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应该当着祁凛州的面戳温姝的痛处,还被温姝听到。
如今温姝大仇得报,与祁凤霄也再无留恋,即便回去祁凤霄甚至也没有办法给他一官半职,温姝冷笑着问祁康,“回去继续做皇帝身边的玩物吗?”
他厌了倦了。
从祁凤霄选择皇位的时候他们之间便再无可能。
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来得及给死去的亲人们重新立墓做碑,而这一切祁凤霄却帮他做了,也算没有违背当初的承诺。
他见证了皇室中人自相残杀的本相,也不肯在卷进风云,而唯一一个曾经说要与他一同去上香的人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他不过是个荡妇。
温姝猜测谢卓当初让他给皇帝下药的意思无非就是引起宫中太子和皇帝的内乱,再者就是皇帝病重动摇军心,给祁凤霄一个洗白的借口,而不至于在史书上落一个弑兄的名声,如今的祁凤霄什么都有了,又何必再来贪恋他?
“我如今只是一个落败的佞臣,像一只落水狗一样,除了隐姓埋名之外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温姝这样说。
祁康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才能让他回到过去的模样。
他们都老了。
“如果被发现了身份怎么办?”
“如果身份被发现了,那便再换一个地方,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祁康此时有些后悔将他发现温姝的事上报天听。
然而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怎么也收不回来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祁康总是容易做梦。
他会梦到少年的自己,还有那几个曾经在京城一道走马观花的纨绔,也会梦到蔷薇花从下跪着的温姝。
温姝总是在流泪,他身后是豺狼和恶鬼,前路是风雪和断崖。
梦里的祁康眼睁睁看着他被豺狼恶鬼撕裂成一片片血肉,而自己见死不救。
此后数年,他总是在问自己。
你为什么见死不救?
大约是少年人残忍的劣根性,又或许他本便是不具共情的恶人。直到亲人互相残杀,自己的父亲去世,深刻感受到了锥心刺骨的疼,才渐渐学会了愧疚两个字。
他张了张嘴,却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留下一句,“若有一天你有所差遣,我必万死不辞。”
他自幼身份贵重,如今位及亲王,皇帝换了几任,德亲王府却始终屹立不倒,旁人能得小亲王一句万死不辞已经是莫大的荣光,而只有祁康自己知道,他自少时便亏欠了一个人,如今捧着一颗真心来还,那人若是不想要,他便还一辈子。
他们皇家的人一辈子都很短,兴许哪一天便不明不白上了黄泉路,死的时候连块墓碑都没有,若能在此之前为他做些什么,也算不枉此生。
然而温姝委婉而礼貌地谢绝。
他不要他的万死不辞。
案前杯盏已经凉透,桃花花瓣旋转落在轩窗,祁康盯着温姝离开的背影苦笑起来。
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无法得到救赎。
温姝开门的时候,正看到谢卓和林奉儒在拌嘴,云歧手里抓着一只蛐蛐。
“你们在干什么?”
三人竟是出奇一致,“看风景。”
温姝仰头,明月朗照,正与京城同一弯。
“云歧跟着我,你们都走吧。”
谢卓仿佛没有听清楚,“你连我都赶?”
林奉儒定定瞧着温姝,“陛下会来,你也要赶他走?”
他们都看到了祁康,祁康来了,祁凤霄怎会不来。
温姝看着月亮叹息,“我与他之间迟早会见最后一面。”
他不是好人,祁凤霄也不是好人,谁也救不了谁,到底为何又在泥里继续纠缠打滚?
祁凛州说温家是一本烂账。
他们的人生也不过都是一本烂账罢了。
谢卓开始装模作样,剧烈咳嗽起来,温姝看了他一眼,谢卓硬着头皮演下去,“救你出来的时候伤到现在都没好,可能没有办法长途跋涉。”
云歧翻了个白眼,终于明白这几年谢卓就是这样赖下来的。
温姝看向林奉儒,林奉儒笑,“我家财散尽在此买一居所,若离开这里则身无分文。”
温姝没有再说话,他一个人往酒肆去了,月下的影子清瘦淡泊。
三个男人和一个少年注视着他,小亲王手里提着鸟笼说,“你们逼他太紧。”
云歧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最好这三个人都滚。
谢卓握紧手中的兵器,林奉儒站的笔直。
他们暂时留下来,至少能保护他不会再被祁凤霄伤害。
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现在的祁凤霄还是原来的祁凤霄吗?
祁凤霄来到桃花镇的时候,桃花镇的桃花已经谢尽。
他只身一人下了马车,面容年轻却两鬓斑驳,来来往往的行人驻足多看了两眼,两旁的侍卫已经就要动手,却被祁凤霄阻止,“不要在他的地方见血。”
他已许久没有嗅到宫外的空气,死气沉沉的皇宫日复一日地磨损他的寿命,人人山呼万岁,这世上却从来没有万岁。山岳千年不朽,人骨百年则腐,这几年他见过了各色各样的美人,有人眉眼像他,有人神态像他,也有人眉眼神态皆像他,但他们都不是他。
他走在长公主府荒凉的废墟中,总是能想起雪中撑着红伞的那道影子。
那把红伞在梦中曾立中霄。
他算计了一辈子,把自己的心算没了。
作为女人的隆裕似乎还在他的身体中活着,爱着,融化为祁凤霄骨血的一部分,他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是个怪物。
后来他找到这世上另外的一只怪物。
他们合该要至死方休。
第二百二十二章
今日温老板家的酒楼未开门。
门上套着沉重的锁,人们议论纷纷。
“温老板不在也便罢了,这店小二也不在倒是稀奇。”
“兴许瞧上了哪家的小娘子,锁了门去相看。”
“说起来这温老板年纪也似乎不大,不知是否娶了亲。”
“温老板或许生的十分丑陋,所以才见不得人。”
“这你便不懂了,今晨还有外乡人来打听,询问有没有一家酒楼的老板姓温,马车里面的贵人更是比县太爷还要气派,像是京里长途跋涉来的,马车后跟的护卫足有几千人,我与那贵人打个照面,只觉满室蓬荜生辉,可惜年纪轻轻却两鬓斑白,不知是否生了什么疾病。”
“若温老板与贵人是亲戚,容貌也不会差到哪里。”
“散了吧,去隔壁家吃酒去。”
众人渐渐散了,酒楼一日的流水也便作罢。
桃花镇外有一条河,河畔修亭台楼阁,秋风飒飒,枯叶满地,众人口中的贵人便端坐在亭中,迎风赏景,身边的侍卫又为他续添一杯酒。
“这是你亲自酿的酒?”
温姝坐在祁凤霄对面,没有人能看出来他的表情。
“那几个人都去了哪里?今日我来的时候只看到你。”
“谢卓带着云歧去打猎,林大人去替我打酒,小王爷去寻欢作乐。”
祁凤霄瞧着温姝,几年来始终惴惴的心终于在这一刻回到了胸腔。
他做过无数次有关温姝的梦,却从来没有一次是他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面前。
大晋的天子如今在这个曾经的佞臣面前放下身段,开口解释道,“当年的事,是我错了。”
“陛下没有错,明家军数十万人的性命和温姝一人的性命孰轻孰重人尽皆知。”温姝叹息,“当初我入长公主府中陛下虽处处算计,我亦知其中有真心。”
祁凤霄咬牙,“当日是我着了祁凛州的道,口不择言。”
“陛下的确不该口不择言,如今温姝已经不再计较,陛下也放下罢。”
祁凤霄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温姝。
他们当年初见的时候,温姝被人下了药,昏昏沉沉地被人搀扶着,像一只被人折断脖颈的鹤,如今那截脖颈落在祁凤霄的眼中,却恨的他想折断,也喜欢的想要生吞活剥。
“从我来见你,你便一直唤我陛下。”
“陛下的名讳岂是一介平民能称的。殿下,你我之间最好的结果便是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你还是怨我。”
温姝也站了起来,“温姝已经是一个钉在耻辱柱上的死人,如今活下来的人叫温沐青,您非要将死人的尸体重新曝晒在阳光下,让他被世人重新剥皮拆骨一回吗?”
他话说的重了,祁凤霄脸色白的像雪一般。
“您想要千古流放的名声,也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如今这一切都有了,留温姝在身边只是一个连累陛下的祸患。今日我跟随陛下隐姓埋名回去了,朝野上下总有见过这张脸的人,迟早会被人知道,到时候陛下如何自处?先帝机关算尽,为的就是陛下握不住江山的一天,而殿下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还要往进去跳吗?”
祁凤霄闷头将酒水一口饮尽。
“你我之间从殿下登基为帝的一刻便已经没有了结果,温姝侥幸保住一条命已经勉强,好不容易离开京城,一生都不想再踏足那是非之地。”
“温姝,你活的太明白,有时候糊涂一点也是好事。”
温姝苦笑,“殿下不也是因为活的太明白了。”
祁凤霄眉目怆然,正如温姝所说,他若没有活的如此明白,今日便还是长公主府的隆裕了。
他们都活的太明白了,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的心中除了权衡利弊之外,若今日我只是祁凤霄,你可愿不论前尘是非,与我重新开始?”
温姝摇头。
祁凤霄的心跌落谷底。
“为何?”
“算计中参杂的真心固然可贵,却只能感动一时,这一点真心不够过一辈子,到最后反而不如寻常夫妻。不如就此结束,以免将来做一对怨偶互相憎恨。”
他爱过桑柔,知道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模样。
他和祁凤霄之间谁是谁非早已理不清楚了。
祁凤霄呵呵地笑,烈酒入喉,烫的四肢百脉都仿佛烧起来。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他和温姝之间,现实不允许,温姝不愿意,这最后的线便落到他手上,若他说断了,那便真的断了。
祁凤霄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隆庆的时候,也曾经幻想过今后自己会娶个什么模样的姑娘,眉毛要挑,眼睛要有风情,腰肢要纤细,皮肤要白皙,他终其一生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女子,却遇到了这样一个少年。
原来是一见倾心。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世人容不下异类。
男人与女人之间尚且真心难得,更惶论男人与男人。
“听说前朝有一位皇帝力排众议立一位男后,被栽赃祸国殃民的帽子,皇帝的江山因他而亡,死的时候衣不蔽体。”
祁凤霄喃喃自语,“我不会让你如此……”
但到最后连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有些事情会不会发生不看自己,要看时局。
亭外淅淅沥沥下起了秋天的雨。
温姝饮了一口酒,“陛下,今日全当温姝送您了。”
祁凤霄遥遥举杯,看着温姝一口饮尽,心中苦涩难言。
他这一生幼年时期饱受赞誉,少年时期遭遇大变,青年时期妖冶妇饰,人到中年终于登基大位,起起落落卧薪尝胆十年又十年,总算苦尽甘来,唯一的一个盼头却想留也留不住。
“温姝,人是否当真不可以贪心?”
温姝盯着杯中的酒水缓慢道,“我曾经很是贪心,想要名利,想要桑柔,最后桑柔死了,我几乎丢了半条命。后来想要报仇,也想要得到真心,可我既然变成了侩子手,又怎么敢奢望有人真心待我?到如今,我想要隐居于此,也想要得到清净,但总有人寻来和我一遍遍讲述前尘往事。世事向来如此,总有不圆满的地方。”
当朝陛下又哭又笑,一杯一杯地饮酒,希望能酩酊大醉一场。
他少有失态的时刻,只是在这里,在温姝的面前,他想到了过去那个隆庆而已。
过去的隆庆因为太过出类拔萃,招惹杀生之祸,后来做了女子,又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解脱,等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失去了活着的价值。
仿佛只有在温姝的身边他的心脏才能跳动,血液才能流淌。
风雨中有大雁南飞而去。
大雁去了总有回来的一天,人死了却不能复生。
温姝在他的梦里死去千百回,早已尝遍锥心泣血的痛苦。
如今只一回相见,便胜却梦中无数。
无论他对温姝是什么感情,到这样的地步又分什么伯仲。
但这些话他在温姝面前不能说,如果有一天他即将死去,就将这些话带进坟墓,无需为他增添不必要的负累。
他做了皇帝,就要担负天下的重担,爱重庇佑的子民,等到多年以后人人安居乐业,中原王朝盛世重现,前生的罪孽也便了了,或许到那个时候才能随心一回。
两侧的侍卫无人敢抬头。
他们若是抬头,便能看到皇帝任性到极致的神情,“这最后一日,你便归了我罢,谁都不能见你。”
温姝看着他斑驳的两鬓轻轻叹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