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安倒有些兴奋:“你听那话里意思,十有八九是真的,今个儿真是大开眼界了,死人也有复活的一天。”
少白不像少安莽撞,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细细看了燕宁模样:“郗王死了都有十余年了,可你看这人面相不过二十来岁,一点老相都没有。再者说,如果这人是真的,那师傅这些年来守着的尸体是谁?师傅花的心思和功夫不是白费了吗?”
少安一怔,想到了十数年来随秦鸿风辗转各地吃的苦楚,劳累些倒也罢了,只可惜了师傅一身修为负了大半。
“那你觉得这人是什么来路?”
少白眼神黯了黯:“能是什么来路?还不是冲着那个来的,若不是这些不要命的畜生穷凶极恶地追上来,我们能避到这种荒山野岭来么?”
少安恍然大悟,气恼地骂了一声。
少白又道:“他周身没有妖气,清清白白,连师傅都看不穿来路,只怕不好相与。”
少安磨了磨后槽牙:“怕他做什么,只等他露了狐狸尾巴,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秦鸿风垂下手,掩在衣袖中:“你既然都忘记了,可想过下了山后往何处去?”
燕宁摇了摇头。
秦鸿风自然地留他,“若是想不到去何处,不如先在这住段时间,我略通医术还可以帮你调养,说不定能治好这失忆症。”顿了顿,又温文笑说:“我也好奇,你为何会有这郗国旧主的东西。”
他说的云淡风轻,但其下意思已不言自明。显然他并不承认燕宁的身份。
燕宁心里一沉,却也没再多言。
第3章 狐非欢
少白去厨房端了早饭出来,米粥、酱菜,两碟软糯的米糕。又将秦鸿风买回来的东西归置好,挑了里头的吃食摆上桌,以蜜饯果脯类的甜嘴儿居多,还有八珍斋的几种点心,都冒着热气。摆在碟里,水晶虾饺外皮轻弹可破,玲珑剔透,脆皮的叉烧酥香气四溢,看得少安不住地往下咽口水,又忍不住抱怨:“师傅好偏心啊,从来不曾带这些回来给我们吃。”
“让你修身养心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改不了馋嘴的毛病。”少白打了打他伸出去的筷子。
秦鸿风笑笑,夹了个虾饺到少安碗里,转头又见燕宁空坐着,碗里干干净净的,以为他拘束,不好意思,便起身给他舀了碗米粥,摆到他面前,可燕宁还是只是看着,迟迟不上手。
秦鸿风问道:“东西不合胃口?”
燕宁摇了摇头。
少安嘴撑得满满的,还有余心嘲讽两句,一张嘴便碎屑四溅:“清粥小菜自然是不能和宫廷御馔相比的了,只怕是看不上。”
燕宁解释:“小兄弟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没什么胃口。”
“多少吃一些,总不能空着肚子。”秦鸿风劝他。
燕宁知道这关糊弄不过去,只好拿起勺子,舀了口白粥到嘴里,喉结滚动了两下。才吃了两三口谷物下肚,肚子里已经是翻江倒海,痛得肚肠都好像拧在一起,额头冒着虚汗,耳内轰鸣一阵,完全分辨不出秦鸿风在说些什么。
他苦挨了一会儿,实在熬不下去,撑着桌子站起来,两腿微微打颤,只说要去外头走走。便忙不迭地离了桌。
少白想跟出去,却被秦鸿风用眼神止住了。
燕宁踉踉跄跄往外走,草须划过他的腿肚子,他没走多远,找了个僻静角落,只道秦鸿风他们听不见动静,就撑着棵树干昏天黑地地呕吐起来,直把胃袋翻了个个儿,秽物全部吐了个干净,才觉疼痛稍缓,软软喘息了一阵,找了块干净地坐着。
一摸脸颊,汗涔涔的。
他歇息了一会儿,才有了力气站起来走回去。来的时候一味乱走,回去的时候就找不到来路了。越走越入了林子深处,四周都是一模一样的参天古树。
枯老树根盘虬在地,燕宁不留神被绊了一下,顺着一个斜坡往下滚,昏头昏脑,好不容易爬起来,衣衫被树枝划破了,索性没伤着皮肉。手上都是青绿苔藓,他往衣服上蹭了蹭,低头一看,才发现鞋子和半截衣摆都浸入了淤泥里。一扯出来,又溅了一身泥点子。
燕宁挣扎站起来,他一时有些气恼,又觉得委屈,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独自立了会儿,才吸了吸鼻子接着深一脚浅一脚走。走了半天,日头都有些偏了,还是没找到方向,他拨开半人高的草丛,反而瞧见了一潭泉水,那泉水不过一尺来深,明净澄澈,四周黑岩环绕,水面上笼罩着一层白色雾气,像下着一场细密的雨。
他看着,便觉得身上又黏又痒。索性脱了衣服,想洗洗干净。
入了水才惊喜地发现那泉竟然是一方温泉,泉水温温热热,水流拂过身子,舒畅得简直融了骨头。他把头潜入水底,水底铺着一层金黄细沙,有软壳生物探进探出,他翻了个身透过水面看那外头景色,两山倒影浮浮沉沉,白日收敛了光焰明亮柔和,凸起的石卵都圆滑可爱。他在水里移转腾挪,身姿矫健如一尾白鱼入了江河畅游。那水里有不少一指来长的小鱼,红白相间,并不怕人,见了生人反而很好奇,齐刷刷地聚到燕宁身边,鱼尾撩过肌肤,麻痒的感觉,让燕宁缩了缩身子,险些笑出声来,灌进几口水去。
一尾鱼游到他眼前,与他对瞧了瞧,略肿的鱼泡眼眨了眨。
燕宁吓了一跳,往后一仰,摔了个屁股蹲儿。气门一松,水流从口鼻涌进来,他双手挥动着往上游,探出水面,吐出几口水,大口喘息,额发湿漉漉地贴着面颊。
眼神惊疑不定。
不一会儿,他感到耳朵后有人在吹气,脊梁骨冒起一阵寒意。他倏地转身,一个男子笑盈盈站着,长长的黑发散于水面,一张细白尖面孔,一双狡诈多情的狐狸眼,眼波流转,媚意横生。
燕宁却变了脸色。
等了会儿,也不见燕宁开口,狐狸男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好生无情,不过分别几日,有了他主,连个名儿都不肯叫了。”
燕宁垂了眼,态度恭敬,“师傅。”
“你吓什么?”男子原先尾音勾着,说话笑眯眯的,忽然间语气一沉,“还是你不想见着我?”
燕宁背脊一挺,下意识辩白道:“我见着他了,一切都很顺利。”
狐非欢眯了眯眼,懒懒放松了身子倚着石壁:“那好,你把昨日遇到了什么,说了什么,都一字一句讲给我听听,半个字也不许错。”
燕宁叹了声,只好从头开始讲起。说他如何依言上山,如何找到那小屋,又如何编造谎话,在那屋子里住下,又如何吃了白粥,在此迷了路。
狐非欢边听边点头,不时皱着眉对细节盘问两句。
等他说完了,才缓了面色,“做得不错,虽然露了些马脚,让他们生疑,但如此真真假假,秦鸿风反而更捏不定你的真身。”
听他夸赞,燕宁在心里舒了口气。
狐非欢看了会儿,抬手抚了抚燕宁的脸,“真是副好皮相,也难怪有人会为此神魂颠倒,放着神仙不做。”
燕宁不自觉地也抬手碰自己的脸,“有那么像吗?”
“没有十成,也有七八分吧。”狐非欢收了手,冷哼一记,“不过那人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我从来没没见他笑过。你不必去学他,总归是学不像的。”
燕宁迟疑了下,“可你从没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狐非欢端详了下他,似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你不会以为自己真是他吧?人家好歹也是郗国国君,是真龙命格,死了十数年了。你不过是一缕无法投胎的新生孤魂,若不是有我为你重塑了这具躯壳,不消七日,不是魂飞魄散就是被鬼吏锁去受尽折磨。”
燕宁又问道,“你之前还说过有办法回复我的记忆?”
狐非欢定定看他,半晌笑了笑,“你怎么还不死心?”
燕宁犹豫了下,还是将内心的真实想法吐露了出来,“我只是觉得,当初既然宁可承担魂飞魄散的风险也不去投胎,定是对人世有很大的执念。可如今虽留了下来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做不了,若有一天想起了往事,定然悔恨莫及。”
狐非欢摆了摆手,扭着腰肢转身朝岸上走去,“你既然浑浑噩噩,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又何必再执着于往事上呢?你身负怨气不能投胎转世,表明你前生必然过得很不快乐,不快乐的事情还想来做什么,又何妨借那人的容貌重生一次?我不止是救你,我可是给了你一个新的机会,珍不珍惜就看你自己了。”
他满头长发如瀑垂在身后,乌黑发丝衬得肌肤胜雪,身上残余的水珠被阳光照耀出一片抖动的金光。边走边幻化出一身大红的织金袍子披在身上,上绣百蝠百蝶,栩栩如生。
那袍子只凭一根细带松松系着,纤腰长腿若隐若现,随意一动就是一片春光。
狐非欢修的是下三滥的阴阳丹法,手段粗暴见效极快,专门取阳气纯正的男子精元,若是有点法力的就更加好了。再加上狐族性淫,举手投足都是风情无限。
燕宁撇开眼去。他从来时的地方上去,慢吞吞取了衣服,收拾好才跟上。
狐非欢看他规规矩矩穿着那件脏衣服,面容板板正正,像块木头,不由调笑道:“这种事儿你也看得多了,怎么脸皮还是那么薄。哎,到底是个雏儿,没开过苞,只怕到时候得了其中乐趣,秦鸿风再哄你两句,你就飘飘然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说着说着,狐非欢又真有些担忧起来,皱了眉头,正色道:“枯藤之毒发作时的苦痛你是经历过的。我也不想看你吃苦,只是你若敢耍心眼,也别怪我心狠手辣,到时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十个秦鸿风也救不了你。”
燕宁装作畏惧地缩了缩身子,点了点头,才令狐非欢满意了。燕宁跟在他身后,狐非欢还在跟他絮絮交代一些正事,教他如何讨秦鸿风欢心,取得线索后切不可轻举妄动,应先与他联系等等。
燕宁没怎么认真听,这些话在来的路上狐非欢已讲过无数遍了。他一只手按在胳膊上,被衣袖遮住的手臂,有一条暗色的纹路顺着经脉游走。
虽然燕宁嘴上说感激,但他心中明白,狐非欢救了他,绝不是存的什么好心肠,不过是要找一个听话的傀儡,来引秦鸿风入局。他不过是恰好符合他的条件,一个失去记忆的孤魂野鬼,法力微末,正被追捕,稍有不慎就是魂飞魄散,最适合加以利用。狐非欢虽然保证取得那样东西后,就会还他自由,可到那时候,自己的生死不过是他一念之间,自己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就像是被捏在指尖的虫子般卑微可怜。
第4章 入梦
他们走了会儿,狐非欢给他指了正确的路,又告诉他近日自己会藏身于此,若有事便放出暗号,他自会出现,只是要避着点秦鸿风耳目。燕宁点点头应了,二人就此分别。
等燕宁顺着来路回了屋,已经日头西斜,天烧暮云。
他进屋的时候,桌上摆着清粥小菜,用菜篮子罩着。显然是给他留的。
少安正坐在小板凳上拿一把小刀削着竹片,少白则刚从厨房出来,用布巾擦着手。
燕宁粗略一扫,却没有秦鸿风的踪迹:“他去了何处?”
少白很快就明白他指的谁:“师傅去昆山了。”
“去做什么?”
少白一皱眉:“你问这么多干嘛。”
少白对燕宁并不信任,但师傅再三叮嘱要他们留下燕宁,好好招待,虽然心里狐疑,也只能认为是师傅另有计划。
他见燕宁一身脏污,不知道是去了哪里;“你出去做什么了?”
燕宁看了看他,薄唇抿了抿,面容僵硬,一言不发。
少白见自己问的话没反应,也有些不高兴。
正想着,又见燕宁指着桌上的饭菜说:“以后不用麻烦为我准备这些,我自己摘些野果吃就好。”
“只是多添一双碗筷,不碍事。”
燕宁摇了摇头,“我吃不来这些。”
“什么?”少白不解。
燕宁斟酌了会儿,也没想好如何解释。倒是少安啪的把小刀往地上一扔,走过来扯了少白的袖子,高声道:“他既然不领情,你干嘛还倒贴着给他送饭吃。不吃最好,我们也没有闲米养。”
燕宁知道他是误会了,但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就往昨夜借宿的客房里走。
“慢着。”
他扭过头,一个布包裹扔到了他的怀里。
少安双手抱胸,恶声恶气:“师傅给你买的衣服。瞧瞧你身上都脏成什么样子了。”
燕宁抓着包裹,低声道了谢,便回房去了。
客房朝南,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放洗脸盆的支架,床上叠着放东西的木头柜,床边有一个小窗,能看到外头景色。
他把包裹放在床上,解开布结,里头是一件湖水青的窄袖长袍,绣着起伏的云纹,衣料是上好的织云锦,燕宁脱了脏衣服穿上,尺寸分毫不差。
他上下看了看,又脱下来,抱在怀里。簇新的布料光滑柔软,轻薄得好像身上没穿东西一样。他抱着衣服摸了摸,很是喜欢,内心有些高兴却又有些不安,好像这本不是属于他的东西,却被他抢了去。
犹豫了会儿,他还是把衣服放回了床头。
穿着单衣,去屋后的小溪打水来洗了衣服,晾干。
山里日头落得早,燕宁早早就睡下了,被子有一股潮湿的霉味儿,床板也硬,几只夜鹄扑扇着翅膀在屋外飞来飞去,发出鸣叫,燕宁翻了翻身,又想到了白天的事儿,睡得并不踏实。折腾到后半夜,才迟迟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