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站着作什么?坐呀。”
君元宸木讷地随他的指点坐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连我的姓名都不问?”
语气有些嗔怪,失落,这若是普通人,已经招架不住了。
君元宸也才反应过来,他只知道对方是青莲馆花魁,外头也只称花魁,还不知道他的姓名。
本来他也没兴趣知道一个花魁的姓名,如今见到本人了,对方好像是一个巨大吸引力的谜团,君元宸被吸引其中了。
君元宸正色说:“冒昧,敢问公子……”
“南卿。”
还没等他问完,公子已经打断他了,看他傻愣愣的样子,对方更加失笑。
“叫我南卿就好了。”
“哦,南卿公子。”
君元宸顿了片刻,盯着南卿的眼睛,他知道这般直视是不礼貌的,但不由自主想看,越看越觉得如此熟悉。
“南卿……是你的本名吗?”
南卿回避了一下他炽热的目光。
“元宸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像……”
君元宸差点脱口而出,随即又止住了。
“就是好奇,南姓少见。”
“当然不是了。”南卿又笑了,“元宸不会没有逛过青莲馆吗?我们这里的人,都是个称号的,谁会拿本名招摇的,岂不是要对不起祖宗?”
君元宸愕然,这人实在是……太坦诚了。
你问他,他也答了,他也不骗你。
可君元宸总是觉得不对劲,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又说不好哪里不对。
君元宸发现,从一开始,自己好像就被牵着鼻子走,他说什么自己便照做,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哪怕是面对他那个傀儡皇兄。
对方左不过只是个角儿,怎么能被他处处受制?
不能让他再占据主动了。
君元宸直起了身子,脸色放严峻,语气也变得肃然。
“我等了半日不说,只侍奉了一壶冷茶,这就是南卿公子的待客之道吗?”
南卿噗嗤一声笑了。
“有什么好笑吗?”
南卿摇摇头说:“原来皇族贵胄也有没见过的东西。”
“嗯?”
君元宸仿佛又被钳住了。
“你知道这个茶从哪里来的吗?”南卿问他。
君元宸不解:“我的确没喝过这种茶,连皇室贡品也没有。”
“当然没有。”
南卿一边给了他倒了一杯,茶水颜色清淡,仿佛就是一杯清水,但再仔细看,其实是有一些银白的,好似波光粼粼的冰湖。
“它没有名字。”
“只是无名之茶?”君元宸忍不住问。
南卿慢悠悠说:“之所以没有名字,是因为太少了。它来自吐蕃最西方的苦寒之地,天下最高的山便在那里,终年冰雪,茶树自然是种不得,唯有一处火山山谷,受热气熏陶,所以在峭壁上得这一株茶树,冰火两重的滋养,才有这茶叶得天独厚的甘冽清香。山谷里有个絮果庙,每年庙里武功最好的僧人去悬崖上采得不过一斤的茶叶,再制成茶,可能只得一两。”
君元宸听得有些入神,他博闻强识,天下奇闻异事也听得多,西番还有这等地方,他却没有听过。
“你还觉得是我慢待你么?”
南卿似嗔似笑地说。
君元宸低了低头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对于这声道歉,南卿愣了愣神,好似不敢置信一般。
君元宸察觉到了。
“怎么?”
“没事。”南卿恢复平淡道,“能受瑞王爷一句歉意,实在是……三生有幸。”
君元宸不知道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从何而来。
但他沉浸在和南卿公子谈天说地中,也没多想。
南卿展开笑颜说道:“和元宸聊了许久,元宸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倒对我这个花魁本人没多少兴趣,元宸是不自在吗?”
“怎么会?”
南卿和他对视片刻,拍手一副了然的样子。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南卿一字一顿说:“元宸心里装着别人。”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君元宸觉得荒谬,但他心里居然又浮现出白景尘的影子。
他摒弃这些杂念,摇头否认。
“我不会耽迷于任何情爱。”
“是吗?”南卿不信,“可是我觉得你是心里装不下别人,连正眼都不瞧我。元宸能不能告诉我,他是哪个女子,或者是……男子?”
君元宸不能直面这个问题,这是他自己都不触碰的地方。
“来你这里消遣,心里自然是装着你。”
南卿笑了笑,君元宸摸不着他这笑是什么意思。
南卿也不深问,说起了旁的。
君元宸放松心情,只觉得在这里紧绷的心也松散了,一直和南卿闲谈,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房间里茶香醉人,天空繁星如昼,外界的纷扰好似与他们无关。
一直到明月快要西沉了,南卿才打了个哈欠。
君元宸倒是很识趣。
“时间晚了,劳南卿公子谈聊一宿,早些歇息吧,我先告辞。”
他起身行了个告辞礼,脚步却慢吞吞地恋恋不舍。
“好吧。”
对方也没留他,君元宸些许失望,他抬步真的准备离开了。
“元宸。”南卿这才叫住他,“你明日还来么?”
这话是邀请了,并且让人难以拒绝。
君元宸调笑道:“南卿公子身价贵重,我怕是个有个国库也难以日日和公子相见了。”
说完,君元宸便不再驻足,只听闻身后传来南卿的声音。
“我和元宸一见如故,明日不要钱。”
君元宸离开时,嘴角带笑。
而等他一走,房间里的南卿公子,松垮地坐着,脸上再无随和亲切,只剩下一片漠然。
第56章 男娃娃
南卿公子倚在月光下,良久都没有一个动作。
最后从帷幕下走出一个身材精瘦,但脚步沉稳的人,借着月色,他肤色病态地白,正是叫墨羽的黑羽营首领。
“他居然没有认出你。”
墨羽坐到桌前,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
南卿转过头,看向妆台上镜子,里头的面孔他自己都还未全然适应,不说极致精妙的五官,单说这皮肤,便是他极度渴望了半辈子的模样。
“我改头换面,他当然认不出。”他说。
“那你呢??”墨羽语气揶揄,“你一点都不失望吗?白景尘。”
白景尘……这个名字好些日子都没人叫了呢。
“有什么可失望的?”
墨羽细细说道:“你和他都有过那么多次肌肤之亲,哪怕是面容变了,若他真的有一丁点爱你,也能认出来。可他跟瞎了一般,没有半点察觉。这说明他本身就是个过后便忘的薄凉之人,还是他根本就没爱过你?”
白景尘甩甩手,满不在乎。
“要是他还能认出来,我吃的苦可不是白费了?”
“到时候你可别旧情复燃。”
墨羽走过来,坐在白景尘旁边。
“不过你也看到了,君元宸怎样一个人,以前你长得那么一张丑脸,你倾尽了所有真心,他只对你羞辱折磨。现在看到‘花魁南卿’,一面便着了迷,男人都是俗物,永远只是看脸而已。”
白景尘没有回话。
他也注意到了,君元宸对“南卿”,可谓是再温柔妥帖不过了。
难道真和墨羽所说,一张脸,便有那么大吸引力吗?
“哎哎!”墨羽饶有兴致地说,“你刚刚看到君元宸的样子了吗?跟只哈巴狗似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笑死我了。”
白景尘嗤了一声,也不知道在鄙夷谁。
“你别嗤,我说真的,他再见你几次,恐怕你说让他把他王妃休了,他都会照做。”
墨羽伸了个懒腰,自己回房歇息去了。
白景尘没有睡意,他怔怔地望着明月,已经整整一年了。
自从他“死了”之后,第一次见到君元宸。
难以入眠的原因并不是旧情复燃,也不是恨意喷涌,他已经懂得如何克制自己的情绪了,但心中的那道刀口伤痕,只要看到君元宸,便隐隐作痛。
……
一年前,也是这样皎洁的月光下,白景尘是怎么也料不到能自己活下来的。
扁十四告诉他,他从城楼上一跃而下,血流了一片,呼吸已无,君元宸飞身而下,抱着他的“尸体”还流了两滴泪。
白景尘实在无法想象,君元宸流泪到底是什么样子?
现在想来,白景尘都觉得荒谬。
生前不知珍惜,死后流两滴狗尿,让人好笑。
可惜白景尘当时一无所知,否则他一定要放肆大笑。
可怜扁十四一把老骨头,背着他的“尸体”,满京城举目无亲,到处找落脚的地方,客栈又不收留。也不知君元宸发了什么疯,忽然命人要找到白景尘的“尸体”,抬回瑞王府处置。
扁十四哪里肯还把白景尘交给他?背着白景尘东躲西藏,躲避瑞王府的人。
最后还是被人找到,关键时刻,有人出手杀了几个瑞王府的人,才帮扁十四脱身,躲去了青莲馆。
白景尘后来才知道,这个救出扁十四的人,是墨羽。
当初白景尘手下留情,骗了君元宸,帮墨羽逃跑,墨羽还了这个人情。
这一遭,属实是九死一生。
若是没有扁十四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他也早去见阎王了。
恢复意识的时候,眼皮跟被浆糊黏住了一般,怎么也睁不开,浑身也痛得要命,白景尘不知道自己骨头断了多少根,他知道自己没死成,但跟死人没什么两样,躺在床上和植物一般无法动弹。
当时白景尘一心求死,心气断绝。死了也就罢了,可他跟活死人一般,意识却清楚。
他总能听到扁十四和红莲吵吵嚷嚷的声音。
“这小混蛋给我按腰,奴家就知道是你老小子的徒弟。”
这是红莲的声音。
“他还答应要给我治好我这老腰,怎么自己先折腾着这活不活死不死的鬼样子了?”
“我看你才是活不活死不死,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不去阎王那里报道?老妖婆子!”这是扁十四在回骂他。
红莲声音乍起来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老妖婆子当然是要活着等你们先死了。”
听他们斗嘴,白景尘很想笑,原来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哪怕是跟个老冤家斗嘴都觉得有趣。
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只落得一个亲者痛仇者快!
“唉唉。”红莲追着问,“你这小徒弟还没断气呐?”
“闭上你的臭嘴吧,我徒儿长命百岁!”
一声清脆的声音,红莲叫了起来。
“啊!你敢打奴家屁股?!”
“打你就打你,还要挑地方吗?”扁十四停顿了一下又说,“你这老得起褶子了,屁股很多年人没人碰了吧?我看你叫得挺骚的。”
“咯咯咯~不比你一辈子没人碰强?”
红莲笑起来,扁十四气得不轻,两个老头儿互相撕扯了一会儿便气喘吁吁。
扁十四披头散发地喘息:“唉……老了老了,放五年前,你看我不把你头发揪光,让你出家当尼姑。”
“可劲儿吹吧,你什么时候赢过奴家?”红莲喘了几声说,“你那老姘头就埋在东郊,你真不去看看啊?”
“我发誓永不相见,还去看什么?挖出来看骨头吗?”
兴许是想起往事,又或者感慨岁月不饶人,两人都沉默了。
白景尘听得真切,原来师父也有一段虐恋,难怪从小灌输他不要碰爱这个东西。
白景尘昏昏沉沉,睡了醒醒了睡,那几日扁十四和红莲吵了些什么,多数是不记得了。
唯有一次,红莲谈起白景尘。
“我怎么觉着……”
红莲近在咫尺地说话。
“觉得什么?有屁快放啊。”扁十四催他。
“啧,我就是觉得你徒弟怎么顺眼了点儿呢?”
红莲声音更凑近了,应该是在盯着白景尘看。
“我看你不顺眼。”扁十四切了一声,“咦?景尘他的脸……比在岳州时,确实好了太多,脓疮少了许多,皮肤也白了点。”
“我就说京城的水土养人嘛,你非去岳州那破落地方当野人。”
“你别吵!”
扁十四堵住他的嘴,托起白景尘的手腕把脉。
“嗯?疮毒已经消失了……”
“什么疮毒啊?”红莲在旁边凑热闹,“我还以为他的脸是你故意弄烂的呢。”
“我弄烂他的脸干嘛?”
扁十四没好气。
“你自己一辈子没人爱,就心理变态,把徒弟脸弄烂,也不让他找心上人,陪你这个糟老头子单身一辈子呗。”
白景尘无法说话,但有时候,他甚至也这么怀疑过师父……
毕竟以师父的医术,吃了那么多年的药,自己的脸怎么也没见好呢?
“屁话。”
扁十四简单骂了一句。
“啊!”
红莲突然叫了起来。
扁十四被吓得一抖:“你又鸡叫什么?”
“我知道了,我明白了!”红莲兴奋地说,“你徒弟白景尘,不会就是当年宫里那个男娃娃吧!?”
什么男娃娃?
白景尘忽然心里一紧,他的身世,除了父母双亡,师父没有跟他说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