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姝眉眼弯了起来,“我倒是希望有这一天。”
祁康将手中的鸟笼递给恭候的小厮福宁手中,掐着温姝的下巴道,“温姝,你这样的以为自己能在朝堂上站直了身子做个人?”
温姝幽幽道,“世子爷,登闻鼓院是小庙,德亲王府是浅水,本无交集,何须强聚?”
德亲王府的世子爷离开登闻鼓院的时候神色本便不虞,小厮福宁提着鸟笼犹豫道,“世子爷,方才那佐官,是在骂您呢。”世子爷不解地看过来,福宁叹气解释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世子爷一下炸开。这温姝生一张含沙射影的利嘴,不知道在床榻上被人顶弄的满面潮红是否也能嚣张的起来?“等七哥不要他了一一本世子早晚有一天把他办了!”福宁眼看自家祖宗咬牙切齿兼暴跳如雷,静等下文,果然听到了世子爷指着鸟笼吩咐道,“把这鸟煮了!爷下午要吃红烧鸟肉!”
福宁心道,此焚琴煮鹤之举也只有这祖宗能干出来。
之后祁康便负气再未去过登闻鼓院。
温姝乐见其成,此后无人打扰,一心扑在公事上。
由于扬州处置了大批官员,这大批官员失势倒下后许多身背陈年旧冤的百姓从扬州大肆涌入京城,登闻鼓是朝廷于民间的耳目,奏叠成沓,冤声不断,林奉儒一人疲于应对,便将诸事托于十二佐官,十二佐官每隔五日需入宫呈禀民情,轮到温姝入宫的时候已经是一月之后的事。入宫前林奉儒笑言,“可有紧张?”温姝摇头。
陛下救他于水火,他心中只有敬畏和感激。
温姝跟着引路的宫人往御书房而去,温姝怀中抱着奏叠,眼睛盯着脚尖。宫中鲜花开败,枯黄的草叶在脚下被碾碎发出断裂的哀声。
温姝从面首到佐官用了两个月的时间。
这起起伏伏的两个月几乎要了他的性命。
天子的御书房案前燃着香雾,左右的宫女子打着小扇,珠帘从两侧挂起,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晌午时分殿内静谧无声,偶尔能听闻窗柩外呼号的风声。温姝恭敬跪候天子的到来,暖室中的炭火蒸起他额头上的汗珠,汗珠滚落在了绣着扶桑花的长毯上。
温姝不知自己维持这样的姿态多长时间,直到听见脚步声。温姝猛地抬头,此刻终于看清来人的面目。
晋国的君主气度威仪且容貌俊美,玄色的外氅上绣着金色的龙,这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的男人漫不经心地转动自己手中翡翠绿的扳指,似乎猛虎都能在翻覆的手中被轻描淡写变成宠物。
第三十七章
温姝躬身行礼,“登闻鼓院佐官温姝参见陛下。”
皇帝示意平身,“有何奏述?”
温姝便将登闻鼓院近期事宜一一尽奏,听皇帝叹息,“扬州这一批官员处置的不冤。”
温姝心道,的确不冤,这一批官员倒下,扬州的百姓才敢入京告御状,不见天日的罪证才会纷至沓来。
皇帝看着跪在毯上的温姝。
他的面容像毯上的扶桑一样白,腰身像林间的修竹一样挺。墨绿色的官袍穿在身上并不显市侩之气,反而如清风似明月,连官袍上的金蟒都穿的比其他官员漂亮几分。十六岁的年纪,单纯执拗不经世事,旁人一眼便能看个通透。
皇帝心生逗弄之意。
“既已呈上奏折,为何还不下去?”
于是看到那张霜白玉面泅出女人胭脂一样的红色。
温姝惶急道,“臣还有一事想借机谢过陛下!”
皇帝挑眉,“何事?”
温姝握紧了汗湿的手,“多谢陛下提携,没有陛下与林家就没有现在的温姝。”
皇帝摆手,“温姝,往后别让朕对你失望。”
温姝一个头磕在地上,“臣绝不负圣恩。”
温姝退下后,晋国的天子目光落在温姝方才跪过的毯上,毯上洁白的扶桑花正在悄无声息地盛开。
昌巳手中捧着香炉止步御前,龙涎香的味道弥漫在书房中的每一个角落。
“昌巳,朕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昌巳小心翼翼答,“陛下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开始筹谋天下了。”
先帝多子,夺嫡之路艰险重重,退一步便身首异处。昌巳比任何人都清楚,当今陛下是旷世的明主却不是仁厚之君。当年五爷祁凛州的名讳到今日已无人敢称。
温姝从正殿中出来,遇到来面圣的太子爷。
温姝心知,眼见到了八月,想必祁睿是为秋狩而来。
中原历年秋狩皆交付东宫。
而温姝没有想到太子爷再次见他,只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附在耳边说了一句让他遍体生寒的话。
“听闻扬州桑家的女儿貌美,孤有意聘她为良妾。”
温姝有了官身,祁睿自然不能如面首一般对待。顾绪忧虑温姝入了仕途不好控制反生事端,所以妄图断了温姝的仕途,于祁睿而言他早做好了打算。这世上是人皆有软肋,温姝的软肋不在温家,在桑家。
他捏住温姝的七寸,又怎会怕他掀出风浪?
温姝攥住祁睿的衣袖,用破碎的嗓音开口道,“太子爷,您高抬贵手。”
“温姝,传话的人此刻想必已到扬州,你不乐意一一”太子暧昧的气息喷薄在温姝的耳畔,手几乎揽住了温姝被腰带细细勒住的一截腰,“拿自己换。”
温姝猛地推开了祁睿。
祁睿朗声笑了起来,一双眼眸黑如点漆。
温姝握紧手中的玉笏,玉笏平整的边沿扎进肉中。
祁睿不知何时离开,温姝耳边却仿佛还有木屐踩踏地面的声音。
正殿外穿着墨绿色官袍的少年麻木不仁地摊开掌心,目光落在掌心中鲜血淋漓的伤口上,鼻尖嗅到铁锈一样的腥气。
第三十八章
东宫失德,普天之下能压住太子爷的只有陛下。温姝神思不属,全身像被抽干骨髓,一路回到自己的官舍后祁睿带给他的压力方才稍散些许。漱玉馆的噩梦夜夜纠缠,原来他从未走出来。
马上就要到八月初的秋狩。
秋狩若能拔得头筹,便有机会要陛下一个恩典。到时便能求得陛下的一旨赐婚。
温姝在案前打开了昨日从扬州来的书信。
他忙至现在才有机会打开。
此书由桑英亲笔所书,“东宫欲聘桑柔为妾,信使尚在,该如何回复?”
温姝回复一字,“拖。”
拖到秋狩,陛下赐婚的恩旨下来,即便是祁睿也没有办法对桑柔下手。
正如温姝所揣度,祁睿当日入宫确实为秋狩而来。秋狩的位置定在凤栖山。
凤栖山位于直隶清河,山顶有香火鼎盛的慈恩寺与太宗皇帝始建的行宫,周围有茂林深瀑。常有野兽出没,可礼佛,亦适渔猎。
秋狩乃朝野大事,礼部户部纷纷下场操办,很快便到了八月初五这一日,天子的銮驾在前,镇北将军陈昭随护,德亲王与国舅爷的车马在后,诸皇亲贵戚于两旁跟行,之后是各部尚书与众位大臣即家眷以及浩浩荡荡数万宫中禁卫。
长公主不喜打打杀杀的场合,太子与林大儒留京监国,德亲王世子祁康据说因忤逆德亲王而被关在了府中,温姝难得松了一口气。
然而东宫未至,位列禁卫的易钊顾绪,曾经将他反锁漱玉斋的陈司礼与易欢却尽在其列。
温姝心知此行必不太平,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简单收拾行囊身着常服跟在登闻鼓院众人中,耳听两侧车马辘轳,人声嘈杂,一时颇为新鲜。在温姝就要转头看过来的时候,林奉儒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一路徐行,天明方至凤栖山,登闻鼓院众人被安置于凤栖山行宫南苑。
山中明月朗照,行宫灯火荼靡。
南苑室内长久无人居住透出难闻的气息。温姝遂往外行至一侧幽泉透气,此幽泉名曰涧奚,传言是太宗皇帝御赐。浅水潺潺十里,若是夏日深夜可见鱼石。
此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来人正是顾绪。
顾绪坑害温姝犹不自觉,见温姝一人往涧奚泉边行去竟也跟了上来,温姝尚且不知道易欢与陈司礼将他囚困于漱玉馆中乃顾绪挑唆,顾绪生的一副君子相貌,惯常会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平日跟在祁睿身后不言不语,比不上易欢舌灿莲花,比不上易钊阴狠毒辣,也比不上陈司礼胡作非为,比不上祁康身份贵重,然而古话说的好,咬人的狗不叫。
顾绪是自作聪明咬人的狗,顾翊便是还没有暴露出真面目的蛇。
如今顾绪在幽泉边堵住温姝道,“真没想到你还能再爬起来。”
温姝是聪明人。
他从顾绪口中已知自己被囚漱玉馆中有顾绪一分子,而顾绪此举的原因亦不难猜度。
又听顾绪道,“我那谪仙般的兄弟你是否还将他当做好人?若非那风扬公子,你以为我为何会生了动你的心思?”
温姝倒吸一口冷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毒蛇缠缚住手脚。
他想到了因为自己而死掉的黑猫,顾翊如此算计自己,全然是为了当初那只黑猫不成?
“你害我至此,我有的是法子对付你。”
温姝冷笑,“你有今日难道不是因为自己多行不义?若非你中了顾翊的挑拨对我心生歹心,顾尚书会将你这嫡子弃置不顾而倚重于他顾翊?你分明是构害不成恼羞成怒迁恨于我,难怪这辈子都赢不了顾翊。”
顾翊的身世顾绪已说至此处温姝便不难猜测来龙去脉。
若是嫡子如何舍得送去长公主府?顾翊心中不平妄图借机一举两得,温姝想不到那顾翊经历与他如此相似竟然也能下此毒手,人心果真莫测。
顾绪盯着温姝鲜花一样的面容道,“温佐官,明日赛场有的是你苦头吃。”
温姝被那退后一步道,“顾侍卫慢走不送。”
顾绪走后温姝全无旁的心思,远远看到易欢陈司礼往此处行来,心道今日运气欠佳。
那陈司礼将温姝看的清楚,几步过来上下打量道,“真没想到都这样了你还能咸鱼翻身。”
陈司礼出身武将世家,性格不如易欢弯弯绕绕,张嘴便戳人心肺,温姝转身想走,陈司礼却不饶他伸手扯住手腕,易欢披着一张漂亮的人皮笑意吟吟地看着闹剧。
陈司礼手指攥住温姝的脖颈,鼻尖嗅到温姝身上的茶香,“一个大男人长的像个女人,身上还带着香气,这不就等着旁人当女人一样吗?”
温姝面上泛起屈辱之色。
易欢走近温姝,伸手将他一推,一时不察往后一仰,失去重心摔进泉中,飞溅出冰冷的水花。
第三十九章
青衫薄透,漆黑的发湿柳般贴合额际肩侧,涧奚泉清澈见石,约莫过膝,远不到溺毙人的地步,却因处于山中而冰寒刺骨,此刻正月黑夜冷,有料峭山风拂动枯枝,温姝仿佛坠入寒潭之中。
推温姝下水的陈司礼神情颇为复杂,易欢弯着杏眼道,“啧啧,着了凉明日可怎么上赛场?”
水中的温姝握紧了拳,神情淡漠道,“明日与诸位见分晓。”
易欢嗤笑一声,再不理会温姝离开,陈司礼跟在易欢后头,一时间没忍住回头看了眼温姝,见那少年在水中悄无声息地蜷缩起来,漆黑的长发飘荡在泉水中如同与鱼石暧昧纠缠的水草,漂亮的眼睛像两瓣被秋水浸润的桃花。
易欢摇头对陈司礼道,“一撞见这温姝就不想让他好过,可真是邪门了。”
陈司礼跟在易欢身后前行,脑海中却在回忆方才的惊鸿一瞥。
温姝从冰冷的泉水中爬上了岸,像一只水鬼。
明日的赛场有这群败家子,温姝心知自己不会好过,可他别无他法。
林奉儒并未想到温姝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竟是这般情形,在自己舍中隔着轩窗隐约瞧见,想出去询问情况,竟莫名生出种擅闯女子香闺的错乱感,正是这样的错乱感让他止住步伐,直到温姝房间的灯骤灭,才怅然若失地阖上轩窗。
温姝夜间发烧,额头上滚烫一片,直到第二日方才稍有缓解,强撑着一张雪白面颊参加秋狩,林奉儒心生关切询问,温姝摇头称自己昨日不小心落水受凉。林奉儒见他不欲多言,遂不再多问。
皇室秋狩拔得头筹者,且看谁手中的猎物居多,猎物并不限制获得的方式。
天朗气清,风停云淡,行宫外的茂林人声嘈杂,朝中的权贵们搭起了一唱一和的戏台子,天子高距野外华宴之上,君臣推杯换盏,歌女和弦,妓子舞乐,俨然一副盛世升平之景。
参加秋狩者或武将或文官,皆是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足有一百余名。一百多位年轻人身着骑射服,脚蹬金马鞍,只等林奉儒手中令枪一响便如离弦的箭般奔入林中。十二个时辰之后方能出来。
林奉儒深得陛下器重,是为发令官。
易钊勒住了马,回头看了温姝一眼,金灿灿的阳光下少年身姿如玉,面容温暖。
易欢凑到易钊耳边道,“兄长看哪里呢?”
易钊挑眉,“你觉得呢?”
易欢勾唇意味深长地笑了。
陈司礼与顾绪在他二人身后顺着易钊的目光看去,陈司礼心尖一颤,顾绪却面露狠戾之色。
温姝登闻鼓院的同僚也有参加,与温姝谦让几句便不再多言。
温姝心知这些人眼中瞧不起他。
这一路走来温姝听惯了风言风语,无非拿他卖父求荣与卖身为宠说事,仕林清高,自觉温姝不配与他们同朝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