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可能俱是错投胎
“孤母,稚儿,糟糠妻。”
饭后,陈子晗、百里故及单平在屋中商讨军务事宜。
墙上挂着一幅比人还高一些的羊皮地图,详细地描绘着铁门关及其周边的地形地势,陈子晗站在地图面前,沉思着。
“百里将军。”陈子晗转过身来,指着地图上的一处位于铁门关和白玉城之间的地方,说:“这个地方或许可用。”
百里故笑着说:“殿下真是聪慧,此处我前几日已经派人秘密去挖通了。”
陈子晗说:“我之前在书上看到过,七十年前,此处原是一处墙堑,后因发生了一次极大的旱灾,这里的水也被人抽干了,旱灾过去后,当地人便把这里填平了,但是这么多年来,每逢春季,西侧的雪山百里百里地融化,水流流经这里,因这里土壤疏松,雪水容易渗到地下,这几十年来,应该汇聚成了一条不小的河流,只不过被坚固的石板压在底下,不挖出来还真不知道是怎样的。蛮鞑子即便有我们的地图,也绝对想不到地图之下还隐藏着什么。”
“没错。”百里故沉声说:“我派了一队士兵,秘密地挖了一条河道,这几日他们都在训练水中屏息和长途游泳,等待时机潜入铁门关,与我们里应外合,蛮鞑子这几日没有攻城,倒是给了我们可趁之机。
不过,我曾派探子去看过,但是没有人看见过他们在密谋什么大事,蛮鞑子只是天天在守城和巡逻,像是攻下外城便不想再往前了。
可是蛮鞑子倾巢而出,来势汹汹,这么大的动作,他们不可能只是想要一座外城。”
正当百里故等人在屋里商议时,孟敛独自一人在冷冷清清的街上走着,走到一个城墙角落边,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爬上墙,从怀里拿出一个揉得发皱的纸团往外面扔。
孟敛轻轻一跃,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那个即将越门而出的纸团,在墙上往外一看,外墙有一人站着,双手举起,一副准备要接东西的样子,他看见孟敛,吓了一跳,撒腿就跑。
另一边,墙内的扔纸团的人也想跑,孟敛略一思索,便从墙上跳回到城内,一手抓住了那个人的衣领,另一只手单手打开了纸团,看到纸团上只有几个丑得不行的大字,写着「在挖地道」。
孟敛斜看着那个人,问:“你是奸细?”
“我……”那人手脚都在抖,拼命地想挣脱孟敛,却无果,便大喊:“少侠饶命啊,少侠饶命……”
孟敛很平静地说:“你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又怎么饶你的命呢?”
其实孟敛根本没想要杀他,他长这么大了也没杀过人,就算要破戒也不会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杀人。
那人支支吾吾地说:“我也没办法啊,我没用……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我能怎么办呢……”
孟敛放开他,那人便立刻想逃,孟敛说:“你若是敢逃,等下我便只好绑着你回去了。”
那人跑了几步,停下来,转身看着孟敛,说:“你放开我,又不让我走,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虽然没有什么人,但你应该有家人吧,你的家人应该也还在白玉城,我想带你去将军府慢慢说,而不是用押犯人似的手法绑你回去,虽然你不要忠义,但不管怎么样,人总是要有尊严的,你自己走,我在你身后跟着你,不要想着逃。”孟敛闲庭信步地走在他身后。
那人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深呼吸了几口,便自己往将军府的方向走了。
那人似是有了壮士断腕的决心,没有再拖延时间慢吞吞地走,而是大步流星地走向将军府,好像是去沐浴荣耀,而不是去接受惩戒的样子。
来到之后,孟敛上前跟守在门前的士兵说了几句话,士兵便让他们进去了。
孟敛带着那人来到百里故他们谈正事的房间,轻轻敲了敲门,单平来开门,看到是孟敛带着一个衣衫有些单薄的人,吃惊地说:“孟公子,这是?”
孟敛还未说话,百里故便从里面看到了孟敛的身影,说:“小孟?进来吧。”
单平听到此话,便让他们进去了,待他们进去后,他关上门走进里面,站到一旁。
陈子晗看到有个陌生人走了进来,也惊异地问:“阿敛,这是谁?”
孟敛行了礼,拿出纸团递给他们,说:“独刚刚在城中走了一圈,看到此人偷偷摸摸地想朝城外扔这个纸团,城外还有一个人在等着捡纸团,独看过这张纸了,上面只有四个字「在挖地道」,这人鬼祟,独怀疑他是城中的奸细,他又不肯好好说话,独只好把他带回来了。”
刚刚说完,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几人对视一眼,正想着是谁,门外便想起了费恺骋的声音,他说:“你们在里面商量什么呢?怎么不叫上我?”
这些天下来,陈子晗和孟敛对费恺骋已经非常能忍了,陈子晗是因为这是他舅舅,孟敛是因为此人与他无关,但费恺骋刚来第一天,就各种抱怨,还质疑百里故的能力,刚刚吃完饭自己便说要去休息一会,一休息便是两个时辰,还让人不要来打扰他,如今睡饱了便又嚷嚷为什么不叫他,莫说血性男儿百里故了,现在只要是个人都想打费恺骋。
百里故忍了又忍,拳头松了又放,还是忍住了,他说;“让他进来。”
费恺骋大摇大摆地进来后,先是看到孟敛,说:“一个内侍,怎么配站在这里,走走走。”
孟敛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陈子晗连忙说:“舅舅,阿敛有要事在说呢。”
费恺骋瞪了孟敛一眼,又看到了还有个人,嫌弃地说:“内侍就算了,怎么还有个乞丐?议事堂不是垃圾场啊,怎么什么人都有?”
那人附和说:“是啊,怎么这么大块垃圾进来了。”
费恺骋反应了一会,才知道这是在骂他,正想发作,单平便拿了张椅子给他,说:“费国舅,请坐。”他做下来之后还想骂那人,百里故便先对那人说话了。
“你是从何得知我军在挖地道?作为白玉城的一名普通百姓,又为何要冒死给敌人通风报信?若是城破了,以蛮鞑子的作风,你和你的家人都难逃一死。”
“呦呦呦。”费恺骋又插嘴了:“原来是奸细,难怪嘴这么臭。你还敢站着,罪人还不快跪下来。”
那人似是完全没听到这句话,回答百里故说:“那一队士兵天天都往同一个地方去,我看到了,便偷偷地跟着他们,看到他们像是在挖什么东西,我便以为是挖地道了。”
“还有一个问题,你没说。”百里故淡淡地说。
那人皮笑肉不笑地说:“是,我是奸细,我天生不懂忠义二字怎么写,我就是想要给蛮鞑子报信,城破了,全死了也无妨,我贱命一条,活着无用,死了也没用。”
这人把话说成这样,让人不知道怎么接才好,孟敛想着他刚刚惊慌求饶的样子,再看着他现在视死如粪土的模样,当真是判若两人。
几人都沉默了,只有费恺骋还在讽刺那人,说他天生就是贱骨媚颜,活该像个乞丐那样。
那人冷笑了一声,说:“我用自己的劳动换取钱财,这也算是乞丐吗?我看你这副模样,连乞丐也不如吧。”
“你!你!你说什么!”费恺骋愤怒地指着那人,目光像是要把他活剥了。
“你若不是生在了一户好人家。”那人的嘲笑越发明显,“你今天是个什么东西?又算个什么东西?”
“哈哈哈……”费恺骋笑到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说:“我堂堂国舅,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的弟弟,连太子殿下都要叫我一声舅舅,我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天底下有几个人敢在我面前撒野?你个无知小儿,来乖乖求饶,我还可以放过你。”
就连陈子晗都受不了自己的舅舅了,他一言难尽地看了费恺骋一眼,他的母后雍容华贵,德才兼备,岂是费恺骋可以相比的。
但因为费恺骋是费氏一族唯一的长子嫡孙,全部人都把他当宝贝,即使他鲁莽、粗俗、不堪、庸碌、无能、难担大任,但因为他姓费,他叫费恺骋。
因此所有人都纵着他,也因此所有人都毁了他。
那人继续用那种嘲讽的语气说:“是啊,你是皇后的弟弟,太子的舅舅,你有钱有势,可是除了这些,你能不是谁谁谁的谁吗?
你能吗?你除了是谁谁谁的谁?你自己还是谁?
文才武略你有哪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大腹便便,满嘴废话,你这副德性,有一天你摘下了国舅的帽子,我等着看你怎么饿死街头。
呵,你因家人而狂妄,我因你因家人狂妄而为你悲哀。若我是你,我绝不会是你现在这种尊容。”
那人转过头来,不再看他,他对百里故说:“请将军把天下最尊贵的皇后娘娘的弟弟请出去,我便告诉你们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百里故看了单平一眼,单平便强行将费恺骋扶起来,说:“国舅,请吧。”
费恺骋怒道:“殿下,你看看他们都怎么对你舅舅了。”
陈子晗沉下脸来,说:“舅舅若无要事,还是先出去吧,不要再打扰我们了。”
费恺骋愤愤不平地走出去,边走边说:“好啊,都串通好了吧,好。”
他「啪」地一声大力关上了门,随后屋内众人却听到了「叭」地一声,像是屁股跌在地上的声音,这声量,应该还是一个有分量的屁股跌在地上的声音,之后想起了费恺骋骂骂咧咧的声音,单平「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随后马上忍住了,只有嘴角还在微微抽动。
其他人也忍俊不禁,缓了一会后,那人开口了。
“我叫褚忠,你们看我这样的奸细里名字还带着一个忠字,一定会觉得滑稽可笑吧。”
费恺骋已经走了,这里没有人会嘲笑褚忠。
“虽然天下人都说白玉城是极极富庶的地方,但并不是这里面所有人都可以过得很好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水中捞玉的工人,赚的都是本份钱,从来没有偷藏过一块玉,但我养得起我的老母还有妻儿,这便足够了,虽然我们的生活并不富庶,但我们过得很开心。”
“没想到有一天,凛冬突降,我们家中只准备了一些过冬的粮食,但要熬过凛冬,完全不够,上街来采买,结果什么都没有,商铺全都关闭了,这时候,我的老母也生病了,真是雪上加霜易,这还不是什么小病小痛,我带老母去看病,医馆也都关门了,多亏了有一位相熟的老朋友略懂医术,他帮我娘看过后,发现是肺痨,这是……
无药可治的绝症,但我那位朋友说,多吃些补品,注意休息,可以延长几年命,但在这蛮鞑入关的凛冬期,莫说我没有钱,就算有钱,也买不到燕窝人参之类的补品了。”
“当我无计可施之时,我在家中发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若我肯与蛮鞑子合作,我想要的,都会给我,上面还写了联络方式和地点,地点便是这位公子抓到我的那个墙角,方式便是扔纸团,时间已经标好了,我若同意与他们合作,便将想要的东西写上,也扔到那个地方,到时间了我再把写着城内的情况的纸条扔出去,他们便会将我想要的东西准备好,扔进来,整件事就是这样了。”
孟敛问:“你知道那张纸为什么会出现在你家吗?”
那人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一觉醒来,便看见那张纸在我的床头了。”
百里故对单平说:“立刻派人挨家挨户地去询问还有人在的人家,看看他们是不是也有这些纸。”
单平领命后便迅速出去了。
陈子晗问:“褚忠,你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才去为蛮鞑子做事的吗?”
褚忠低下头,说:“我也不想为自己辩解,但我找遍了认识的人,没有人愿意帮我们,这我也能明白,我不怪他们,危难关头,先想着自己和家人,是人之常情。
所以我也觉得自己没错,我永远都做不到,连家人都照顾不好的时候,去理会所谓的国家大义,我的妻儿为着熬过这个时期,粮食省着吃,我的小儿子天天都喊着吃不饱,我的大儿子懂事一些,他只悄悄地跟她娘说过好冷,我妻子背过身来掉眼泪,还要强笑着安慰儿子,我娘直不起腰了,白天咳,晚上也咳,她瘦得我可以看见他皮肉之下的青色血脉,我保他们,何错之有?
老母妻儿尚且顾不住,至于那天下兴亡,由不愁吃穿的忠义之人去管吧。
我什么都不怕,我可以被你们拉去砍头,五马分尸、腰斩什么的刑罚都可以,我可以当你们杀鸡儆猴的工具,但我的孤母,稚儿,糟糠妻,都是无辜的,我求殿下,求将军,放过他们。”
陈子晗于心不忍,说:“百里将军,褚忠所做的种种皆是为生活所迫,本性并不恶,国有国法,法律之外尚有人情,这件事归百里将军管,望将军手下留情。”
百里故说:“殿下请放心,臣本就没想杀他,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褚忠,你可会游泳?”
这个问题跟他犯的错有什么关系?褚忠莫名其妙,还是答道:“我本溪州人,水性不敢说极好,但也算是精通水性,来到白玉城前,以打鱼为生。”
“很好。”百里故用手指轻敲桌面,说:“你说的地道,其实是水道,我要你带两个人,从水道游到外城,届时会有任务分派给你,你完成了这个任务,你所犯的错,便一笔勾销,希望这次你不会再抛下忠义,至于你的家人,我们会帮你照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