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何必说这些话?您心中,大臣们心中,不是早就明里暗里支持四皇子?”
明德帝停下揉眉心的动作,侧过头阴着脸瞟他一眼。
太监跪地,磕了个响头:“陛下,是咱家多嘴。”
“呃……”明德帝半眯着眸子。
连一个太监都看得出的事,陈家却还敢往这火坑里跳,非要做那一滩熄火的水,把局势给搅一搅。
陈香蓉手里十之八九拿着右符,不然陈家哪敢这么放肆?
太监自然不懂,他烦的哪里是立谁为太子?
而是那个应该成为太子的人不想当,而不该成为太子的……却每日都在背后给他惹事!
“陛下,臣有事禀。”
明德帝没叫人进来,“说。”
“陛下,城中偏西一带,有百姓大肆宣扬陛下选太子一事,都说……”
明德帝:“说什么?”
“说……说陛下要让四皇子当太子,而四皇子是……说四皇子他,爱慕男……”
“放肆!”明德帝顺手拿起边上茶盏扔到地上,屋外人不停叫着息怒。明德帝刚一站起身,便有些充血,又坐回床榻上。
太监抬头:“陛下……”
明德帝说:“谣言不谣言,朕懒得管了。此事交给罹儿,朕要看他会怎么做。你这就去四皇子府,叫他把谢砚看好了!”
“若是让城中百姓都知道罹儿喜欢男人,他讨厌朕也好,朕……不会再给谢砚活着的机会。”
院子里梨花全落了,原本的嫩叶颜色也变得深沉。
谢砚是被热醒的,天气走热,萧罹给他的被褥却还是很厚,说他病着,不能受一点凉。他掀开被褥透气,脚上沉甸甸的东西立马入了视线。
谢砚皱起眉。
萧罹真的把他锁住了,他当自己是什么?
“萧罹!”谢砚心中不乐,这一声吼只叫来阿聋。
“谢公子。”阿聋进来时看到谢砚在扯那链子,链子纯金打造,特意命匠人在环处打磨得光滑,他这样挣扎起来也不会刮破了脚踝。
“谢公子别挣了。”阿聋上前两步蹲下身,“我放您出来。”
谢砚停了动作,看着他说:“是萧罹这么吩咐你的?他人呢?又去了皇宫?”
阿聋点头,道:“殿下走前说,像公子这么警觉的人,他给你上脚链你不会不知。若是真的不知,那也只有一种可能。”
谢砚:“什么可能?”
脚链解开,谢砚立马缩回脚,坐在床上。
阿聋站起来:“您相信他。”
谢砚愣住。
这几日两人同寝而眠,他从前一人时都是浅睡,现在萧罹在他边上,潜意识里觉得心安,竟是真的睡熟了。
不过也不是一点都不警觉,若是萧罹不特意放轻声音,他听到链子声也会醒来。
阿聋:“殿下说,您若执意要走,便叫我不必禁锢。”
谢砚下床更衣:“他去哪了?”
阿聋:“殿下说您若知道了定是又要去找,所以不让属下说……”
谢砚手下动作一滞,突然转头看着他。
阿聋被盯得不自在,“谢公子?”
“殿下说,殿下说殿下说。”谢砚道:“你如此听他的话,难道忤逆一次都不会?”
“谢公子说笑。”阿聋低头:“四殿下是主子,属下自然要听他的话。”
谢砚整理好衣襟,说:“那白凤呢?”
阿聋愣住,没想到谢砚会突然提起这人。
他从前,似乎也从没过问过白公子的事。
谢砚看着阿聋的眼睛,逼问:“白凤会忤逆吗?”
“呃……”阿聋躲避他的视线,“白公子……他……”
谢砚眯了眯眸。
“这王府里,唯有您和白公子敢忤逆殿下……”
谢砚不讲话,阿聋察觉到不对之处,赶紧抬头:“不过您就是……”
“萧罹不想让我找。”谢砚转了个身,打断他剩下的话,声音平静得宛如湖面,“那便顺他一回。”
萧罹一早便料到了结果,百姓间突然传起来的流言对陈家最有利,只要百姓不乐意他当太子,那萧然就少了最大的对手。
但这事绝不可能是陈香蓉的手笔。
源头越是容易猜,才越好嫁祸。有人和明德帝的目标一样,都想压陈家一把,最好的结果,是能就此事寻个由头,一举清除了陈家。
但前提是,要先把陈家手上的右符弄到手。
萧罹遇见了萧斐,他手臂伤口刚刚痊愈,听到此事的风声,便主动提出要帮萧罹一起查,查出到底是谁放的“流言”。
“四弟在等人?”萧斐虽不会武,文才与眼力却胜过常人,只看萧罹的神色,便猜到他心中想着其他事。
萧罹不喜人靠近,他便停在他面前一尺,“可是在等那个叫谢……”
“他出不来。”萧罹淡声否认:“阿聋看着他。”
细雨停了,萧斐叫人收起伞,说:“四弟知道父皇这是要做什么,你不放他出来,这才是对的选择。”
“我关不住他。”萧罹与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说:“得看他自己。”
四皇子府内那株梨花树下的酒被谢砚掏了个干净,阿聋见到他挖酒,站在一旁不讲话。
“替你家殿下心疼了?”刚下过雨,谢砚丢给阿聋时,那些泥浆似土从酒罐子上飞溅出去,沾了他一身脏。
阿聋说:“谢公子……”
“不许我出去。”谢砚轻笑:“怎么?几壶酒都舍不得?”
“殿下自然舍得。”阿聋抱着酒欲言又止。
谢砚其实也是无事可做。
萧罹给他上链子不是真的要锁住他,而是在警告他,这次的事他真的不能随便出去。
谢砚不知是什么事,问阿聋他却一字不肯提。四皇子府口风极严,这些时日苏辞又不知去了何处,他一个人待在府中烦闷得很,想起来那树下还有些没挖完的酒,便想着报复萧罹锁他的罪,将那些酒全挖了。
“此番,可是与我有关?”谢砚抱起最后一罐酒给阿聋,那那些被挖出的泥一点点填回去。
阿聋还是没讲话。
谢砚无声填土,眸色愈加沉重。
萧罹不让他去,此事必与他相关。
谢砚拍了拍去手上的泥,起身往回走。
“谢公子。”阿聋突然叫住他。
谢砚顿足,转头看他。
阿聋抱着六罐酒,有些护不住,勉强道:“谢公子请不要出去。”
“呃……”谢砚沉眸半晌,将最上面那两罐拿下来,说:“我知道。”
32、第 32 章
夜间无云,看得清天上发光的星子。
谢砚一整日都没出去,光是坐在窗户边发楞。
阿聋不知谢砚在想什么,只是听他吩咐不许跟着。但萧罹给他下令,要寸步不离谢砚,两人各退一步之下,阿聋便在屋外守着。
这一整日,屋内人很安静。
谢砚换了身衣,面前桌子上摆了酒,是白日刚挖的,却一罐都未拆开。
他盯着这些酒发楞,想到自己那日与萧罹饮酒,在他面前定是失了态。
酒量如何,他自己再清楚不过。
他心中思忖,这可太吃亏了。萧罹不曾在他面前醉过酒,而自己醉酒的模样却是叫他看了去。
他清楚萧罹不欺瞒他,都只是不欺瞒白凤。可到底人与人是不同的,谢砚永远都是谢砚,不会成为他人的替代。
这几日太荒唐了。
谢砚没经历过这种滋味,原以为自己能驾驭,细想却深觉可怕,像是流沙,一只脚踏进去,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他不能被萧罹困住。
白凤终究会回来,而自己——
他拿手扶额,按在那凤凰花上。
当初受的那些苦,如今全化作了这疤。这些年来,每日束发时看到镜中的它,都是在警醒自己。他要离开赤潮,有要找的东西在等他。
谢砚手下没轻没重,将额头按得通红,他蹙了蹙眉,抬眸看向桌上的酒。
院子里传来细微的声响,谢砚探向酒的手朝后一缩,一支箭从他面前飞过,刺入一面墙。
这箭声响极轻,连阿聋都未曾发觉。谢砚起身拔了箭,看到箭羽上的红色凤凰花,极力压下心底的一瞬慌乱。
阿聋看着门口,不知萧罹何时回来。安静一日的屋子突然有了动静,阿聋刚侧过身,门就被打开来。
阿聋一愣:“谢公子……”
“别跟过来。”谢砚冷冷抛下这一句,由着夜色昏暗,疾步离开四皇子府。
他这一回用了全部速度,阿聋跟至一半便没人影消迹,正怕他出什么事,撞见了正要回府的萧罹。
“你如何在这?”萧罹不见谢砚人影,皱眉:“他人呢?”
阿聋跪下:“殿下赎罪,属下跟丢了。”
“跟丢了……”萧罹眯起眸,立马叫身边侍卫都出去找人,正要转身去找,阿聋突然叫住他:“四殿下。”
“你也去找。”萧罹回头瞟他一眼,冷道:“找到人后,自己去领罚。”
阿聋答:“是。”
谢砚甩开阿聋后有人在他面前引路,他在心里为自己捏把汗,却又不敢忤逆赤潮。
面前人是赤潮训练有素的杀手,谢砚需用最快的速度才不跟丢,突然从身后刮过一阵风,他旋即拔出短刀朝身后人剐去,那人身形却是极快,朝一边侧过后又抬手在他手腕一击。
只听一道骨头错位的响声,短刀落地,谢砚来不及闷哼一声,肩上重重吃了一记,昏死过去。
再醒过来,首先感受到手腕处一阵阵灼烧的疼。
“你可还记得任务?”
谢砚出了一身汗,从地上爬起来跪正,牙缝间吐出两字:“记得。”
“记得?”赤潮宫主背对着他,“可本宫主近日得到的消息,你与那四皇子……”
“没有!”谢砚在众人的瞩目下否认:“子钦从未忘记任务,接近萧罹,不过是……”
“你想骗我?”宫主声音骤冷下去,谢砚还未看清他动作,已经被人紧紧按住了下巴往上抬,被迫仰头看他。
身子半离地,谢砚忍不住颤抖起来,左手攥紧了袖子,右手却使不上劲。
“不,不敢。”他喘着气,睁开一只眼望向黑袍下那张带了面具的脸,“宫主……”
赤潮宫主安静片刻,突然握住谢砚右手,单手将他错位的骨掰正。谢砚全身一颤,咬破了舌,将痛呼忍下去。
汗水从他碎发上滴落,刚好溅开在宫主手套上。宫主松开他,谢砚当即脱力倒在地上,侧着脸看他。
“你当记得赤纹的存在。”宫主拿手帕擦去手套上的水,不紧不慢地说:“完成任务后,你做什么赤潮都不会再干涉。但现在……你最好不要做多余的事。”
谢砚从地上爬起,拿手抹了嘴角的血,点头。
宫主居高临下。谢砚低着头,身侧走过来一人,将一幅画卷呈上。
画中是个男子,身穿战甲,手持长矛,骑在一匹黑鬃烈马上驰骋沙场。每一笔每一画都用墨绘就,透出不俗气概。
谢砚愣了一下,不明白意思。
宫主一字一顿说:“谢将军。”
谢砚猛地怔住,又盯着那画看。
像是预料到宫主接下来要说的话,身子已经开始颤动。
宫主很镇定,不紧不慢地说:“十六年前,赤潮为大楚肃清前朝余党,几千人,在青虞山头的暴雨夜被砍了头。”他转身从那人手中拿过画卷,蹲下身给谢砚。
“这个人,是你的父亲。”
“谢裴。”
谢砚不愿接过那画卷。
那日的场景他此生都不愿再见,原以为只要自己不去想便会逐渐淡忘,可记忆太深,即便是自己刻了赤纹忘记过去所有,也独独忘不掉那一晚。
暴雨如注,像是被人从天上泼下来,挣不开眼,却还要被推着爬上那座荒芜的山。
地上都是坑洼,跌倒了,手撑着地站起来,不知按到什么,只感到阵阵刺痛,有什么东西混着雨水朝地上流。
前朝余党几千人,加上赤潮的几百人。这么多人那一晚摸黑上山,耳边是风呼啸的声音,夹着令人发渗的哭嚎和锁链拖地声。
他那时才七岁,与赤潮众多的孩子一起被赶上山,目睹一场血腥恐怖的杀伐。
不睁眼就会死,水进了眼睛也要睁着,他们站成一排,对面几丈处是即将赴死的囚禁之徒,身边的孩子拉扯他衣袖,撕心裂肺地哭:“我不要看……我不要看!谢砚哥哥,我不要看呜呜……我不……”
话戛然而止,溅到谢砚脸上的血很快被雨冲洗干净,他眨了下眼,视线朝躺在地上那孩子移动。
“都给我看好了!谁不睁眼,就和他一个下场!”
拔刀的杀手高举凶器,在暴雨中嘶吼。谢砚只觉得一阵耳鸣,下一秒就要被雨冲走。
他抬了抬手,看到袖子上溅到的血,已经渗入内里,雨怎么也冲不掉。
“看哪里呢?!”那举刀的人推攘了一把谢砚,将他头掰向那些人,兴奋地说:“只有无心,才能在赤潮活下去!”
谢砚被迫看着那些人,天上划过闪电,刹那间他与一人对视。
那里没有恐惧。却是叫人更怕的神色——遗憾。
一个人死了,剩下的都是遗憾。恐惧只在死前的一瞬存在,可遗憾,会一直在那里。
谢砚终于忍不住,闭上眼喊:“我不要在赤潮!”
“好啊!”那人掐住谢砚的脖子,手劲微微一大,谢砚就像是要死了,慷慨地赴死,竟真的没有害怕,更多的是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