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指,背到身后:“你怎么还在这。”
“等你。”晏暄道。
“小将军。”岑远笑着喊道,“我眼睛可还没瞎。”
有些时候,岑远总觉得晏暄有着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死板与执着,就比如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这人又蹙起好看的眉,一本正经地道:“别开这种玩笑。”
“好了好了,知道啦。”岑远摆了摆手,极为敷衍地揭过这个话题。
经过方才一战,晏暄仿佛没受任何影响,也或许是因为他穿的暗青,整个人看上去依旧衣冠整齐。
但岑远显然没有那么好整以暇了,他的衣裾因为在草地上的那几滚不免沾了脏,在白色的布料上尤为显眼。因此他迈步往偏殿走去,准备换身衣服。
晏暄随即牵马跟了上来。
岑远没问他有何事,兀自摸了把戈影的脑袋。这汗血宝马落到他手里就突然变得毫无尊严,只能任人欺负。
“对了。”岑远问,“你有看到娄元白吗?这死小子又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让他先回偏殿。”晏暄似不愿多谈,“陛下要回宫?”
“嗯。”岑远道,“当年大哥十分受父皇器重,在他遇难之后,父皇身体状况也一度一落千丈。今日这事不免勾起父皇对大哥的回忆,所以他才不愿在行宫多待,方才也才会气急攻心吧。”
晏暄不置对错,一时没有应声。
岑远托腮喃喃:“刚才大殿上的事情你怎么看?”
走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听见晏暄的回答,便停步扭头看去。就见晏暄同样落在暗处,脸上的神色显得有些复杂,一见他望过来便立刻移开视线。
“怎么了?”岑远狐疑地问。
“……”晏暄抿了抿唇,片刻后反问道:“累吗。”
他这话题转变得太快,让岑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愣地“啊?”了一声。
直至半晌过后,晏暄才跟上他,补充道:“你骑马,有我牵着。”
岑远闻言下意识地往戈影看过去一眼,就见这马仿佛有灵性似的,知道自个儿主人提了个什么建议,颇为不满地从喉咙口哼哧了一声。
“不必了,不至于连这几步路都走不了。”岑远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方才说的什么,继而笑着压低声音,凑近对方说悄悄话,“小将军,你让我上马的话,我们一人马上一人马下,隔着这么远说话,岂不是能让周围的耳朵都听见我们讨论些什么了。”
然而话一出口,他自己就感觉到有哪里不对。
——上一辈子,他与晏暄似乎很少像现在这般,站在同一立场来分析眼下的棋局。原先是他不屑谈、不乐意谈,后来则是无法和晏暄谈了。
也因此,现在当他蓦然和对方站在线的同一边,倒感觉有些陌生了。
他低头自嘲地笑了下,正要继续同对方讨论,然而这时就听晏暄在他身旁沉声说:“如若不想,你大可不必逼自己讨论这些事。”
岑远的脚步戛然而止。
行宫占地广袤,每一条宫道都异常宽阔冗长,根本看不到偏殿的一角。斜阳跨过漠然耸立的宫墙,往他身上覆上墙垣的阴影,却在晏暄身上落下光亮。
过了少顷,岑远才重新往前迈出步伐,轻声笑道:“好。”
围墙很高,路很长,尽头还很远……但至少他身边有光。
·
几日后,负责搜捕鄂鲜族余孽的人顺藤摸瓜,找到了他们的躲藏之处。同时搜捕出来的,是一封信。
那封信被缝在一套衣物的布料之间,除却一张二皇子的画像以外,书信中写:“他”希望与残存的鄂鲜族人合作,在夏苗当日放他们进入白鹿林,再作势把他们抓到宁帝面前,佯装护驾不力,助他们报仇雪恨。唯一的条件就是,在进入白鹿林后,他们必须先杀了二皇子岑远。
落款处没有题字,却在信封中发现一片干花瓣。那片花瓣模样独特,有一边缘异常整齐,就好像是被人在正中间平滑地砍了一刀,但经过调查后得知,这花名叫半生,初绽放时和其它花瓣一样是披针形,会在两日后就会从中断裂,分成两半。
半生花生长环境刻薄,京城的条件不适宜它生长,若是有人想要,只能期待那些经商的商人们从更西边的大陆带来经过处理的干花。
北军之中,许鹏爱花是出了名的,尤其喜爱收集京城没有的花种。和他相熟的人都知道,他前不久正好从商人手中购买了一株半生。
景行殿中,龙涎香弥漫,宁帝身披单衣,半躺榻上,指间捻着那片花瓣,静静地听完了廷尉的回禀。
他没有多作追问,只道:“这件事,暂时交由你们处理。”
廷尉上前取回书信,称:“是。”
“退下吧。”
等廷尉退了出去,宁帝又喊一声:“荣高。”
荣公公闻声进殿:“陛下。”
“替朕拿笔墨来。”
说完,宁帝等人走了,方从榻上起身,坐到了上回与岑远下棋的席上。
等荣公公拿好笔墨回来后见到此景,立马将手中的东西放下,道:“陛下,今日外头还下了雨,天气凉,老奴先为您更衣吧。”
宁帝抬手,朝他做了个“不用”的手势,示意对方磨墨。
荣公公不敢僭越说多,只得噤声。
宁帝靠向椅背,垂目看着荣公公手上的动作,似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
“陛下洪福齐天,定能享万岁千秋。”
“洪福齐天,那也得有福分登上与天同高的位置才行。”宁帝怔怔说道,“如此四面楚歌的一条路,也怪不得他不想要这个位置。”
荣公公只顾研墨,不敢妄加揣测这个“他”指的是谁,但饶是如此,他脑海中也瞬时出现了一个身影。
不消片刻,他磨完了墨,便退身候到一旁。
宁帝望着窗外的雨丝久久未动,偶尔有雷落下,猝然映亮一片灰沉沉的天。
“近年来,朕是越发觉得力不从心了。”宁帝最终说道,“荣高,你来替朕写吧。”
荣公公闻言立刻上前:“陛下要写什么?”
宁帝道:“替朕拟一份旨。”
第21章 赐婚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前一秒雷鸣电闪,下一秒便雨过天晴。
岑远见雨停了,还出了太阳,便着人将收起来的软塌又搬进院中,准备好酒与闲食,顺便将书房中的书册都搬出来晒晒。等一切都指使完,他才慵懒地一伸懒腰,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换到院子里又接着躺下,读起手中的闲书。
院中的小厮全部被岑远遣退了,他翻过书页,时不时捞过一颗干果,正看得起劲,这时娄元白匆匆从院外进来,快步走到他一旁:“殿下。”
岑远挥了挥手:“往旁边去点儿,挡着我光了。”
娄元白闻言便从善如流往旁边挪了一步,将廷尉查出来的关于鄂鲜族人的事情一五一十同岑远说了一遍。
岑远听完,从话本上抬起视线:“那衣物是他们自己的?”
“殿下问到点子上了。”娄元白道,“那还真不是他们自己的衣物,据说是邻乡一位熟识的妇人所赠。只是等廷尉去邻乡问的时候,那个妇人却已经在前几日失足落水,没了。”
真是似曾相识的手段。
岑远若有所思,又问道:“那许鹏人呢?”
“被关入诏狱了。”娄元白道,“方才陛下下令,命廷尉全权处理此事。”
诏狱啊……
岑远仰头看了眼天,却冷不防被刺了下眼,一瞬间双目刺痛得几乎要流出泪来。
他赶紧闭上眼隔断这日光,低头缓了缓。
“许鹏呢。”半晌后岑远又道,“认了吗?”
“他自然不肯承认。”娄元白道,“属下回来前听说人已经在诏狱里晕过去了,等晚上了还要接着审。”
“那地方……”岑远吐出口长气,看着平静地道,“普通人光是受一次罪,就不一定能留下条命了,就算是受过训练的将士,也保不齐能在那魔鬼般的地方度过几日。”
娄元白应声:“普通人也进不去那地方。”
岑远久久没有吱声,不知是在心里唏嘘,还是回忆起了什么。娄元白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试探性问道:“殿下认为,许鹏是无辜的?”
岑远觑了他一眼,从榻上起身,为自己斟了杯酒。
“我对鄂鲜族人了解不多,也不懂他们的想法。如果他们是因为不相信这信上所说,为了给自己留有后手而把书信缝回衣物,倒不是不可能。”岑远道,“但如果我是这写信之人,无论如何,只要有一丁点儿可能,我就一定不会容忍他们留下把柄。轻则一把火把他们的屋子烧了,重则……”
岑远喝完了酒,拿着酒盏的手指轻轻一松,下一秒酒盏砸在地上,“哗啦”一声裂成一地碎片。
“斩草除根。”
娄元白低下头不敢说话。
天变得太快,露了不久的阳光不知何时又没了踪影,这会儿竟又隐约出现要下雨的架势。
岑远擦干净自己的手,下一刻脸上又恢复了轻松的神情,喊人来清理完这一地碎片,又让人拿了两个新酒杯来。
“现在既然还能让人找到这封书信,说明这就是用来让我们看的。”他边斟酒边道。
娄元白这才感受到那把无形的重锤有了被收回的趋势,旋即暗松口气,斟酌着出口:“那殿下还是怀疑,是段相派人所为?”
“他又何须亲力亲为。”岑远嗤笑一声,“他可是有个百依百顺的好女婿。”
娄元白闻言点头表示了然,又问:“那我们该怎么做?”
“吃吃酒,看看话本。”岑远将其中一只酒杯递给对方,而后一手按在书卷上,“逍遥自在,不问世事。”
“啊?”
娄元白原本还一脸肃穆,竖着耳朵,准备听候岑远的调遣,没想对方竟然给了这样的回答。他整个人都愣怔住,只条件反射地接过岑远递给他的酒杯,端着没喝。
“不然呢。”岑远道,“如果要查,那也不是没有办法,去查那些经商之人,去查半生花的去路,去查许府上上下下所有人。运气好点,还能让你挖出来一个和段家毫无瓜葛的人,运气不好,等着你的就是一具没了舌头的死尸。”
娄元白沉默不语。
“尔虞我诈,你来我往。”岑远拿着书卷躺回软塌上,“今日有一个许鹏,明日就能再来一个□□。今日我能救一人,未来还有千千万万人矗立在我面前。反过来,又会有多少个许鹏会被我用来铺路?”
“殿下……”
“哪怕今日被当作棋子的是我,也只能认命。”岑远将书卷盖在自己脸上,“京城的天太暗了。我啊,现在就希望等来年加冠之后,请父皇把我分去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想这想那,真的是累。”
或许那日晏暄说的才是正解,他根本不用逼迫自己去管朝中其他的破事。
至始至终,他的目标都只有一人。
娄元白未置可否,只道:“殿下,您太理想化了。”
岑远被盖在书卷下的唇角微微扯了一下,但没有说话。
两人都沉默了好久,娄元白将没用过的酒盏放回矮桌上,在一旁站了好一会儿才道:“最近殿下让属下查这么多事,属下还以为是因为殿下改了想法了。”
岑远依旧不可见地笑笑,不过他因此想到什么,便问:“对了,之前让你查那宫女碧灵,查得怎么样了?”
“有结果了。”娄元白道,“那宫女姓杨,蜀阳县安泽镇人。八年前,同样位于蜀阳县的柳木镇鼠疫爆发,附近好几个乡镇的人为了躲避就纷纷出逃,一路来了京师。当年陛下体恤这些人无家可归,就建立了京郊的避难所,还派官员帮忙派活。其中一些孤儿,如若身世干净,就被带进宫了,这杨碧灵就是其中之一。”
这些事其实是岑远上一世就查出来的情报,本还以为这一世换过锦安宫里的人便不会用上。然而现在碧灵出现在行宫一事绝非偶然,因此还是遣派娄元白去“重新”调查了一遍。
他懒懒地嗯了一声:“夏苗那天负责安排行宫宫女的是谁?”
“是金尚宫。”
岑远道:“果然。”
这回换娄元白有些意外:“殿下知道?”
岑远没应声。
上一世的他早已得知,这金尚宫早年曾与宫外一名已有家室的书生有过一段私情,甚至诞下一私生女,而那私生女正在段府做事。
此时面对娄元白的疑问,他在静了一会儿后便道:“没什么,就是感叹一声果然是宫里的尚宫。”
娄元白了然地“哦”了一声,觑了眼岑远,小心翼翼地道:“殿下吩咐属下去查这宫女和尚宫,究竟是为何?如若每个生面孔都要一一调查,会不会有些太草木皆兵了。”
岑远摘下脸上的书册,扫了对方一眼:“以防万一罢了。”
“殿下。”娄元白道,“殿下是不是有什么事,是属下不知道的?”
闻言,岑远心里顿时一阵咯噔。他原本已经闭上了眼,此时陡然睁开,逼视对方。
“为什么这么问?”
娄元白刚开始似有些犹豫,但见着岑远的眼神,才复又开口:“属下在查那叫碧灵的宫女时,撞上了另一个人。”
岑远这会儿是彻底清醒了,他坐起身问道:“谁?”
娄元白:“付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