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花沁的最后几句话,就连顾笙也忍不住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一点……倒是不错。
虽然沈师姐未曾向他透露太多,但这一次的事件很可能与三年前有关。
那件绝对不可以提起的灭顶之灾。
“但高山流水庄不同,我可以向顾公子担保,我们不仅能保证你的安全,更不会有人找上高山流水庄的麻烦。”
所以你会怎么选呢。
是要拖累门派、走向重重危机,还是做出更加明智正确的选择,所需的不过是委屈一点点良心。
更何况留在高山流水庄对沈般也未必是坏事,他们又不是穷凶极恶的坏人,他们是沈般的家人,又怎么会害他呢。
想到这里,昨夜沈般落寞的背影突然浮上心头。
虽然他在迷茫、他感到进退两难,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选择哪一条路,并且已经下定决心不愿回头。
让人忍不住要和他一起发疯,就算那是错误的路,也想跟着他一起去闯一闯。
“真诱人的条件啊。”顾笙轻声叹道:“可惜顾某不能答应。”
花沁先是一怔,接着皱起眉来,神色看起来有些危险。
“顾公子究竟是喜欢少爷,还是恨他。若是真心为他着想,便不该做此选择。”
“顾某的确不知这样是否正确,但做出选择的人不应该是我,而是沈兄自己。”顾笙平静无波地说道:“若是他不会受顾某的影响,贵庄可还会主动对顾某提供庇护?”
答案显而易见。
谁会愿意主动将这么一个麻烦揽在自己身上,即便高山流水庄还藏有底牌也一样。
“所以我不该左右他的判断,不该辜负他的信任。”
沈般刚过加冠之年,已经成了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他对万事万物有自己的判断,所以他选择离开高山流水庄,一定是有自己的道理。
他这一生该是为自己过的,而不是单单为了别人而活。
“所以花公子的好意,顾某心领了。但若当真想要留下沈兄,还是应该与他自己多谈谈。”
听到顾笙的话,花沁撇了撇嘴:“若能说服那个木头疙瘩,我哪里还会花这番功夫?”
上次说到最后的结局,是他们大打出手,然后沈般离庄,花沁在床上趴了一整个月的时间,闹得不欢而散。
“其他的顾某便不知道了,恕顾某不得不告辞,前往风路城路途遥远,我等必需早日启程,不能耽搁太久。”说着顾笙朝花沁抱了抱拳,然后便转身打算离开。
“顾公子留步!”
“等一下。”
站在一旁的花慕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顾公子现在不能离开山庄,否则会有人因你而死。”
第41章 (四十一)指穷于为薪
顾笙已经迈出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过头来,神情严峻地看向花慕。
“姑娘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连一旁的花沁都是满脸茫然,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我可没听说过这些”。
“莫小柯中毒了,若你们现在离开,他必死无疑。”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花慕还是一脸漠然的表情,没有半分情绪波动。
“是姑娘在他身上下的毒?”
花慕点了点头,又道:“顾公子最好不要告知莫公子,否则以他的个性,一定会再生事端,恐怕即便是自尽也要让你离开。”
你也不想他死的吧。
“不可能。”顾笙并未因花慕的话而产生半分动摇:“莫师弟精通药理,绝不可能有人瞒过他的眼睛对他下毒。”
“莫公子的确有过人之处,但他也有弱点。”花慕神色平静地说道:“他和你一样,是个好人。”
对于高山流水庄的所有人,他都有防备之心。对于道方门上下弟子的安危,他更是事必躬亲。只可惜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他顾了那么多人,便无力再顾他自己,也无力再去多防备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顾笙的脸色终于变了。
“你利用花图对他下毒?”
只有在面对孩子和弱者的时候,莫小柯才有可能放下戒备。想成功瞒过他的眼睛,恐怕连花图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就稀里糊涂地被人利用。
花沁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为何这件事情不曾事先与我商量,他不过是个孩子,若是无意中沾了毒物,发生意外怎么办。”
面对他的质问,花慕只是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是花韵让你这么做的。”
像是询问,又像是肯定。
花慕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继续对顾笙道:“若顾公子能够瞒下这件事,留在庄内,自可保莫公子无恙,道方门也可无事。”
她是故意的,只将这件事情告诉他一个人。若顾笙不愿妥协,既成了间接害死莫小柯的凶手,也将道方门往深渊中又推了一步。
可她也却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谋划这一切的,是那个看起来巧笑嫣然、顾盼生辉,笑意却假到永远都入不了眼底的女人。
若他同意留在高山流水庄,莫小柯中毒之事便只是他们这几个人口中的秘密,明面上两派都不会吃亏。
可他若是拒绝呢?
“这样鱼死网破的局面,对高山流水庄也不会有半点好处。”顾笙如临大敌地对花慕说道。
“只要少爷能够回来,冒这样的风险也完全值得。”
她是认真的。
莫小柯说得没错,她的确是个疯子。
会设下这样一个玉石俱焚的局的,不是过于自信的疯子,就是走投无路、快被逼疯的可怜人。
而他现在也就快疯了。
不知不觉中,有血色已经爬上了顾笙的双眼。
“所以顾公子现在还打算离开吗?”
不知道。
无论选择哪一条路,似乎都不对。
心底仿佛有一个声音突然开口,还有一个办法,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什么办法?
杀了他们。
如果这些人都不存在,那么就不需要继续选择了。
只有他们都死了,你才能赢。
……好。
叮叮咚咚。
身后铃音阵阵,沈般察觉到有人走进他这小院之内后,回过头,便见花韵巧笑嫣然地站在那里。
“你打算走了?”
“嗯。”
今日他特地早起了几个时辰提前整理好行囊,已经在小院里呆坐了许久。道方门一众被安排住下的院落距离沈般这儿还有好一段距离,昨夜他与顾笙约好,待道方门众人做好准备后会来找他。他们尽早离开,免得被庄内的其他人提前察觉,横生枝节。
不想还是被花韵堵在这里了。
“也不与乐叔再告个别,就这么急匆匆的。”
“他不会放我走的。”沈般说着紧了紧捆扎包袱的布条:“他不会赞同我离庄,我不愿意去惹他心烦。他这几年身体每况愈下,不应该随意动怒。”
既然明知这一点,你为何还一直坚持要离开呢。
“出门一趟,少爷倒的确比从前成长许多。”花韵笑着说道:“换作从前,绝对说不出这样一番道理来。”
“你又来做什么。”沈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双眼平静无波地看着他:“你是来阻止我走的。”
的确是比从前更加敏锐了。
沈般原本就是极为聪慧的,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便成了高山流水庄的第一高手。只不过这股聪明劲儿,从前是不会分用在别人身上的。
“在少爷心中,花韵难道是这样蠢笨的人吗。”花韵小心翼翼地踩在门槛上,像是嬉闹的总角孩童一般,从左摇摇晃晃地走到右:“明知道说服不了你,我又怎么会做这样白费功夫的事情。”
沈般想了想,略带犹疑地点了点头。
的确。
“这两日少爷休息的可好?自少爷走后,乐叔每日都吩咐下人前来打扫,这屋里的摆设应该与从前一致。”
沈般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我的通天台没了。”
“在你离开的那日,被钟文和给砸了,剩下的石子现在都铺在后山的小径上。”
沈般皱了皱眉:“他是蓄谋已久。”
“谁知道呢。”说到这里,花韵的视线转向了挂在墙上的画卷,沈般也不由地顺势看了过去。
画上是高山与流水,渔船临溪畔,白鹭凫水,满是一派逍遥自在。作画者并未留下落款,但在空白之处却题着一段墨黑的小字:
天上风刮过,江上两只鹅。一只是天鹅,一只是地鹅。
字写得歪歪扭扭,忽大忽小。画内颇高的意境,被这稚嫩的四句题诗破坏的荡然无存。
“我以为早就被你给烧了呢,怎么,等着让钟文和瞧见了挂出来嘲弄你?”
“……”
画是钟思思所绘,字是沈般五岁时所书。虽然完全不得章法,还让他将白鹭认成了白鹅,但那时的钟思思却很高兴。不仅特地装裱起来,还挂在藏书阁内最显眼的地方。待她去世之后,沈般才终于能将自己的黑历史摘下来,深深地藏入箱内。如今却被钟文和又翻找了出来,没有挂回藏书阁去,却高悬在沈般自己的屋内。
钟思思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可行事作风上没有半点规矩可言,兴起时会褪下鞋袜赤足起舞,还曾吹嘘自己当年在武林盟主的脸上画过乌龟。她的这幅画被乐叔评为难得的杰作,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为了逗沈般玩,让他在上面涂鸦写字。
“你还记得庄主的模样吗?”花韵用手指沿着墨迹描画,轻声说道。
“还记得一些,但已经记不清了。”
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太久。
钟思思一直是一个在沈般脑海中游荡的影子,偶尔浮上心头的只言片语才能让他忆起她的模样。
只有那一次,那时她用手遮住了他的双眼,轻声说道:“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不许偷看,不许睁开双眼。去把乐叔叫来,你就赢了,想要什么奖励都可以。
他答应了,在整座山庄之中闭着眼睛乱晃,从天明一直到天色渐暗。他听到了庄子里有人急匆匆地走过,听到有人悲怮地号啕大哭,从嘈杂喧哗归于一片寂静。
最后他又一次走进了死胡同里,踉踉跄跄地转过身,打算摸索着走出来。
有人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脚下有块石头,再往前走可就要摔跤啦。”
沈般缓缓地睁开双眼,看到花韵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
那时候他还没开始长个子,花韵又比他年长三岁,因此他要仰起头才能看清她的模样。
“你哭了。”
他指着她脸侧的泪痕道。
想看花韵示弱的样子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在高山流水庄的这些孩子中,只有钟文和跟她是从来都不会哭的。一个是因为不能,一个是因为不会。
“是啊。”花韵说完后顿了顿:“你不哭吗。”
哭不出来。
看着映红了大半边天的熊熊大火,沈般木然地摇了摇头。
“是不是因为我输了,所以才什么奖励都没有。”
“这怎么能怪你呢。”花韵笑着摇了摇头:“有这样的规则,无论怎样都赢不了的。”
两个孩子,一高一矮,夜色中坐在一起,被冲天火光打下的阴影笼罩了他们所坐的墙角。远处是无数嘈杂混乱的脚步声,只有他们两个仿佛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
“如果能为庄主报仇就好了。”花韵轻声说道:“若高山流水庄能够像当年一样,未必没有一拼之力。”
“可她谁都不恨。”沈般摇了摇头:“她不想要这个。”
“不恨是庄主宽宏大量,我们这些下人却不能不记着主子蒙受的委屈。”花韵朝天空摊开五指,从指缝间窥视外面的火光:“等到以后有机会了,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韬光养晦、忍辱负重,只为等有朝一日,重现当年高山流水庄的辉煌。
“别走了吧,少爷。”
花韵收回了脸上的笑意,格外认真地对沈般说道。
留下来,成为最锋利的一把刀,我们一起让高山流水庄登上武林至尊之位。
沈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既然你还记得当时的情景,那么也应该记得我当时的回答。”
不值得。
若是他早了二十年出生,当年便已经有了如今的功力,或许会给出不一样的答案。但换做现在,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救不了故去的那些人。
活着的人,远比已死之人要更加重要。困在其中无法自拔,只是让亲者痛、仇者快而已。
“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一定要离开才行。”沈般轻声说道:“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了。”
“那若是为了顾笙呢。”花韵问道:“若是能让他留在高山流水庄,应当比在道方门来的安全。就算是只为他着想,你也应该选择留下。”
“不行。”沈般摇了摇头:“高山流水庄只能护他一时,如果不揪出幕后之人,那他这一生都要活在莫须有的罪名中。”
幕后黑手为了诬陷顾笙不惜滥杀无辜,即便有高山流水庄出面,也未必会就此放过顾笙。更何况,高山流水庄也还有自己的难处。
“你倒是对他足够上心,连这些都想到了。”花韵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不见你替山庄想想看,没了你之后,我们这些人又该何去何从。”
“有钟文和在,不需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