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的老翁喋喋不休道,“您说的可是会试结束的时候住进来的那位公子,实在是可怜。”
到底如何可怜老翁没有细说,林奉儒与大监昌巳一般以为温姝因登闻鼓院滚过砧钉才留下了病根。
林奉儒在老翁的指引下行至医馆一处厢房,老翁退下,林奉儒掌心沁出汗珠。
出来开门的是温姝身边的丫头,“您是一一”
林奉儒道,“登闻鼓院,林奉儒。”
翠微匆忙行礼。
里头传来温姝带着浓重病气的声音,“请林大人进来。”
第三十三章
林奉儒跟随翠微往内室去。
内室珠帘垂落,炉中点着药香,温姝倚靠榻上,膝上盖着厚重的绒毯,绒毯上方放着一卷将打开的书,正是林贤所著之典籍。
凌乱的发丝散落双肩,眉头因病痛蹙起,一呼一吸间消瘦的胸膛微弱起伏,雪白的亵衣规整地穿在身上,明灯下投出一道干瘪的轮廓。
林奉儒性情清正,见温姝如今情状不免暗中不平。
温姝当初为这次会试所付出的代价没有人比林奉儒更加清楚。而这一切在王孙贵族面前不过沦为笑谈。他们轻描淡写地毁灭温姝的希望,谋图将这十六岁的少年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林奉儒叹息,“我今日不单是来看你,还带了圣命。”
温姝犹豫抬眼,漆黑双瞳中倒映林奉儒的面容。
林奉儒心中一跳,听到温姝沙哑的声音,“什么圣命?”
林奉儒遂将手中考卷递给温姝道,“三甲名单已送殿前但未公布,陛下让你写完自己的文章。”温姝惊愕接过林奉儒手中递来的绢纸喃喃道,“当真是陛下的意思?”林奉儒神情复杂地看着温姝道,“正是陛下之意。”
至于陛下此举究竟是惜才还是有别的什么,林奉儒不得而知。
温姝是何等澄明之人,素闻登闻鼓院的小林大人是林大儒嫡子,而林大儒身兼此次科考的阅卷官,此番想必承情林家,遂与林奉儒道,“温姝谢陛下隆恩,谢林大儒抬举。”
林奉儒笑言,“你受陛下青眼,陛下才肯给你机会。”
温姝回想起金銮殿上的帝王,脑海中却只有一截明黄的袍摆。
他从未想过被逼迫到绝路的时候伸手拉住他的人会是金銮殿上的天下之主。
温姝不过一未及弱冠的少年,何德何能受此大恩?
病榻上的少年怀着虔诚的感激对来看望他的登闻鼓院司谏大人道,“温姝必不负重望。”
一旁的翠微喜道,“公子总算熬出头了。”
林奉儒鼻尖窜入淡淡的墨香。
温姝握笔的手指骨节分明,隐约窥见青色的脉络,从笔端流淌出来漆黑的墨汁在绢纸的空白处汇聚成端正秀丽的字体。
明亮的灯火点进少年的眼中,眼尾扬起漂亮的弧度,像两瓣凉薄的桃花。
林奉儒瞧那双眼睛瞧的出神,想到了旧时候流传的说法,这种眼型生在女子身上难遇良缘,生在男子身上命运多舛。
眼前的少年生于官家却被家族摒弃送为人宠,一腔抱负不得施展,好不容易自己挣了一条活路又被人践踏成死路。所幸阅卷官是他的父亲才不至于金玉蒙尘。
温姝是林奉儒见过最美貌的少年,也是林奉儒见过最可怜的少年。明明置身于颠簸骇浪之中,眼中却始终有不肯熄灭的光。这光将成为他的救赎,也将置他死地。
案前香灰燃尽的时候,林奉儒听到温姝的声音,“大人,请将此卷交还殿前。”
林奉儒伸手接过满纸墨香,二人指尖相触。
年轻的司谏大人妄图用平静冷肃的面容掩盖住皮肉下灼热沸腾的血液与焦躁荡迭的心脏,而他所作的一切努力终将在深人静的春梦中崩溃瓦解,显露出欲望的本来面目。
温姝对此毫无所知。
他在送走林奉儒之后忐忑不安地等待宫中传来的结果。
第三十四章
在深宫中与林奉儒隔一道帘帷看不清面貌的君王放下手中考卷。跪在阶下的林奉儒听到陛下的吩咐,“你不是同朕为你登闻鼓院要人,这温姝朕便先放在你登闻鼓院调教些日子。”
林奉儒跪地谢恩。
林奉儒退下后大监昌巳道,“陛下为何不直接让他入工部?”
天子盯着案前墨迹将干的试卷,“温姝虽有状元之才,到底考试失利,朕不能寒天下士子的心,人先放进登闻鼓院,若能做出些成绩,朕再将他提入工部,也算殊途同归。”
昌巳心中了然。
当年太宗皇帝提携林贤与今日陛下提携温姝情况并不相同。
林贤少年时候便才名大噪,温姝却是一介面首。
林贤位列榜四,温姝位列榜末。
于今上而言目前的温姝还并不值得他为之与朝臣大动干戈。入登闻鼓院对于温姝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否则以他榜末的名次哪里能留在京城。
兴平十一年的殿试名单出来的比往年略迟,不出所料前三甲正是会试的前三名。
朝廷对数百名进士分派,新科状元被提入户部,榜前三十名留任京中,剩余众士子将要发往北方偏僻郡县,路程遥遥前路漫漫,归京再无望也。
依照本朝律例,在分派各地郡县士子中若有能缴纳巨额税银的人便可破格留在京城。此举是为考中进士的京城权贵子弟留下的一条后路,陛下虽早已不喜此条例,然而更改太宗皇帝制定的律法牵涉甚广,又兼此法至今并未酿成大祸,遂才留存到现在。
从离开长公主府的一刻温姝便做了破釜沉舟的准备,温姝已没有脸面再回去寻求长公主的帮助。更何况一一他去求了,长公主又是否会帮助他?
善居堂位于市井街头,温姝卧病榻上常听得窗外男女嬉闹与鸟语蝉鸣之景,翠微见他神色如常才渐放下了心,这一日见他已能下榻,方才扶着他小心翼翼道,“公子要不去外头逛逛?”温姝面色霜白,披头散发,只有一对漆黑的眼珠子还能转动,声音低哑道,“出去看看也好。”
或许往后再也回不来了。
这繁华似锦的京城已无他的容身之地。
今年士子发往北部郡县,这北部郡县距离京城已有万里,距离扬州更是天涯海角,他与桑柔一一
大抵也没有出路了。
所以陛下命林奉儒走这一遭到底为何?
温姝想不明白。
他还有诸多的理想与报负,害他的人还未曾得到报应。
易欢与陈司礼虽然落榜却仍旧得意洋洋倚红偎翠,太子爷高居庙堂接受万人朝拜。
温姝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便看不到灰墙上的镜中自己痛苦与憎恨的神情。
翠微扶着温姝跨出了医馆的门,刺目的阳光垂坠在屋檐翘角下。远处鞭炮齐鸣,吹锣打鼓,似乎有天大的喜事要从那巷口而来,两旁街道挂满红幡。温姝犹疑问道,“有何喜事?”翠微此时才想起来,今日是新科状元游街的日子,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连忙挤出一个笑容道,“公子,这外头风大,咱们回去罢?”
翠微话音未落,便有两旁的人群道,“这何家世代经商,后来家道中落,谁能想到还能出一个状元郎,真是不容易。”
“这何家小子生一副好相貌,也不知道将来便宜哪家女儿?”
人群琐碎的议论声传入温姝的耳中,温姝看到了翠微担忧的眼神笑了,“无妨。”
第三十五章
那俊美的状元郎骑着五花马从长街巷弄中走出来,眉梢眼角皆是笑意,举手投足皆是风度,大红的衣裳与大红的花在风中狂肆飞扬,途经温姝的时候马蹄踏出了一身尘灰。
温姝的目光落在那满面春风的状元郎身上落地生根。
寒窗苦读十年书,一朝金榜题名时。
天下文人士子数十年所求为的也不过这一日,谁能不羡慕?这新科状元郎与一身狼狈的温姝此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翠微心中酸楚,“公子,别看了。实在不行,咱们回去求求长公主罢?”
温姝始终没有挪动双目。
他像是看着自己的另一个人生在眼前一寸寸流逝,终于荒芜成一片沙漠。温姝边咳嗽边道,“终究是我命途不济。”
“谁道你命运不济?”
温姝回头看去,便见影绰市井中年轻的司谏大人身着一袭官袍端正而立。
“温姝,留京的税银林家替你缴纳,你若能留在京城,明日便可接到陛下发入登闻鼓院的恩旨。日后若是做出些成绩,陛下若有心让你入工部,也不是不可能。”
温姝只看到林奉儒的嘴在动,却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他的脑海中嗡嗡作响,仿佛朽坏的愚木。
直到看见了身侧翠微喜极而泣的一张脸。
“公子,陛下有恩旨。”
连翠微都明白过来,这是陛下的意思,否则林家为何要替温姝缴纳这巨额的税银?
温姝手握紧成拳,脑海中闪过桑柔的笑脸。
虽不能高中状元,然若有功名傍身,非发往苦寒之地,他是否可以去扬州桑家门前兑现给桑柔的承诺?
陛下和林家施予他的援手恩同再造。
温姝一个头磕了下去。
兴平十一年六月,长公主府面首温姝入登闻鼓院,引朝野轩然大波,却无人敢在今上面前置喙一辞。温姝留京的巨额税银由林府缴纳,诸官员遂将他视为林贤一党。
消息传入东宫,祁睿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易欢与陈司礼只是遗憾没能看到温姝狼狈的情状,顾绪因此事受了太子的警告与父亲的杖责气焰被扑灭不少,却已在心中与温姝结下了仇。
顾绪面上生的一副君子模样,只有熟悉的人知道此人狡诈阴狠。易钊心中觉得温姝有趣,而他亦知道分寸,温姝如今是太子惦记的人,他自然不能因此与太子生事,而往后若太子不惦记了,他倒是也不拒绝动手尝尝新鲜。
反而是祁康不知分寸,后来打听到了温姝入登闻鼓院的消息,自此德亲王世子便成了登闻鼓院的常客。
长公主府中始终缄默。
长公主在锦珠面前遗憾道,“皇帝到底还是用了温姝。”
锦珠替隆裕揉捏肩膀,“殿下不希望温姝得陛下青睐?”
隆裕红艳的唇勾起,慵懒答道,“温姝因旧伤发作而耽搁了考试,以至于名列榜末,若没有陛下插手温姝会走投无路,求到本宫这里。可惜陛下让林家拉了他一把,到底让他与长公主府无缘。”
锦珠低声道,“若没有陛下帮他,温姝真的求到了您这里,您会替他缴纳留京的税银吗?”
隆裕细白的手指拈过案前的甜糕,眯眼笑了,“不会。”
温姝若是求过来,隆裕会给温姝两个选择,留在京城做她府中的男宠,或者被发往北方郡县为官。温姝想必明白这一点,便没有求过来。
锦珠低声道,“也不知往后他会如何。”
隆裕叹息,往后便是男人们朝堂上杀人不见血的战场。
隆裕虽有心护着温姝,而温姝志不在此。
没有一个男人愿意躲在女人的芙蓉帐中荒度余生。
隆裕百无聊赖道,“去趟阆苑阁罢。”
顾翊自然知道温姝入登闻鼓院的消息。
他到底没能毁掉温姝。
长公主过来的时候顾翊正在抚琴,隆裕抬起了顾翊的面颊道,“你可有心留在我府中?”
顾翊垂首恭敬道,“是草民的荣幸。”
隆裕笑了,她抬起顾翊的下巴道,“顾风扬,你嫉妒温姝吗?”
顾翊闭目,手指攥紧,声音破碎道,“并不。”
隆裕心中觉得无趣之极。
她摇头道,“本宫还是喜欢说实话的人。”
后来长公主府的人都知道风扬公子失去了宠爱。
第三十六章
兴平十一年七月,温姝正式就职登闻鼓院佐官。登闻鼓院新设佐官共十二名,皆是林奉儒在殿前索要而来的名列前矛的进士。因他与长公主府不能为人道的关系时常被众人诟病,温姝有了官舍,时常挑灯夜读,翠微不能与他同住,遂被送回长公主府中。
登闻鼓院副司谏陈鸣曾在林奉儒面前感慨,谁都没有想到竟然有一日能与曾敲击登闻鼓的孱弱少年共事。林奉儒忆及那道纤薄瘦长的影子。温姝平日颇受林奉儒照顾,视林奉儒为兄为长,迎面见时总是恭敬的一声“林司谏。”平日旁人这般叫并不能惊动林奉儒心中波澜,唯独温姝清脆地开口便能将他的心肺滚作一团热炭。为人清正的司谏大人并没有对温姝表露出自己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只是相比旁人对温姝更加关照些。
温姝在登闻鼓院的日子倒还算清净,只是德亲王世子常来并非好事。
祁康是皇家金玉窝中养出来的贵公子,言行虽刁钻跋扈,性子倒相比于太子一党其他几人单纯,这一日祁康带着西域进贡的珍鸟来讨温姝欢喜,此鸟生七彩羽翼,有五色异瞳,鸣声如出谷黄鹂,展翅如雨后霓虹。温姝已有心与他划清界线,客客气气地地拒绝道,“登闻鼓院的庙小,只怕容不下这大佛。”祁康竟也听不出来讽刺,全然当他是夸赞沾沾自喜点头道,“西域进贡皇室的珍品来你们这小庙可不得蓬荜生辉了。”温姝对牛弹琴无果,不欲与他多言。祁康两步追上温姝道,“若有一日七哥对你松了口,有你哭的时候。”
温姝宽袖下的手指攥成了拳。
祁睿就像是压迫他的一座巨大山脉,他要如何才能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