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地上的树枝和落叶收拾了一下,靠着大树坐下,拍拍旁边的灰,说:“苏姑娘若不嫌弃,也坐下来吧,这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苏蔓之走过去,在乔泽湘旁边坐下了。
乔泽湘酝酿了一下,便开始讲了:“我自小便没有父亲,跟娘姓乔,我娘跟我说,我父亲并没有死,但是离我们很远,这辈子也不会再跟我们相见了,对,我父亲还在世上某一个地方活着,但我已没有了父亲,我出生前,他便已经离开了。
“在我小的时候,邻居家的大人们在背后骂我是野种,邻居家的小孩们当面骂我是孤儿,我那时候觉得非常委屈,经常跑去问我娘我爹是不是真的不会回来了,我娘总是抱着我,安慰我说这不是还有娘吗?
可我不明白,我还想要爹,我一直觉得在我们巷子所有人里面,我是最惨的人,因为他们都有爹,我没有爹,但是后来,渐渐长大,我才明白,我娘的痛苦比我多得多,因为她不仅要难过她自己的难过,她还要难过我的难过,有一次,我还是问了那个问了千百遍的问题后,我看到她在厨房偷偷地抹眼泪,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问过爹爹会不会回来了。
“我们家很穷,因为我娘我们家没有男人,我娘没有力气,没有依靠,没有家人,哦,因为我爹走了,我娘执意将我生下,所以我娘也没有了家人,她只有我,我也只有她了,我家所有的米,都是我娘辛辛苦苦在缝纫店赚回来的,她能赚的钱很少,或者说在这里所有女人能赚的钱都很少,吃的都是饿着省,省着饿,穿的都是缝了补,补了缝。
“可即便如此,我娘还是给我买了很多书,我们请不起老师,我娘便白天干活,晚上在灯火下一点点地教我识字,让我看书,买书的钱,便是今天那个胡阿姨一点一点地借给我们的,我以前以为她是怜悯我们,但今天,我也不知道是怜悯,还是别有意图。
“上个月,因我快到二九之年了,我娘想给我置办一些精美的家具,布置一下房间,说我是个大姑娘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了。
“刚巧朱府请一个巧人照顾生病的朱夫人,报酬丰厚,我娘便去了。可没想到,那朱官人是个好色之徒,家中几乎一半的婢女都被他糟蹋过,朱夫人知道朱官人的举动,但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承受。
久而久之,就气病了,那时,朱府有几名婢女相商着逃走了,人手不够,朱官人也为着自己的名声,请人来照顾朱夫人,谁知我娘这一去,便是羊入虎口了。”
“我娘十分貌美,即便粗布裹身,不加修饰,但见过她的人都说她美,我娘去朱府没多久,朱官人便多次对我娘动手动脚,我娘本以为他只是占点小便宜,为了银两,忍了下来,谁知一天夜里,这朱贼喝醉了,明目张胆地来找我娘,因为要照顾朱夫人,所以我娘每晚都是看着朱夫人睡下了,去朱府的偏房睡觉的,那朱官人大摇大摆地推开我娘的房间,便想将我娘压倒在床,我娘拼命反抗,常年做粗活使得她力气很大,能与一般的男子相抗。
“朱官人被推到在地,也不着急,还洋洋得意地威胁我娘,想保住这份工作便乖乖从命,但我娘怎么可能委身于他,我娘用力地扇了他几巴掌,便趁夜翻墙离开了,谁知道第二日,朱官人恼羞成怒,颠倒是非黑白,说是我娘勾引了他,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
“那晚我娘半夜回来后,我听着声响,起来问我娘发生了何事,我娘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我知道那朱官人必定不肯善罢甘休,想收拾东西跟我娘离开颖都,躲过这场无妄之灾,我娘却不肯,说,如果她躲了,那就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况且就算有什么事,她也可以一力承担,不拖累我,不要我过那种东躲西藏的日子,无论我怎么劝说我娘,她都不肯离开,便……发生了今天那样的事。
“其实我娘也没有忍气吞声,当朱官人信口雌黄,鬼话连篇时,我娘也曾据理力争,可是没有用,不管朱官人做了什么,也不管我娘说了什么,这些都不是让人「信」的理由,他们信的,或者说他们要依靠的,是权势和利益,而不是真相和清白,权贵是他们的善,贫穷是我们的罪。”
苏蔓之听到此处,唏嘘道:“有罪之人逍遥法外,无辜之人被迫流放……乔姑娘,你放心,此事我一定帮你想办法。”
乔泽湘跟苏蔓之待了一天,看其气度,听其言语,便知道苏蔓之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帮她这个忙,或许是易如反掌,也有可能是难以入手,但是给了她承诺,以她的性格,便是言出必行了,她感激地看了苏蔓之一眼,说:“苏姑娘,不管怎么样,都很感谢你。”
说完又自嘲道:“我有时候幻想自己是武功高强的侠士,斩妖除魔,杀恶人,救善人,像朱官人那样的,我见一个杀一个,可惜,太迟了。”
苏蔓之默默听着,也没有要嘲笑的意思,她想了想,微微侧过头说:“乔姑娘,我深居宅内,出门的次数不多,也不认识几个朋友,今日刚好碰见姑娘,又与姑娘投缘,不如以后我们就做朋友?”
乔泽湘也转过头,看了眼苏蔓之,她的脸如白瓷般光滑洁净,眼神清澈而明亮,那样真诚地说要跟自己做朋友,她说:“姑娘不嫌弃,便好。”
苏蔓之说:“好,那就不要叫姑娘了,以后,我叫你阿湘可好?你叫我阿苏或者阿蔓或者其它都可以。”
“阿蔓。”乔泽湘慢慢地说了出来。
苏蔓之应道:“嗯,阿湘。”
23、暖南不知寒北苦
将苦楚寄给他们,望他们回赠春风。
“皇上,穆苏拉族的使臣将于明日到达,臣已命人将节使馆收拾出来。”齐鸿福对承庆帝说。
承庆帝说:“嗯,爱卿做得不错,明晚设宴款待穆苏拉族的使臣,按二等规模来设宴。”
“臣遵命。”
穆苏拉族的使臣到来之前,北边和关外凛冬期的消息便已经传到了颖都,加之之前锦州疠气的影响,百姓在心有余悸之时又迎来了当头一棒,不太平之说、天神降罪之说在颖都传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字画店、古董店的生意冷清了许多,蔬菜摊、米面店却每日刚开门便被抢购一空,人们如同东奔西走的老鼠到处奔波,颤颤惊惊。
皇宫内……
承庆帝举起酒杯,说:“穆四王子不远千里来到我都,远道而来,辛苦了,朕敬你一杯,为你们接风洗尘。”
“多谢皇上。”穆四王子也举起酒杯,在半空遥遥与承庆帝相对。
“王子不必拘礼,请好好享用桌上的美食吧,这些都是我朝的特色菜式,希望王子吃得开怀。”
承庆帝拍了两下手,顿时有一队身着舞服的女子和几名乐师进殿演奏,丝竹之音不绝,舞姿轻轻妙妙。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穆四王子突然站了起来,承庆帝目光深沉,下边的大臣心都咯噔了一下,知道穆四王子这是要开始讲正事了,果不其然,穆四王子言入正传,说:“皇上,实不相瞒,小王这次来中土,是有要事相求啊。”
“哦?可是因为北边凛冬期的事?这件事朕也有所耳闻,心下不忍,你们可是想借绵衣物和粮食?其实就算你们没来,朕也已经打算派人去送衣食的物什了。”承庆帝来了一招以仁义为名的先发制人。
穆四王子似是早有预料,他微微低下了头,露出「长太息以掩涕兮」的样子说:“唉,若是靠这些便能够度过凛冬期,我们也不必千里迢迢来到颖都请求皇上了,汉人有句诗,叫「百泉冻皆咽, 我吟寒更切」「1」。
用这句话来形容我们穆苏拉族的处境,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我们一走出帐篷,看到的都是冻死但是无人埋的人,因为不需要埋,大雪渐渐地会覆盖住他们的身体。
刚刚热好的饼子,从一个帐篷拿去另一个相隔不到十步的帐篷,便已经是冻到饼子上有一点点的小冰珠。
尊敬的皇上,我没有华实的言语来描述这到底有多可怕,我只能用这些每日每夜都发生在北边的噩梦来诉说,期望能打动您,给我们两个南方的州来度过凛冬,等凛冬期一过,我们马上离开大陈回到关外,请皇上同意我族的请求,我们会以塞戈拉的月亮祝福您,祝福大陈。”
承庆帝的脸上挂着不忍又无力的心痛,沉默着,带来了针落可听的沉寂。
在大臣们和穆四王子的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承庆帝终于开口了,他没有直接接受或拒绝,而是问:“丞相认为如何?”
齐鸿福站起身来,说:“皇上,臣认为,此事应当在朝堂上议论是否可行,再从长计议,而不应该在本是以两国友好交往为目的的宴会上讨论。”
还没等承庆帝说话,穆四王子立刻说:“皇上,正是因为我们两国一向亲厚,所以我才在这样的场合说出这么重要的请求的,这样的事,于大陈而言,自然没有什么好处,在朝堂上议,多半是个大家都早已心知肚明的结果,还望皇上考虑我们两国的友谊,再好好地考虑啊。”
承庆帝圆滑老辣地说:“穆四王子,我朝虽与穆苏拉族有着深厚的情谊,但是我朝大臣与我朝百姓的想法,朕同样也很看重。
这样吧,在此处商讨一时半会是得不出什么结果的了,等明日朝堂上,我们会讨论出能让双方满意的结果,尽快给你们答复,穆四王子,这样可好?”
话说到这个程度上,穆四王子也无话可说了,只好:“谢皇上。”
宴会散席后,付世延追上齐鸿福,说:“老师。”他考科举的那届,主考官便是齐鸿福,他先是受齐鸿福的赏识,后来也得到了他的提拔,付世延逢年过节都会去拜会齐鸿福,齐鸿福算是他的半个恩师。
齐鸿福回头,见到是付世延,说:“尚钦,有何事?”
“关于穆苏拉族的请求,老师以为如何?”
齐鸿福是两朝丞相,他在朝中的地位和名声很高,小半个朝廷都是他的门生或亲属,他的意见,很大程度上左右了这件事的最终结果。
齐鸿福深不可测地笑了,说:“我的想法如何,不要紧,要紧的,是皇上的想法如何。”
付世延有些不解地问:“可是,若您不赞成皇上的想法呢?”
“你以后便会明白了。”齐鸿福抛下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转身继续往前走,他走的时候还挂着刚刚那深不可测的笑,可走着走着,他的笑意就淡了,想到了那无比光鲜亮丽的却被他称之为羞辱的那天。
万寿帝点了他的卷子,钦点他为状元!
齐鸿福低着头来到大殿上,跪在地上,因紧张而有些颤抖,但他尽力忍住了。
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了,这个王朝还有很多的弊病,多得数也数不清,一代又一代的百姓将希望寄托于老天爷和一代又一代通过科举入仕途的官员中,将苦楚寄给他们,望他们回赠春风。
他要跟万寿帝说富丽堂皇的皇宫之外还有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他要说这朝中还有很多贪赃枉法的无耻之人,他要说要多出一条限制贵族以财再生财,将天下财富聚拢到自己手中的法令,他要说为天下贫苦的读书人建一所不看身世的免费学院,他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即便万寿帝会因此而暴怒,会因此而骂他打他甚至杀他,他大可以不要这条性命,豁出去就是这样的吧。
大不了一头撞死在这雕花梁柱上,再高喊一声问心无愧,明日的颖都日报必然满篇赞颂他大义凛然的赞美之文,千百年后还会有人记得有一个叫齐鸿福的人为了百姓而顶撞帝王。
这就是读书人的意义,这也是读书人的气节。
但当万寿帝说了一声「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抬起头了,看着这个不怒自威的天子,万寿帝像是带着讥笑,看透他心里的想法,然后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妄想蚍蜉撼树。
他忘了所有他要说的话,当万寿帝再说一句「你退下吧」的时候,他说出来的是——是,皇上。便依旧低着头,转身慢慢地退出去了。
所有应该说的话都没有说出来,他内心给那个晚上打上了羞辱的标记。
从今晚后,那时说不出口的话,永远也都说不出口了。
翌日,朝堂上除了承庆帝和大陈的官员,还有穆四王子在场。
承庆帝说:“今日,诸爱卿都来说说自己对穆苏拉族之请求的意见吧。”
“皇上,臣认为,于情,我泱泱大国,确实应该帮穆苏拉族度过这个难关,可是于理,让出两个州,那我朝那两个州的百姓便要举家迁徙,安土重迁,故土难舍,我朝的百姓对于故乡有着不可割舍的情感和记忆,这对他们来说,无疑也是一个很大的难题。更何况,百姓们离开了这两个州,这么多的人,又能往何处去呢?”吏部尚书说。
礼部尚书说:“我朝地大物博,安置两个州的人到其它的地方,依臣所见,并非难事。臣认为,我朝与穆苏拉族百年的情谊十分可贵,应当同意穆苏拉族的请求,尽力帮助他们顺利度过凛冬期。”
“礼部尚书不明白其中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自然觉得这并非难事。”户部尚书说:“皇上,臣认为,两个州的人的迁徙着实是难啊。首先,要得到百姓的理解和支持,已是不易。
再者,百姓们去到新的地方,一时之间不仅难以适应,到了新地方若是找不到生计,待钱财用完之日,要么就沦为乞丐,要么就去偷去抢,滋生事端,使得各地的治安下降,臣认为,这是下下策啊。臣还是认为,给穆苏拉族运去足够多的补给,才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