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考试院的官员诺诺称是。
祁睿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已知他的父皇已对薛家人生了疑心。
若没有生了疑心,今日来此作陪的便是二皇子祁宁,来此监考的便是二皇子的母舅薛城。薛家人被权势迷了眼睛,急迫想扳倒他这太子无意中却触碰到了皇帝的逆磷。这监考的位置换了谁薛家人都有微辞,皇帝釜底抽薪亲自前来将这批势力囊括入怀,此举定打了薛家措手不及。
太子之位的争夺实则是易家与薛家的争夺,即便祁睿如今占了上风,然而伴君如伴虎,有这样一位强大且正值盛年的父亲,日后祁睿仍免不了如履薄冰,小心谨慎。
既要荒唐,又不能荒唐太过。
易钊低声道,“殿下,您说对了,陛下确实对薛家生了疑。”
祁睿似笑非笑。
“种子已经种下,且等薛家与祁宁的末日。”
易钊又道,“今日温姝之事……”
祁睿道,“考场与温姝有结怨且胆大包天的人只有易欢与陈司礼二人。”
易钊小心道,“凤止楼那日殿下离开后我见顾绪曾与易欢陈司礼密谈。”
顾绪在把他易家人当刀子,就别怪他易钊不讲义气。
祁睿眯起了眼睛,“顾绪?”
祁睿遂想明白了关节。
他如今太子之位并不十分稳固,顾家倚傍与他,少不了替他筹谋,倘若因为温姝失去了长公主这一巨大助力岂非得不偿失。
顾家的心思祁睿明白,顾家僭越,失去身为臣下的本分。解决温姝的方式有很多,顾家偏选择了最不入流的一种,想要毁了温姝的仕途之后再要了温姝的命。
顾绪与易钊同在禁卫军中任职,今日另派他事未来护驾,祁睿的火气发不出去,面色不虞之至。
易钊勾起了唇瓣。
祁康立在一侧,并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论。
祁康对朝政不感兴趣,此时虽人立在正堂上端一副德亲王世子的威仪,神魂却早已飞至温姝身上,也不知他七哥这样的手段,温姝能不能吃的消,此时是否已经进入考场,手抖的还能不能答卷?
考试院的钟声连响三声。
兴平十一年的科考正式开始。
一柱香过去。
两柱香过去。
温姝冷汗岑岑,握笔的手颤抖的不像话。
一团又一团被汗浸湿的绢纸蜷缩在角落带着废弃的纸墨香气。上下两排牙齿咬住唇瓣,眼前昏花似有碎雪纷飞,瞧不清楚考卷上的题字。
珠娘死了,兰玉死了,温行远被温姝亲手送进了牢狱。
温姝为此受尽千夫所指,结下仇家无数。
若没有长公主府庇护温姝早已被生吞活剥。
可他不会在长公主府困一辈子,他要自己做自己的倚仗。
他的过去就像是一本烂账。
他不想自己的将来也变成一本烂账。
桑柔还在江南等他。
记忆中少女温柔明媚的笑脸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救赎。
温姝在考试院中度过了难挨的三日。
陛下虽然挂了监考的名,然政务繁忙,每日不过来两个时辰。
其余时辰便交代于考试院的大人与林贤林大儒。
因天威太盛,又有林大儒坐镇,此次无一考官胆敢徇私舞弊,难得成就一场公正的考试。
祁睿只有在皇帝入考试院的时候会跟随过来,天子眼皮子地下,他虽忧心温姝,到底不好表现出迫切之意。其余人等均在首日露过一面之后便不曾再来。
考试院有专供的膳食,考生之间为一道道高墙阻隔,考官来回照看,若见有携夹带者考官有权勒令考生终身不得入仕。温姝案前数张绢纸铺满文字,开页工整,书尾潦草,俨然已是强弩之末。
第三十章
第三日午时,考试院的钟声重新敲响。
兴平十一年的会试正式落下帷幕。
翠微雇好马车等候于考试院外,三三两两举子或眉飞色舞或面目沮丧而出。
翠微等足半柱香才见熙熙攘攘的正门现一道影子,在暖日的骤光下单薄如纸。翠微心中一疼快步上前,温姝远远瞧见翠微,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待翠微行至身畔便一头栽进翠微的怀中。
翠微手指一碰温姝的额头,俨然生三日的高热
翠微与车夫将温姝置进马车,吩咐车夫往医馆行去。
易欢与陈司礼相携而出,正撞见翠微扶着温姝上马车的一幕,二人相互对视一头雾水。
陈司礼奇道,“这温姝是怎么出来的?”
易欢盯着往漱玉馆去的马车道,“或许是被太子爷瞧见。”
否则谁敢放他二人铁心想处置的人?
陈司礼道,“殿下也一定猜到是我们做的。”
易欢挑眉,“易钊在殿下身边,必定会将顾绪捅出去,你我受顾绪挑唆,又有陈家和易家做后盾,无非被殿下训斥一番,顾绪才是主谋,殿下日后怕是会敲打顾家。”
陈司礼眉头纠结一团,“我是怕殿下把这事捅给兄长。”
陈司礼横行京师,最怕的人便是镇北将军陈昭。陈昭常年征战威名在外,最不喜仗势欺人的货色,陈司礼所为传到陈昭耳中绝无好果子吃。
易欢大笑,“也就陈将军能治你。”
陈司礼摆手,“罢了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正如易欢所料,温姝一事他二人只是受祁睿训戒,而祁睿确实因此敲打顾家,顾昌将顾绪禁足半月,打的皮开肉绽才消太子爷的气。顾昌对顾绪失望之极,顾绪处处被顾翊玩弄于掌心尚不自知,将来有什么资格承袭顾家。
这一切正中顾翊下怀。
顾翊此举除了构害温姝还分化顾昌与顾绪的父子之情,顾昌与顾绪关系越坏,顾家暗处的实权越有可能落入顾翊的手中。
顾翊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太子祁睿会插手此事,以至于温姝最后还是去了考场。
顾翊在阆苑阁的高楼上拂开衣袍,袍摆铺开在绣着仙鹤的长毯上。案前的香炉烟云缭绕,形貌正如画中仙人。
乐师细长手指拨动琴弦,天府之音从指尖流淌而出。直到顾翊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空空荡荡的絮云斋上仙乐骤停。
顾翊回想起他在絮云斋树下撞见温姝与太子偷情一幕,心道看来他低估温姝在太子心中位置。
谪仙般的乐师唇齿间翻覆温姝的名字,如同在对着情人呢喃耳语。
“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在这朝堂向上爬?”
一只蝴蝶落弦上。
色彩斑斓的蝴蝶飞向高空,便要避开四处追捕的罗网。
身侧的近侍胆战心惊地看着顾翊用那双弹琴的手残忍撕毁蝴蝶的翅膀,毫无怜悯之心地看着仅剩躯干的幼虫在琴案上艰难蠕动。
顾翊在阴暗的角落活的像蝼蚁,便不能允许与他身世相仿的温姝活的像太阳。
第三十一章
祁康经此一事心中放不下温姝,造访漱玉馆的时候被告知温姝伤寒,翠微搬去一名曰善居堂的医馆照料,心中思量等温姝伤好再去医馆看人,遂打道回府。
祁睿将陈司礼目无法纪私囚考生之事告知陈昭,陈司礼险被打断腿。而那受到牵累的考生陈昭打听得知正是前些日子因扬州官场案闹的满城风雨的温姝,温姝乃长公主府的面首,陈昭思量再三并不想与长公主府中人有何瓜葛,遂并未携带陈司礼上门致歉。
长公主府派锦珠来医馆问询,翠微遵温姝的嘱托并未透露漱玉馆发生的事。
温姝如今势单力薄,身为长公主府的面首却与太子有瓜葛只会被拿出来祭刀,易欢与陈司礼所为即便长公主知道实情,陈司礼是驸马爷的幼弟,易欢是国舅爷的嫡子,温姝只是一介无父无母的男宠。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这二人也是吃透了他不敢声张才如此欺辱。
太子爷又何尝不是?
温姝心间悲恸,猛地咳嗽出声。
翠微寸步不离守在善居堂照看温姝已有五个日夜。刚入善居堂的时候温姝像一具滚烫的尸体,纵然医馆老翁见惯达官显贵的污遭事迹,处理温姝遍体的伤口时候仍旧忍不住地骂道“丧尽天良。”
温姝鬼门关走了遭才险保性命,只是身体旧伤未愈新伤又起已动根基,往后怕是少不了汤药扶持,翠微伏在榻前低声啜泣。
温姝手指擦拭干净翠微脸上的泪珠。总有一日他要把这些伤他害他,将他推向无底深渊的人剥皮拆骨。
温姝在善居堂养病直到放榜之日。
温姝的名字在众士子最末。
他没有资格参加殿试,也无缘得见天子。
殿试三甲的名单送到御前。
大监昌巳手执拂尘垂首端立御案一侧,只能看到天子绣着金龙的一阙衣摆。“上次那击登闻鼓的少年可有高中?”
昌巳躬身答,“名次居末。”
昌巳遂听天子笑叹道,“竟然是朕看走了眼。”
若温姝参与会试未入三甲,也便没什么可惜。
而此时殿外有侍卫回禀,“陛下,登闻鼓院林奉儒请见。”
昌巳敛目盯着脚尖,耳闻朱笔置案。
昌巳遂道,“陛下有旨,宣一一”
着一身大红官袍的林奉儒奉旨入内,于青玉阶下跪拜道,“臣参见陛下。”
林奉儒听阶上的陛下道,“林卿有何要事?”
林奉儒将公事娓娓道来,原是登闻鼓院近年人员缺失,林奉儒意图借科考良机来宫中请示是否能拨几名新科士子入院。林奉儒得到陛下的允准后仍旧未动,大监昌巳便问道,“林大人还有何要事?”
林奉儒与陛下隔一段距离不敢抬头,看不清楚陛下的神色,对大监昌巳答,“臣还有一事。”林奉儒从衣袖中取出的数页绢纸正是温姝会试考卷。
原来林奉儒的父亲林贤身兼监考阅卷数职,温姝答卷正由他所改,林贤见此卷开篇风骨凛然,字迹娟秀笔挺,于政事见解独到,于大局针砭时弊,在众多答卷中可谓出类拔萃,遂认真看了下去。
林贤是天下士林的标杆,温姝通读林贤著书,许多政见与之不谋而合,林贤喜好温姝的学识与文采,心中认定此乃状元之才。
然而阅到后篇,但见字迹潦草,不知所云,甚至最后一笔都未曾写完,换作别的阅卷官温姝入仕无望,而林贤却起惜才之心,破格将温姝以最后一名的成绩入榜,甚至将这封考卷带回家中仔细观读,正被林奉儒所见。
林奉儒读过前半篇文章后道,“若父亲难以裁断,我明日正要为公务面圣,可顺手将此文呈于圣前,由陛下定夺。”
林贤道,“可。”
这才有林奉儒入宫一幕。
第三十二章
林奉儒将手中温姝的试卷高举堂上道,“父亲手中有一难题无法决断,今日托我入宫由陛下圣裁。”
耳边听到天子的声音,“昌巳呈来看看。”
林贤曾为帝师,后为太傅,同晋国皇室关系亲密,因年迈早已被今上免去朝拜,还有什么事能让这位当世大儒举棋不定?
大监昌巳近前两步从林奉儒手中取得考卷,恭敬递于御案。
宫女子打着小扇,香炉中的烟雾袅袅升腾,龙涎香的味道蔓延在正殿中。
林奉儒恭恭敬敬跪下,视线落在膝下绣着扶桑花的毯。
不知过了多久林奉儒听天子道,“朕想看前三甲的文章。”
皇帝但凡有吩咐,臣下无一不能从。 前三甲的文卷很快被从考试院送到御前,待天子揉着眉心放下手中考卷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
林奉儒双膝发麻发木,额上沁出汗珠。
前三甲的文卷被扔在了御案上。
昌巳心头猛地一跳,听天子道,“所谓三甲,尤不如一面首。”
林奉儒道,“回禀陛下,此文半成,家父犹豫未决。”
皇帝盯着案前的半成之作道,“你将此卷交还温姝,让他写完再做定夺。”
林奉儒一个头嗑下去,额上因久跪沁出的汗珠滚落眼睛里。
天子遂笑了,“林卿先退下罢。”
林奉儒领旨退下。
大监昌巳道,“陛下有心抬举温姝,是他的福分。”
天子转动手上的扳指,明黄的袍摆上五爪金龙栩栩如生。
“这考卷前半段倒是深得朕心。”
大监昌巳答,“温姝考完试后入医馆至今未出,想必突生了急病。或许是滚过砧钉后落下的病根。”
天子摇头。
这温姝是心性坚毅之人,既能撑过砧钉,又如何撑不过急症?
只怕另有它因。
而温姝身上究竟发生何事皇帝并不准备去查。
皇帝喜欢看结果,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本次春闱录进士百余名,依照惯例殿试的名单将出自前三甲。
晋国唯一破格以第四名的成绩入殿试名单的人是林贤。当年晋太宗皇帝慧眼识贤,林大儒少年英才声名在外,众臣虽然颇有微辞,然流传到日后也成了一段君臣佳话。
温姝位次居末,翠微从他脸上却看不出伤心。
温姝像是死过了一回,没日没夜地做着噩梦,额头夜夜烫的如同炭炉中灼烧的火焰,直到林奉儒扣开了医馆的门。
林奉儒眉眼端正俊美,依稀有当年父亲林贤的风采。
林贤天命之年得子,也曾数次对林奉儒感慨道,邕宁风华正茂,乃父已经垂垂老矣。
林奉儒取字邕宁。
林奉儒手中握着温姝的试卷,仿佛触碰到那日温姝于登闻鼓院离开时候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