢尽了书香门第的脸,况且齐鹤唳是个自小没人管教的孩子,仅学了几招三脚猫的功夫,又怎么可能选得上呢?
参选的都是世家子弟、排场甚大,在点卯抽签的时候,齐鹤唳站在一众为主子来报道的小厮中,显得鹤立鸡群。演武场的四周陆续有参选者的亲朋好友寒暄落座,也都是衣衫锦绣、佩金戴玉之辈,有些相熟的哥儿姐儿凑在一起,不少人都在问:“那个穿黑衣的,是谁家的人?”
“我哥哥说他不认识,大约不是和他们一起胡混、整日纵马斗鸡的人...”
“难道是外省来的?虽站在仆从堆里,但一看就不是下人呢!”
“瞧着蜂腰猿背、高挑轻捷,真有个漂亮架势,不知正脸生的什么模样...”
众人一边说一边用眼角觑着齐鹤唳的背影,只那一截劲瘦有力的腰就让人偷偷红了脸。齐鹤唳很快领了对牌,转过身向场内走,这群偷眼观瞧的人先看到一双寒星般的眼眸,明亮黝黑、摄人心魄,他们异口同声地发出“啊”第一声,随即有人大胆地盯着他不放,有人臊得赶紧低下了头。
齐鹤唳并不知道很多人都在看他,和江梦枕这种自幼活在夸赞中的美人不同,他对自己相貌的认知,仍停留在那个被水粉和胭脂嫌弃的毛孩子的模样上,即使他现在长开变得好看了些、也是有限的,所以他着实不懂朱痕喜欢他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是个眉目飞扬、英姿勃发的俊俏郎君,尤其是一身挺拔武骨,比之读书人跟有一种硬气利落的潇洒。
他在看台上搜寻着江梦枕的身影,目光屡次与人相撞,齐鹤唳全没在意,一心只盼着江梦枕能早些来,却惹得席间许多人小声惊呼、互相打趣。
一个肥头大耳的小厮凑上前来,“这位爷,我家少爷请您那边说话...”
齐鹤唳眉头微蹙,冷冷地说:“你们少爷是谁?”
“好说了,我家少爷是当朝太师的幼子,今儿也来参选,第一场比试正与您是一组...”这小厮瞄了一眼齐鹤唳的对牌,压低声音道:“少爷的意思是,两千两,如何?”
“你什么意思?”
“诶呦,就是让您手底下放放水...”
齐鹤唳“哼”了一声,提着枪就要走,小厮忙陪笑道:“我知道,今儿来的爷都是家世不俗的...要不,五千?您就当给太师一个面子!”
当初齐鹤唳拉下颜面,也不过从他亲娘那里讨来了五十两,五千两对他来说实是一大笔款子,但齐鹤唳此刻听来只觉得可笑,心上人就要来看他比武,羽林卫更是他证明自己有能力为江梦枕拼出一片天地的第一步,哪里是金钱可以衡量的?
“你别白费功夫了,就是五万、五十万,也休想我放弃!”
“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小厮立刻变了脸色,世家子弟也分三六九等,他见齐鹤唳身边没有仆从下人,心里便轻视了三分,回头向人群中使了个脸色,立刻有四五名彪形大汉围了上来,每个人的太阳穴俱是微微凸起、手掌生着厚厚的茧子,一看便是一身硬派功夫的练家子,“打断你一条腿,看你怎么上台比武!”
齐鹤唳抿着唇握紧枪,其实如果他说出自己是齐尚书的儿子、江陵侯的新婿、晋王的连襟,在一众世家子弟中,这身份也足够显贵了,可他偏偏犯倔不言声,任这群人裹挟着他出了演武场。
“我还以为你多厉害,不过是个狗怂货!”
避过在演武场外巡查的差官,几名大汉举起钵大的拳头毫不留情地往齐鹤唳身上招呼,却纷纷眼前一花,人人都觉得闪着寒芒的枪尖向自己的眼睛刺了过来!
齐鹤唳的用枪尖逼退一人、又用枪尾扫倒一人,瞬间从包围中脱开身,“场内斗殴会被取消资格,多谢你们想得周全了。”
一柄长/枪让他用得矫若游龙,几个打手这才知道,他哪是惧怕、分明是艺高人胆大,丝毫没将他们放在眼里!这些人最知道练武的苦处,实想不到世家子中真有这样年纪轻轻一身本事的人,被打得好不凄惨狼狈。
“不是要我一条腿吗?礼尚往来,我要你们一只脚,很公平吧?”说着齐鹤唳长/枪连点,几人的踝骨应声而碎。这时,一阵钟声响起,演武场内的比试即将开始,他收了枪抬腿便走,却不想身后有人甩出一枚飞镖,正中齐鹤唳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