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到了靠近后门的侧墙边,估量了一下位置,退后了几步,然后借力一跳将自己挂在了墙上,轻松一跃便跳下去了,他站稳之后,就往他爹孟于宸的房间里跑去。
一路上孟敛有几次都差点被府里的小厮侍女发现了,但是他身形小而灵巧,通通都躲过去了,终于来到了孟于宸的房门前,还没有见着人,眼泪就已经落下来了。
他抬手就想敲门,突然听见了二姨娘的声音,马上又放下了手,弯下腰快步走过,将自己缩在一边黑暗的角落里。
屋里两人在窃窃私语,他什么也听不到。
片刻后,二姨娘就跟他爹吵起来了,尖声道:“好啊,你去守着你的宝贝儿子去,我的小启只有我来疼,你个没良心的,我当初就不应该嫁给你,呜呜呜……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我的小启啊,呜呜,娘对不起你啊……”
孟于宸无奈地说:“阿敛我已经送去济州让他大伯帮忙带几年,等他长大之后就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偶尔去看看他就好了,我怎么就没良心了,阿敛一个人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我都不知道,你说我对不起你,可我对不起阿敛的娘啊,我去看看他而已,我……我不会带他回来的。”
“你能保证吗?你能吗?你一见到你宝贝儿子,你还能忍住不带他回来吗?呜呜呜,我不信,你自己恐怕也不信吧,听我的,你给了你哥一大笔银子,你哥不会亏待他的,他有吃有穿的没什么不好,别想着去看他了……”
二姨娘后面说了什么,孟敛已经听不进了,他满脑子都是他父亲的那一句「我不会带他回来的」「我不会带他回来的」,这句话在耳朵里飘来晃去,他待不下去了,他想走,他想跑,他想离开这里。
孟敛噙着眼泪,冲去门口,他不想翻墙了,也不想管爹爹和二姨娘发现了他会有什么反应,他只想跑。
一个下人路过发现了他,大惊道:“小少……”,还没讲完就意识到了什么,立刻闭上了嘴。
孟敛的横冲直撞引起了一阵骚动,屋里的人纷纷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孟于宸和卢颖静也听到声响了,卢颖静先出门来,刚刚见过孟敛的那个下人跑过来小声地说了几句话,卢颖静冷笑一声,吩咐了那下人几句,下人便领命而去了。
她回到屋内,孟于宸问:“发生何事了”。
卢颖静轻飘飘道:“无甚大事,府里进了一个小贼,我让人把他捉去报官了。”
孟于宸皱了皱眉,说:“无须报官,估计是小乞丐饿得慌了,给二两银子打发走吧。”
卢颖静笑道:“好。”
孟敛跑着跑着,突然有几个孟府的护卫来追他,孟敛的伤心里面顿时混杂了惊惧愤怒,他知道他没有退路了,没有人来救他了,他只能往前跑,更快地往前跑。
终于跑到了门边,他刚将门环拉开,便被抓着领子往后提起,他激动地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不断乱踢乱打,又用乳牙狠狠咬那个抓住他衣领的那个人的手,被他咬住的人脸色一变,直接一拳打到孟敛的脸上,迫使他松开牙齿。
孟敛被打疼了,各种情绪融合在一起,他发起狠来,用上一个七岁小孩能用的最大的力气撞啊,咬啊,扯啊,又扑又抓又压,眼睛通红,眼神狠烈。
几个护卫被他这不要命的举动吓到了,又始终忌惮他的身份不敢下手太用力,护卫们一松懈,孟敛迅疾地找着一个缝隙就冲着已经半开的府门冲出去,后面的人记着卢颖静的吩咐,也跟着追了出去。
孟府所处的位置靠近城郊,有些偏僻,孟敛一出门就向着城门跑,街上空空旷旷行人稀少,偶尔有路人看见一个小孩被几个彪形大汉追赶,也遵循着明哲保身莫惹闲事的原则,离得远远的。
现下已是除月下旬,冷乎乎的风阵阵急吹,孟敛却丝毫不觉得寒风彻骨。
他拼命地奔跑,五脏六腑仿佛都在叫喘着赫赫炎炎,冷热交迫渐渐使他脸上浮现出一股不正常的潮红,眼神也晕晕乎乎的,天地颠倒在他眼里。
他突然看见了前面有两个飘着的人,他已经没有力气避开了,横冲直撞地一头栽进了其中一个人的怀里,在彻底昏迷之前,闻到了淡淡的罗浮魂香气。
6、总角初识猗猗郎
惊涛骇浪,心事隆隆。
迷迷糊糊中,孟敛感受到了有人用温毛巾在给他敷额头,那人动作轻柔,力道适中。
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往旁边一看,瞧见一名清俊的男子端坐在床边,孟敛一惊,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干脆又想要闭上眼睛。
苏裕温声道:“别着急睡,我让小二熬了药,现在应该已经熬好了,我去拿给你。”他起身出门。
小二?孟敛环顾四周,才惊觉自己睡得昏沉,才想起来身处何地,发生何事,想起他爹爹说的话,他心里头又密麻泛疼。
苏裕端着一碗药走了过来,放在了一旁桌子上,道:“有点烫,先放一会。”
他拿起孟敛额上的毛巾,用手碰了碰他的额头,还有点烫,苏裕便换了一条毛巾在温水里浸了浸,拧干叠好,又放在孟敛额头上了。
孟敛愣愣地看着苏裕的举动,道:“大哥哥……”
“嗯?”
“那些、那些追我的人去哪了?”
“无事,被我打发了。”苏裕边说边去把药端了过来:“来,喝药,试试温度合不合适。”
他勺了一小匙喂孟敛,孟敛喝下,道:“谢谢大哥哥,温度刚刚好,可是,为什么这么甜呢?我还是第一次喝到这么甜的药呢。”他还是小孩心性,见苏裕亲切,想问什么便问了。
苏裕轻笑道:“这是我朋友最近在研制的良药甜口系列,他看你生病了,说小孩子都怕苦,就去配了这副药给你喝。”
孟敛又感动,又心酸,眼圈有些泛红。
苏裕看破不说破,只一口口地喂着药,不一会儿一碗药就见底了,他道:“喝完药了,困不困?困了就睡吧,大哥哥在这里陪着你。”
“大哥哥,我不困,你可以陪我聊一会儿天吗?”孟敛睁圆了眼睛看着苏裕。
“好,你想聊什么呢?”
“我……我也不知道聊什么,噢,对了!有两个姐姐还让我去买药材,我差点给忘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额头上的毛巾「啪」地一声掉到了床上。
苏裕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拉住他,道:“现在已经很晚了,很多药铺都关门了,你要什么药材告诉我,我明天一早给你买来。”
孟敛才反应过来,又躺下了,乖乖地把毛巾放到头上,放得歪歪斜斜的,显得人更呆了,他一样一样地掰着手指数出来:“归尾、红花、丹皮、附子、大黄、桃仁、官桂、莪术各五钱……”
他记忆力很好,露洁说过一次他就记住了,敏洁不放心,又给他重复过几遍。
苏裕听着听着,脸色就有点变了,这不就是康金旺天天扯着他听的良药甜口系列之一的原版堕胎药配方吗?
等孟敛说完后,他试探着问:“这两位姐姐你认识多久了?”
“跟大哥哥一样,都是我今天刚认识的。”孟敛说。
苏裕撑着下巴问:“你就这么热心去给她们买药?”
孟敛垂着眼睛道:“我不是主动去的,以前爹爹教过我一句话,叫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形势所逼,逼不得已,上一年我还不懂,如今却明明白白了。”
他用稚嫩的声音说着如此现实的话语,显得十分早熟,从六岁跨到七岁,他走过的不只是一年光阴,还有那年夏日炽热的风,瓢泼的雨,惊涛骇浪,心事隆隆,一晃啊,就轻易地跨过了童年。
苏裕心如明镜,也不追问,只道:“嗯,明天我带你去买。”
一时相对无言,苏裕将他的毛巾拿下来,又摸了摸孟敛地额头,道:“烧退了,现在困了没?”
孟敛摇摇头:“大哥哥,你呢?你困不困。”苏裕也说不困。
孟敛便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撒娇道:“那我们去看星星好不好,我最喜欢看星星了。”
“好好好。”苏裕无奈地笑道,弯腰将孟敛扶了起来,两人便一起去看星星了。
子夜的天默默寂寂,只有寥寥几颗星在莹莹照映,苏裕在牖边负手而立,孟敛个子矮,就撑着双手趴在窗棂上,仰头看向夜空,喜欢看星空的人,看的是星星,看的也不止是星星。
“大哥哥。”孟敛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用红色绳子穿着的圆形小金币,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孟」字,他一本正经地道:“今天大哥哥帮了我好多,大哥哥投我以木李,我当报之以琼玖,我没有什么可以给大哥哥的,现在就只能用这个来报答了,谢谢你,大哥哥。”
苏裕点点头伸手接过,放入怀里,又掏出一个小印章和一张白色小卡纸,打开印章在卡纸上印了一下,白卡纸上便多了一幅落日孤烟双雁的剪画,他将卡纸递给孟敛,道:“以后你若是想拿回这个「琼玖」,便到朱雀大街上的李府找我,若被拦在了外面,便拿出这个,他们看到了便会让你进来的。”
孟敛取过卡纸,爱不释手,道;“这是大哥哥自己画的吗?好好看啊。”
苏裕道:“这是我前几年在阿木乌斯游历时,看到的天地壮阔之象,惜我笔力尚浅,只能画成这样了,后来心血来潮,就去试着刻了这么一个小印章,没想到今天这样派上了用场。”
孟敛仰头对苏裕道:“大哥哥,我觉得你已经画得很好了,不过要是里面有你就更好了。比如……大哥哥可以画一个大的场景,然后再把自己作画的画面也画上去,然后大哥哥画的小画对应着真实的大环境,小画可以与环境一样,也可以不一样,哎呀!”
孟敛挠了挠脖子,道:“我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大哥哥随便听听就好。”
身在境中境载魂,景在画里画心景。
苏裕抬手摸了摸孟敛的头,笑道:“我想我应该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说得很生动,很清楚。”
孟敛顿时对自己的表达能力充满了自信,又问:“不过,大哥哥刚才说的阿……木乌斯?是什么地方,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苏裕突然想逗逗这个时而聪明时而傻兮兮的小孩,他一本正经道:“这个呀,你没听过很正常,阿木乌斯位于西北的一个十分偏僻荒凉的城镇,人迹罕至,寸草不生。以后若是有机会,也许你也会到那边走一走。”
孟敛嘟着嘴巴道:“人迹罕至,寸草不生,偏僻荒凉的地方我才不去呢,那里会有很多小鬼的,很吓人的!
要去,起码也要去人迹没有那么罕至,寸草也长一点点的地方吧。不过,如果大哥哥你带我去的话,我就不怕这些啦。”
“待你长大些,日后若有缘,我自然可以带你去。”苏裕很少做这种空口虚话的诺言,但是他真心喜欢这个一见如故的小孩,冥冥中也觉得他们的缘分不会止步于此,故而给了他这个遥遥无期的承诺。
孟敛开心地道:“好啊好啊,大哥哥,这可是你亲口答应了的,以后再见面,你可不能不兑现哦,我记性可好了,五十年内的事情可都不会忘记。”
苏裕清朗地笑了起来,问道:“那要是再见面时已是五十年之后呢?”
孟敛微微皱着眉努力思考道:“啊,要那么久啊,那我就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记多几年吧。”
苏裕的嘴角还没下来,继续问道:“那若是,你记着了,我忘了怎么办?”
孟敛嘻嘻地笑着掂起了脚尖,道:“这还不简单!嘻嘻嘻。”
苏裕警惕地向后退了两步,孟敛上蹿下跳发现自己不够高,就站上了旁边的凳子上,手舞足蹈道:“大哥哥,大哥哥,快过来,快过来。”
苏裕见孟敛在凳子上面摇摇晃晃地动来动去,既怕他摔下来,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便一路磨磨蹭蹭地过去了。
孟敛站在了凳子上,还是没有苏裕高,不过已经足够了,他伸出还有点肥的双手,拎着苏裕的双耳揪来揪去,一边揪一边靠进去他耳边道:“大哥哥说要带我去阿木斯,阿木斯,记住了没有?”
苏裕反揪住孟敛头上的小辫子,没好气道:“是阿木乌斯,阿木乌斯,不是阿木斯,记住了没有?”
康金旺处理好家中的事后,便来这客栈看看苏裕和那小孩怎么样了,看到大晚上的屋内还灯火通明,轻轻推开门的时候,眼前的场景让他吓了一跳。
端雅公子被两胖手揪得头发散乱,毫无仪态,端雅公子还不甘示弱地反击小孩子,毫无气度。
堕落了,堕落了,康金旺「痛心疾首」地去站在两人中间假装劝架:“哎呦,哎呦,别打了,别打了……”,实际上是想近距离地欣赏苏裕被揪的风姿。
苏裕岂不知道这个狐狸朋友的心思,孟敛见多了一个陌生叔叔也觉得不好意思了,两人立刻达成停战共识停下了手上动作,不让康金旺多占半分便宜眼福。
康金旺见算盘落空,失望了一下子便爽朗大笑了,道:“舟济啊,要是让你家的老爷子看到你这副模样,估计要气得在你耳边唠叨一年了。”
苏裕侧头瞪了他一眼,没有回话,抬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抽掉木簪,用发带在脑后松松垮垮地扎了一下,动作斯文又潇洒,又变回那个翩翩公子了。
苏裕问康金旺道:“家里的事处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