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鸿风没有回应。
妖兽伏在地上喘息不定,沸腾的池水终于止歇,山谷内也不再热得如同蒸炉一般,它又道,“那你既然认得我是谁,又何必让我生不如死,继续暗无天日地囚禁于此?倒不如一剑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秦鸿风嘲讽道,“刚刚还为了长生不死,斗得你死我活,怎么如今反而一心求死了?”
“我既是为战争而诞生的神兽,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我不怕死于战场上,死于敌人的剑斧下,可我恨自己日日只能在这方寸之地内苟延残喘。若一匹狼被拔去了利爪和锐齿,只能做一条看门狗,摇尾乞怜,啖食残羹冷炙,它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天界没有下令杀你,你也从未犯下死罪,我不会杀你。”秦鸿风平淡地说。说完抱起燕宁就打算往外走。
妖兽恨极,只想拦住他,“你不是一直在寻那颗定魂珠吗?当初我从幽都回来,已是九死一生,主人为救我,向地藏菩萨求来了这颗定魂珠,让我服下。”
秦鸿风神色一动,身体不由自主停下来。
妖兽看他心动了,心头一松,“可你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要杀我取珠,小心铸成大错,再难回头。”
秦鸿风仍犹豫,“如果你从未犯下什么错,我不该杀你。”
妖兽摇了摇头,像是疲倦极了似地蜷缩在缓缓流淌的池水中,发出的声音梦呓般低沉,“你杀我,也是救了我。从幽都回来后,我最后悔的就是没在那一场战役中死去。我是上古之神,我有我的骄傲,死在你的剑下,也不算辱没。”
那妖兽的巨眼终于缓缓阖上,满谷颜色赤红的朱果突然皱缩干瘪,只剩一张深色的果皮包裹着内里的核,可怜兮兮地耷拉在枝头。原先诡异霸道的香气也烟消云散,原来这一簇簇果子都是被那妖兽滋养而生的。
燕宁此时才醒转,见秦鸿风的剑上滴着血,妖兽已伏诛,总算松了口气。他扶着岩壁,站起来,双腿还有些不能着力。但身上的伤大半都好了,只有些深可见骨没有完全愈合。他大为惊奇,甚至感觉身体比之前轻便强健了许多。
“你伤得太重,我虽然帮你疗愈了大半,但能不能恢复如初,还得靠你自己静养。”
燕宁踩着零落的石块,一步步走过来,恭恭敬敬地道谢,“多谢昌曲仙君。我没想到你竟然是天上的神仙,之前是我受人蛊惑,不知深浅,冒犯了。”
秦鸿风转过眼看了看他,表情上似乎十分厌弃这份恭维,“不。我虽会些法术,但不是什么神仙,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可刚刚那妖怪明明说你是……”
“他认错了。”
燕宁一时无语。这种生肌肉骨的法术,还有剑斩神兽的武力值,岂是一般凡夫俗子能有的。燕宁也不傻,秦鸿风既然不愿承认,他也不胡搅蛮缠,只希望他不要责怪自己之前的莽撞。
秦鸿风挥起剑,当啷数声将困缚着那妖兽的铁链通通斩断。
燕宁不解,“你做什么?”
“既然它已死了,总不能还要受囚犯的屈辱。它既是神兽,死也应该有神兽的体面。”
秦鸿风将衣摆系在腰上,撩起袖子,然后从地上搬了块巨石,放入池中。看这架势,竟然是想要将这池水填平。
“你这是要埋了它?”
燕宁讶然。
秦鸿风点了点头,边填平边说,“这妖兽名唤赤炎金猊兽,昔日乃是火神祝融的坐骑,千年前神魔大战,祝融与魔族大将离墟一役中,它替祝融挡下致命一击,跌落幽都,后来魔族兵败,退回赤封荒地,金猊兽才终于脱离禁锢,得以重见天日。可惜它在幽都待了太久,受诸魔撕咬,身染污秽,邪性难消,已不能返回天界。祝融百般求情,也没得到天帝首肯,神魔一役牵扯甚广,天界百废待兴,太多事需要祝融回去处理,如此僵持了数十日,它的主人终究还是将它舍在了凡间,独自回了天庭。”
“自盘古创世以来,赤炎金猊兽就陪着祝融征战四野,多少次拼死护主,死生瞬息之间。后来独自困在幽都,受尽折磨也坚守秉性,没有堕入魔道。好不容易熬到天界大捷,以为苦尽甘来,能回到最亲近的人身边,却因一句不洁,就被轻易舍弃。”
“换做谁,都不会甘心。怀有怨气,也是自然。”
“它虽已非仙兽,脾气也暴躁凶恶,但并不嗜好杀戮。”秦鸿风走进池内,抚摸着妖兽背上已失去光泽的皮毛,挪动了下石块的位置,一点点将那赤炎金猊兽的身躯覆盖,“它滞留凡间后,因性属火,与水相冲,所到之处,无不赤地千里,连年大旱,庄稼也颗粒无收,自然害死了不少百姓,人们不仅惧怕而且厌恶它,想尽了法子驱赶它。它不仅没有因此暴怒作恶,反而远离人群,独自躲到了北方的荒地中。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它虽无心害人,但的确间接导致人间生灵涂炭,天帝下旨派人到北方追捕他,并将他封印于此。”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扯动了下似是觉得很可笑,眼神却凝重深邃,“堂堂一个天地化生的神兽,在三界之内竟无一可容身之处。何等荒谬?”
“沦落于此,还没山精妖怪自由,何等可悲?”
一石一块,转眼间,方才深不见底的池子已成了座由石头垒就的新冢。
“走吧,”他扶过燕宁,“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交代清楚。”
他们走出山谷,顺着之前的湿滑的小路回去。
走到上山的半道,燕宁听得一声摧枯拉朽的巨响,转回身去,满丛花枝遮掩,缝隙间,看见远处升腾起一片烟灰,不知是哪一个山头倒了,将那天堑般的深谷轰然填平。风吹过林木,传来呜呼的长吟。
仿佛有山为这上古神兽的陨落悲哭不止。
第9章 定魂珠
定魂珠外表朴实无华,功法却极其霸道,周身缭绕着浅浅的黑雾,触感冰凉阴寒,如堕幽冥鬼狱。没有法力护体的人,靠近一些,魂魄都容易被魂珠反噬吞没。
秦鸿风修的是天脉正统,与它功法相冲,想要操纵它为木偶凝魂聚魄,并非易事。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汗出如浆。
匣内的木偶,被一道黑气托着一点点升起,木制的身躯内光华流转,有五彩的颜色,最后融合为一道白光,收敛在心窍一点。
大功已成。秦鸿风气力一泄,狼狈跌坐在椅内,衣袍浸湿,浑身脱力。
之前,郗王的三魂五魄四散流离,并未真正融合,只是被强行关在一个容器内,木偶的神识被各类魂魄争夺,总是半梦半醒,昏昏沉沉,难能有清醒的时候,眼下有了这颗定魂丹,魂魄合一,才真正能恢复些昔日郗王的模样。
他恢复了些力气,将匣子合上,推门而出。
厅里,燕宁还在受少安、少白的盘问。他坐在那儿,面色已经很不好看,隐隐有拍桌子走人的趋势。
其实,他们回到竹屋后,燕宁见瞒无可瞒,又认为秦鸿风是天上神仙,狐非欢和他争斗无非以卵击石,早已和盘托出。
秦鸿飞急于施展定魂珠,随口让燕宁好好养伤,便没放心思在他身上。
但少安少白又怎么是那么好打发的人?秦鸿风困于房内的两个日夜,他们轮番上阵,虽然没用什么刑罚,但车轮战般拷问,也没让燕宁好好休息过。
燕宁又困又累,浑身没好全的伤口也痛得厉害,脑袋晕晕乎乎,脸色白得跟鬼似地。
秦鸿风出来看到他这幅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让少安少白退下,自己带燕宁去休息。
少白一跨步,拦在他跟前,一副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样子。
秦鸿风停下脚步,让燕宁靠在自己身上,又看着少白,解释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受人指示才会来这里,心有不轨,留下来始终是个隐患。但还有些事情我很疑惑,需要探查清楚,在此期间,他不能有事。”
燕宁昏睡了两天,都是秦鸿风在照料。
等他迷迷糊糊醒来,略一抬眼就看见秦鸿风坐在床头捧着本书在看,长发闲散得用簪子别了,垂落了几缕在前额,素色的衣摆还被压在了自己胳膊下。
他一慌,下意识地又闭了眼装睡。该交代的他已经都交代了,对秦鸿风而言他已毫无利用价值,他愿意救自己,是他好心,却不代表他会留下自己。狐非欢那里他回不去了,体内的毒也解不掉,左右再拖个十几日,他还是一死。白白重活了那么些日子,却什么也没想起来,什么也没做到。他左思右想,越想越没出路,不知道何去何从。
正在他自伤的时候,房门开了,坐在床边的人合了书,将衣摆极小心地从燕宁胳膊下抽出来,去接了少白送来的东西。
刻意压低的低语传了来。“师傅,他还没醒吗?这都两日了。”
秦鸿风像是轻笑了笑,“性命已无碍,只是嗜睡罢了,看他什么时候想起吧。”
燕宁心里一咯噔,合着他早就知道了。
少白将带来的茶盏摆好,瞥了眼床上躺着的人,想了想还是对秦鸿风劝阻了句,“师傅,您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他毕竟不是真的“那位”,也不是什么心地纯善的人。虽然之前是受人胁迫,到底也曾存有贪念、谎话连篇,只是眼下被揭穿了,才装的老实。如果他真的好了,还是尽早让他走了吧,免得待久了,日日对着这张脸,会乱了师傅的心绪。”
秦鸿风抬了眼,眸光如电,“你是怕为师因为这张脸,就对他动了情?”
少白一怔,手指不安地扣紧了些,“师傅对“那位”情深义重不假,可十数年过去了,也难保不会移情到这人身上,毕竟……毕竟二人长得都一样。”
房间里安静了些,随后秦鸿风才说,“你看得出来,他是人是妖还是鬼吗?”
少白皱着眉看着床上的人,那人吐息绵长,胸腔一起一伏,的确和正常人无异,只有垂了头,“弟子法力微末,看不出来。”
“有脉搏,有呼吸,会受伤,碰得到也看得到,但不能吃人间的食物,玄光镜中没有前世来生,让为师也看不出来路,狐非欢只是个微末的狐精,他何来这种本事?”
少白也听得迷糊了,“玄光镜中如果没有此人,那他已经超出三界五行中了。”
秦鸿风点了点头,“我有一个猜想,只是不知道对不对。”
少白像是也想到了,大睁了眼“你是说,这人有可能是……”
他没有说完,便被秦鸿风打断了,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只是个猜想,做不得数。也许只是狐非欢用了什么秘法,是我不知道的。我刚下山的时候也瞧见过人世间有一种奇技,可以缩骨易容,能让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叟变成妙龄的女子,看不出一点破绽。”
少白的眼睛发亮,像是很兴奋,“那都是些障眼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但如果他真是,那师傅的夙愿便算了了,我们也不用再蹉跎于此。”
“好了。”秦鸿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东西放下便出去吧,这还有个病人在休养呢。”
少白抿了抿唇,礼节地说了是,便出了房间,嘴角还残留着喜色。
等少白离开了,秦鸿风重又回到了燕宁的床边,拿了书簿,却没在看书。他低着头怔怔看着燕宁,眼中的情绪很复杂。
燕宁被他看得背脊发凉,身上像被针扎一样。实在难捱,唯有眼睫颤了颤,呻吟一声,装作刚醒来的样子。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因为躺久了还有些酸麻。秦鸿风伸手扶了他一下,语调温和地说,“你睡了两天了。”
燕宁点点头。
秦鸿风又续道:“你睡着的时候我为你把过脉,你身上中了毒,而且毒性已深,并非一日两日的事了。”
“是狐非欢。”燕宁开口才发现嗓音嘶哑,又干又涩。
秦鸿风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要喝点水吗?”
燕宁点了点头,抓过杯子喝下去,像是渴坏了。
“你中的是枯藤毒,是从南疆的一种植物上提取的毒素,叶子含有剧毒,花则是解药。我早年在南疆待过,这种植物生长需要很独特的地理气候条件,量很少,由于花的药用价值高,一直是他们族里的圣物。中这种毒的人,不仅死相惨,临死前还要受很长的折磨。”
燕宁听他说完,低垂着头,瞧着手里杯子映出的倒影,“狐非欢每隔一段时间会给我一颗药,服下后,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你体内毒素堆积,他给你的不是什么解药,只是饮鸩止渴。你而今最多也就20日的命了。”秦鸿风补充。
燕宁身子一震,抬起头,“你能不能救我?”
秦鸿风笑了笑,明知故问地说,“你不想死?”
“自然。”
“可我为什么要救你?”
“之前在山谷里如果不是你出手相救,我恐怕也活不下来。如果我最后还是死了,岂不是白费了你的心血?”
“那是你提醒在先,你因我而受伤,我只是报恩罢了。”
“那哪有恩情报到一半就不报的呢?”
秦鸿风侧了侧头端详他,“怎么说?”
“你报恩的法子是救我性命,可晚死一些也是死,你无非是拖长了点时间,这恩报了和没报有什么区别?你还是欠着我的。”燕宁胡搅蛮缠。他也知道这样的理由立不住脚,简直如同无赖,虽说送佛送到西,可哪有被佛讹上的道理?
他猜测秦鸿风定会勃然大怒,觉得他不识好歹,却没想到秦鸿风竟笑着应了,“你这话说的也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