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怎么了?”潘达笑着问道。
“你在骗我。”
“嗯?”
“你每次说谎的时候,都会准备一套过于完备的说辞来解释。”沈般说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潘达暗道,没想到有生之年,他还能在沈般脸上看到“不可置信”这样的神情。
“这是哪里的话。”潘达摇了摇头:“我可是来帮你的。至少到现在为止,你我依旧算不上是敌人。”
“……我不会再信你说的话了。”
沈般提起轻身,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轻功比原来还要更强了啊。”潘达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道:“你现在过去,说不定还能赶得上呢。”
只是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那么信你,你还是骗了他。”
“你不也是一样。”
潘达回过头,对上了花韵的眼睛。
换做以往,沈般早该发现在凉亭之侧还有第三人的存在。今天却不知是因为烟花的缘故,还是天意所致,让他放下了警戒之心。
“我骗他是为了他好,你却只是在利用他。”花韵面无表情:“骗一个傻子有什么好开心的。”
“即便是个傻子,他也是高手流水庄的蛟龙,迟早有一天要飞越海天,前途无量啊。”潘达轻摇手中的折扇:“本是不想让他发现的,你说等来日想通了,会不会记恨我呢。”
“虚伪。”花韵像只小老虎一样向他呲了呲牙:“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你不也是一样。”潘达笑着摇了摇头:“你我才是同道中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像钟文和与沈般那样走在阳关大道上的人中龙凤,是不会低下头来看他们这些躲在森罗鬼蜮中的阎王与夜叉的。
也就只有现在,你还能贪恋他的温暖了。
另外一边,躲藏在狭小的缝隙之内,顾笙试着压住自己的喘息,以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止住了双手不断的细微颤抖。
如此熟悉的场景,让他险些以为自己又做了一场噩梦。
或是遇到沈般之后的时日才是梦境,现在只不过是梦终于醒了。
“在哪儿?有人找到毒君子了吗!”
“我明明见他拐进了这座院子,怎么不见他的踪影?”
“莫不是你看错了,真是废物!”
“你说什么!”
诸多江湖人就如无头的苍蝇一般,四散搜索着顾笙的踪迹。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的还在少数,大多是听到喊“毒君子杀人了”,便立刻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他虽有脱身的机会,却也害怕伤了无辜之人的性命,因而处处受制。
不能去找道方门的师兄弟,至少现在还不能,否则怕是要拖累他们。为今之计,只有先藏在暗处、从长计议。
为何死的会是齐长老?
看齐长老的死相,应该是中毒而亡。想到那个在渡口仅有一面之缘的老人家,第二次相遇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顾笙不禁觉得毛骨悚然。
所以杀害齐长老的……是谁?
“大小姐!”他隐约听到了风家下人的声音:“属下办事不力,竟将那毒君子跟丢了,还请大小姐赎罪!”
“无妨。”
女人的声音冷冷的,仿佛一块千万年也不会化开的寒冰。
“他逃不掉的。”
听到这句话后,顾笙下意识地往后一躲,紧接着一道利剑便从他身侧刺穿而过,击碎了他所一直躲藏在后的门板。鹅黄色浅衫的女子挽了个剑花,拂去粘在身上的木屑,面无表情地道:“能这么快找到藏身之所,骗过我风家的下人,好本事。”
顾笙持剑而立,苦笑着道:“见过风大小姐。”
对于风景的这位姐姐,他是第一次见。此前只听说他大姐醉心剑术,常年闭关在风家禁地,不常出面,也与风景并不亲近。但若说他们姐弟三人之中谁最有望能够继承风闻阁的一身功夫,便只有风姿了。
“不必多言。”女人手中的剑刃在月光下反射出淡淡的蓝色光芒:“我和你没什么要说的。”
说罢,便是一剑击出,顾笙几乎是花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能够接下这一招来。女子与男子相比大多气力不足,因而武功路数大多是以轻灵为主。风姿的剑法却不同,刚猛有力,便是顾笙也不得不避其锋芒。
旁边的江湖人见顾笙现身,想要上来帮忙,却被风姿身上的气势逼退,险些也被剑气所伤。
“我一人足矣。”风姿竟还有分心说话的余力:“守好,莫让他逃走。”
她的剑只适合单打独斗,以劈斩为主,剑身极长。不分敌我、宁折不弯。与其说是在用剑,更像是在挥刀。
顾笙被风姿应接不暇的攻击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勉力强撑,神智却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就在他觉得自己要败落的那一刻,对面的剑光忽地停了下来,顾笙还未有喘息的空隙,风姿的剑突然换了方向,将他一剑挑飞了出去。
厉害。
下一刻,顾笙只觉得胸口一凉,紧接着一股剧痛传了过来。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长剑穿胸而过。
死人堆、扭曲的婴儿、互相撕咬的野兽、掉落在地面的头颅。
还有……从发黑的尸体上长出来的铁青色藤蔓。
沈般赶来的时候,便刚好目睹了这一幕。
眼前的一切像是静止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风大小姐将手中长剑从顾笙的胸口拔了出来,喷涌而出的鲜血如同艳丽的花朵,顾笙缓缓倒下的每一瞬都在他的脑海中形成无数定格。
“……”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晃,一道白影便从他们身边穿过,接住了即将倒在地上的顾笙。
“顾笙。”沈般的声音因为过于紧张而有些发颤:“坚持住,我替你疗伤。”
男人痛苦地捂着胸口的伤处,全身上下不断痉挛着,仿佛撞了邪鬼一般。
……不行。
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
沈般紧握着他的手,向他体内输送内力,尝试抵抗他体内那不安定的风暴。太初心法虽然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但却利于治疗伤势。
一时之间,仿佛这天地中央只有他们两人。
“顾笙,你看着我。”
男人却像是什么也听不见了,瞳孔越发涣散,鬓角被汗水打湿,气息也逐渐变得微弱。
“顾笙!”
身后传来破风声,沈般一时间避不开,只能单手搂着怀中的顾笙,用左手硬接了风姿的这一击,紧紧握住了锋利的剑刃。虽有内力护体,左手还是伤的不轻,顿时手掌鲜血淋漓,看着十分骇人。
“放下他。”风姿冷冰冰地说道:“或者你是他的同党。”
“不可能。”沈般将剑刃握得极紧,风姿一时之间竟抽不出来:“你们凭什么伤他。”
“他是毒君子,对九阳阁齐长老下了毒手。”
“不可能。”沈般皱紧了眉头:“是你们陷害他。”
风姿挑了挑眉,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用内力震开沈般的手后,再一次劈砍了下来。这一次沈般有了准备,用琴弦缠住了剑身,一把将她甩开,险险地躲了开来。
以柔克刚,若是换做平时,他还要更轻松些。但如今需要护住顾笙,动作起来便有些勉强。
鼓琴是一定需要两只手的。
风姿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招式恰好被沈般的琴弦克制,便退到一旁,换为风家的其他弟子上前,她在一旁指挥布阵。
要先带顾笙离开这里。
等莫小柯终于赶到的时候,沈般已经与众人战成一团。在场的大多是年轻的小辈,武功并不算高,但积少成多,也给沈般添了不少的麻烦。一分神,便被人捕捉到了空隙,一刀朝他的肩头砍了下来,却正好被飞来的梅花镖所击飞。
“风大小姐!”莫小柯高声喊道:“这其中必有误会,我师兄并非草菅人命之人,更和齐长老并无仇怨,又怎会对他痛下杀手!”
风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哪里有什么误会。”
……也对。
风路城明显是要撕破了脸皮,连落人话柄也不顾了,又怎会放弃这样的大好时机。
“你这不知好歹的小子,还不快快放下毒君子,束手就擒!”有人朝着战圈中心的沈般高声喊道。
“顾笙不是毒君子。”
可惜沈般着有气无力的一句,很快便被淹没在了汹涌了浪潮中,悄无声息。
莫小柯想要去帮沈般的忙,却突然感到身边传来一丝杀气。他连忙朝旁边一闪,躲过了飞来的几道金针。
是谁?
袭击者笑了笑,莫小柯警惕地打量着他的面孔,确认自己从未见过此人。这时听到身后的树丛中传来沙沙的响动,回头一看,几道黑衣人影从中一跃而出。虽然动作僵硬,但速度却不慢,将莫小柯团团包围在其中,一时之间挣脱不得。
傀儡术?
见此莫小柯的手下不再留情,衣袖一挥,暗器如天女散花般发出。
尽管是傀儡,说到底却也是人,只要是人便有能够克制的弱点。
几个黑衣人中了莫小柯的飞镖,看上去不痛不痒,似乎还想再冲上来,走到一半时却纷纷倒地。原是在莫小柯的飞镖上涂满了醉梦散,触之便会让人立时失去知觉。
那袭击者见此也并不恋战,嘿嘿一笑后再次远遁而去。
他似乎只是要阻这一瞬而已。
这一转眼的功夫,沈般等人便已经远了。莫小柯心里恨得牙痒痒,却不敢再耽搁,迅速朝那边赶了过去。
要先带顾笙离开这里。
如今的沈般就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怀中的男人还在不断失血,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就和钟思思一样,慢慢死在他的眼前。
恍惚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一天。在那个风和日丽的大好晴天,钟思思和他玩了最后一个游戏。
而那唯一的一次,他作弊了。
他站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钟思思的气息逐渐变得衰弱。在她离去的最后一刻,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却已经虚弱到动弹不得了,所以只是朝着他笑了笑,用嘴型无声地说着“被我抓到你了”,然后便再无声息。
十五年前,尚是孩童的他闭上了眼睛。他摸着墙壁走在高山流水庄的石板路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哪儿,只是试图去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老天似乎不太喜欢他,否则为何会一次又一次将他所爱之人带走呢。
也就是在这时,沈般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也在微微发颤。
背后再次传来剑鸣声,沈般猛地回身将弦用力一撩,发出阵阵刺耳的音刃。有修练不到家的,光是听着声音,便觉得体内的内力一滞。
“是高山流水庄的音波术!”
有人终于认出了沈般的功夫。
听到这个名字,众人的动作下意识一顿。毕竟高山流水庄的庄主可是凭一己之力击败了罗家的天下第一高手,因此山庄虽然不出世,但在武林中也是威名远扬。
“原来高山流水庄竟和毒君子勾结在一起!”
这样没有根据的污蔑之言,也能张口就来。
又是两道音刃发出,人群被纷纷震开,见此风姿几步上前,拔剑,剑刃与音刃相撞,正发出“铮”的一声巨响。
这时沈般隐约感到怀中的顾笙有所动作,于是低下头来,发现他正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子,双眼紧闭,小声地呢喃着什么。
“不……不要……杀人。”只是简单的几个字,仿佛是他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后才挤出来的:“不要……杀人。”
“嗯,放心。”
不知不觉之中,他们竟然逃到了风家大宅的后院,也就是昨日风闻阁与罗不思对决之地。身后是无边深涧,面对的是来势汹汹的追兵。沈般面色不变,脚下站定,一手抱着顾笙,另一只手缠绕琴弦,直面那些心思各异、追赶着他们的江湖人。
钟文和消失不见,莫小柯赶来也无用,罗彤不会帮他,潘达只会骗他害他。如今就只有他一个,退无可退,进无可进。
“你已经逃不了了,还不快束手就擒,交出毒君子!”
不要。
他撕破自己的衣袖,简单包扎了顾笙胸前的伤口,平稳地将他放在身后。翻过身后的琴匣,甩开包裹的黑布,取出其中的古琴。手指轻点琴弦,然后重重一扫。
破阵子。
数道音刃发出,一大半的江湖人一时间竟是抵挡不得,被震得心神涣散,只有修为还不错的几人尚能勉强支撑。风姿快步流星,手中剑刃快如闪电,硬是撑住了一道又一道攻击。
“朝他放箭!”有人在后面高声喊道:“那小子的功法有古怪,难以近他的身!”
这么一说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几道箭矢接连放出,沈般还要顾及身后的顾笙,到的确给他添了不少麻烦,连音刃的节奏都变得渐渐不稳。
以一人之力,御百千之敌,的确还是勉强了些。
气息一乱,便有漏网之鱼。只见一道冷箭飞快地朝他袭来,眼看便要射中他的小臂。
这时突然从斜里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那只箭矢。
沈般微微一怔,他面前的江湖人也都愣住了,众人的目光集聚在站在他身后的那个男人身上。
“怎么出了这么大的篓子。”顾笙的脸色虽然有些苍白无力,但还是朝着沈般扯出了那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来:“你们还真是没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