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坏不过明日他入睡的时候,将自己的手脚都绑在一起。
“就算是用铁链锁上,以你身上的功力,也可以轻易挣开的。”沈般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
顾笙:“……”
“强压着是没有用的。”沈般想了想,轻轻抓起了他的手,指尖触着他的掌心:“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在苦恼,如果是因为我,去风路城的路上我可以偷偷跟在你后面,尽量不让你发现。”
顾笙:“……”
想也知道是没有用的。
沈般至多是一个引子,并非真正造成他苦恼的原因。但他若是能找出头绪来,也就不用受这些年的折磨了。
“沈般。”他轻声说道:“我是一个怪物啊。”
听言沈般一愣。
“还记得我与花慕姑娘起的那场冲突吗。”顾笙苦笑道:“那时的我,并没有完全失去神志。”
那时候的他,让他自己都感到恐怖陌生,但也的的确确……就是他自己。
“我险些伤了她的性命,但那一刻在我的心底,竟然感到了一丝愉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顾笙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他看到了什么极为恶心且不可接受的东西:“残忍地掐死一个人,对我来说,竟然是可以当作享受的一件事。”
这是绝不应该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动手杀人,却是第一次从杀戮中感到快乐。作为道方门的弟子,除魔卫道是理所应当的,但至多是对此感到快意,更多的就不应该了。
他该怎么办呢。
心底的声音一直重复着对他说,只要他死了就好。
他才是该死的那一个。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或许有朝一日一觉醒来,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便不再是顾笙了。”他苦笑着说道:“沈兄,我是个不够勇敢的人,身上又有诸多牵挂,无法果断地做出任何决定。”
所以和他在一起,是不会那么顺利的。
低着头,顾某把心里话想倒豆子一般地倒了出来:“虽然顾某的确心仪沈兄,但如今顾某身陷麻烦之中,连累师门已属不该,所以更不应该继续连累他人。若是沈兄……”
“等一下。”他的话突然被沈般打断:“你说你喜欢我?”
顾笙微微一怔,愣愣地抬起头,对上沈般的眼睛,越来越近。
然后沈般轻轻地吻了他。
如蜻蜓点水,如暖阳轻啄,如同在他们身后,突然开满了漫天的花树。
“你终于还是对我说了。”
沈般的嘴角扬起,或许因为他常年都是木头般的一张脸,这并不是个好看的笑容:“我知道这不代表你愿意与我在一起,但是听到你亲口承认,还是让我感到不可名状的喜悦。”
顾笙呆呆地看着他,然后耳根子突然开始泛红。
“如果我说,你方才提及的那些东西我都不害怕,我有信心能够护你一生的话,你是否也有信心,敢与我一起去闯一闯。”
糟了。
“男子之间,并无三书六礼、媒妁之言,更无法论集婚嫁,有的不过是一句承诺。即便如此,沈兄也愿意与我在一起吗?”
“我听说过一句话,叫做‘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糟了。
“你与我之间,还有身份羁绊,可能会遭到周围人的反对,得不到亲朋好友的祝福。”
“以天地为鉴,以日月为证,你我永永远远的在一起就够了。”
糟了。
“而且话本里说,私定终身的最后都可以在一起。”沈般郑重地说道:“所以我们应该也行。”
顾笙:“……嗯。”
糟了。
他是真的喜欢沈般。
一路走来,从一开始的南辕北辙、误会连连,到现在只要一句话、一个表情,他就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
在他混乱的记忆之中,已经记不清楚这份喜欢是从何时开始。或许是在他不顾安危以身相护的时候,或许是两人站在山顶、在星空下他对自己坦诚相待的时候。
又或许是当日在顾景云的面前,沈般理所当然地说出:“我喜欢你”的时候。
他喜欢沈般,喜欢的不得了,喜欢到……自己都不敢察觉的地步。
为何会变成这样呢。
顾笙感到胸口闷得难受,下意识地想要再次蜷缩起身子。
这一次却有人托住他的肩膀,止住了他的动作。
“不要难过,顾笙。”沈般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不要那么难过,不要总是逃避。”
他似乎能够看穿他的心。
顾笙一怔,随后哑然失笑,想起了初见沈般时他那半点也不通人情世故的模样。
“好啊。”
那他就信他一次,就像曾经和未来的每一次一样。
“那就试试看吧。”
齐心协力,或许能够度过万难也说不定。
第51章 (五十一)前往风路城
什么是江湖。
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形形色色的人在机缘巧合下相遇。或是为了金钱生计发愁,或是争名夺利经营算计。有爱恨情仇,也有生老病死。总而言之,与普通人并无什么分别。
只不过普通人信守法度,而江湖人心中只有道义。
沈般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问过钟文和什么是道义,并且举了个在话本里见到的例子:已知龙乾元和叶鼎臣同时落入隐世高人的洞府。龙乾元先看到了高人留下的秘籍,叶鼎臣先将秘籍拿到手中。翻开书页后他们发现里面写着“只能一人修炼,见者为先”,那么它应该属于谁才算是符合道义。
然后钟文和没收了他的话本,罚他去蹲马步。
在他累得小腿肚开始打颤的时候,花韵偷偷摸摸地给他送来了点心。她说自己把钟文和房里的玉器摆件零零碎碎地洒了一后山,这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可以趁机偷一会儿闲。
如果说小时候钟文和在沈般心中是凶神恶煞的活阎罗,那花韵便是成奸除恶救助弱小的大英雄。
在你看来,谁该拿到那本秘籍呢?
在用云片糕抚慰了他的心情后,他又向花韵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还不简单。
龙乾元和叶鼎臣应该再找一个人来,让他来做评判。他说谁符合道义,那就把秘籍给谁。
可如果他是错的呢?
他不可能错,他说的就是对的。
年初之时,毒君子顾笙现身江湖,引起轩然大波,武林上下惶恐不安。而后不久,道方门宣告武林同道,表示毒君子之事纯属空穴来风。对此江湖各界一片哗然,有亲人好友殒命于毒君子手下的各方苦主纷纷要去道方门讨个说法,甚至有人怀疑道方门与蝎崇教勾结已久。
六月中旬,武林盟主潘裘广发英雄帖,邀天下英雄于九月来无极山上一聚。英雄帖中提到了十五年前的武林盟围剿,说是毒老子余孽意图从芳华寺盗走鬼毒书,被道方门六弟子顾笙撞破,意图嫁祸顾笙。武林大会之时,将聚天下英雄于此,共同商议征讨应对之策。落款处除却潘盟主之外,还有芳华寺静茵大师的名字。
至少目前,武林盟和芳华寺都站在并不占理的道方门这边,便叫人不禁感到玩味了。
“沈师姐厉害啊,竟然能够说服武林盟的那帮老顽固。”莫小柯听说这个消息后不禁咂舌:“就是不知道风路城会作何回应。”
若是承认武林盟的英雄帖,便会失去许多“江湖义士”的支持。若是不认,那便是明目张胆地站在武林盟的对立面,情理上先输了三分。
“要是从前的风闻阁,应当什么都不说。只要不开口,麻烦便沾不到他身上去。可现在风路城想要称霸一方,明哲保身便难了。”
众人正停留在距离风路城不远的闵家郡暂作休整。此次高山流水庄前来赴宴的,只有钟文和与花韵两个,再勉强加上一个“沈长老”,比起其他门派浩浩荡荡的人马不免显得单薄。
“潘家与罗家之间,他也得选一个吧。”坐在茶馆之中,莫小柯用指尖轻点着杯沿,意味深长地道:“两家的未来家主都卖了他儿子一个面子,他可不能给脸不要脸。”
早有消息传来,说是潘家大少爷已经亲自抵达风路城。罗彤那边还没有消息,但依她那封信的内容看,这出好戏她绝不会缺席。
“既然罗率要来闹事,想必罗家没有拉拢到风路城。”花韵说完后,优雅地托起茶碗,沿着边缘轻抿了两口香茗:“与罗家交恶,便会与潘家更亲密些。”
潘裘的名字只能代表武林盟,而代表不了潘家。即便武林盟选择站在道方门这边,潘家的立场却还未知。
“说来贵派为风路城准备了什么贺礼。”花韵放下茶杯,颇为好奇地道:“可别像我们一样,庄主忒抠门,带几块破石头敷衍了事。”
钟文和斜了她一眼:“这几块破石头卖了可比你要值钱。”
“那你还留着我做什么,早点送出去吧。”
“拿不出手,显得丢人。”
“我看是钟庄主舍不得罢。”莫小柯在一旁打趣:“不知何时能喝上两位的喜酒,我一定准备一份大礼。”
“快了快了。”花韵笑眯眯地说道:“就定在明年开春。”
钟文和:“开春什么,你打算嫁给谁?”
“除了你还能有谁,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儿上,我连聘礼都不用你的,你背着我不用轻功绕着山庄走一圈就行。”
“……滚。”
周翰明走了过来:“七师兄,弟子们已经安置好了,可还有什么吩咐。”
“这两日辛苦周师兄了,告诉师兄弟们好好休息,明日一早还要出海。”
“是。”周翰明顿了顿:“顾师兄和沈公子可曾回来?”
“我也不知道。”莫小柯撇了撇嘴:“谁知道他们呢,我可不愿去讨人嫌。”
此刻正处在风口浪尖的两人,正轻松地走在大街之上。闵家郡如今汇聚了来自天南海北的武林人士,为以防万一,莫小柯找了顶帷帽给顾笙戴着。虽然以纱遮面后显得更加扎眼,但武林中人大多不拘小节,倒不会有人怀疑他的身份。
“这把折扇怎么样。”沈般站在摊前,回头朝顾笙问道。
“只要沈兄喜欢。”
“我想送给你,想要你也喜欢。”沈般摇了摇头:“字虽不怎么样,但我喜欢这上面的题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面纱后的顾笙微微一怔,然后不禁感到好笑,凑近沈般,轻声道:“沈兄不必如此,无论你心中何想,我心中亦是如你一般。”
沈般眼中划过一丝微亮,将扇子放回了摊位:“那我便不要了。”
卖扇子的老板:……你们能不能换个地方黏糊,影响我做生意。
“那盏琉璃灯不错,不知你可喜欢。”
“全听沈兄的。”
这时人声鼎沸,两人不禁向一旁看去,只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走过。神情肃穆,说句不妥当的,仿佛一队远赴战场、视死如归的死士。
“这是哪个门派。”
“经纶宗。”顾笙抬了抬帷帽的边缘,好让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些:“听闻他们门内有位弟子在剑道上颇有建树,在今年的武林大会上应会有亮眼的表现。”
“剑道。”沈般想了想:“与罗率相比如何。”
顾笙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罗公子百战而不败,武功已臻化境,已经不能与普通的江湖人相比。”
路边再次传来一阵喧嚣。
“这又是哪个门派。”
“天雷谷。他们此行来的人不少,看来对风路城也颇为重视。”
“那边呢。”
“锦绣红庄。”说到这里,顾笙顿了顿:“他们对高山流水庄似乎……有些芥蒂。”
“这个我知道的。”沈般点了点头:“不就是因为一直占着他们想要的‘天下第一’。”
“此次高山流水庄出世,恐怕也会引起不小的纷争,沈兄还需千万小心。”
这并非危言耸听,毕竟高山流水庄没有老一辈的高手坐镇,即便实力再强,资历也还尚浅。
“嗯。”沈般听话地点了点头,似乎并没有将此放在心上:“你知道的真多,真是博学多才。”
“……沈兄谬赞了。”
“不要一直叫我沈兄。”沈般皱了皱眉:“听上去太过生分。”
顾笙:……
若是以字相称倒是可以显得更亲近些,然而沈般,字平实,无论是名还是字都透露着一股格外淳朴的气息。
沈般和罗率,沈平实和罗不思,无论从性格还是姓名上来看,这两个人倒都是莫名的合拍。
然而沈般的下一句话彻底打消了顾笙纠结的念头:“叫相公或是夫君。”
顾笙:“……沈兄说笑了。”
“没有说笑,要你先选完了,我才好在剩下的那几个里面挑。”
“大庭广众之下,总有些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沈般顿了顿,然后开口便来:“相公。”
顾笙:“……”
他只觉得脑海中的某处炸了一瞬。
“或者官人。”
“……此处人多口杂,若是引起太多关注,暴露了身份,还是不太好。”
“也对。”沈般点了点头:“那找个没人的地方。”
“嗯。”
两人正要离开,却见又一队人马从他们旁边走过,队列整齐,明显也是属于某一江湖门派。门下弟子皆着玄青色的弟子服,英姿飒爽,让人一看便不由眼前一亮。首位之人更是目若朗星,仪表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