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建新?
岑远在心里咂摸起这名字。
身为一个侍卫,付建新不可能自己无缘无故去调查一个临时出现在行宫的宫女,而能指使他的只有一人。
——晏暄为什么会去查碧灵?
恍惚间,有一个非常荒唐的想法从岑远脑海中一闪而过,但眨眼间就因为可能性太低被他丢了出去。
他摩挲着书册,思忖半晌后心道:难道晏暄在之前就认识碧灵?
但这假设显然不成立,这一世碧灵从未出现在锦安宫,而夏苗那日,在回到偏殿之后,晏暄不过只与碧灵打了个照面。
除非……
岑远问道:“你之前往锦安宫安排人手时,也是被付建新拦下来了是吧。”
“是。”娄元白道,“当时付建新说已经安排了人手,殿下您也说不用再管这事,我就将这些人安排去了段府附近。”
岑远想,既然如此的话,如果段家不知锦安宫上上下下的人已经被晏暄先一步换了,照样把碧灵往里送,就同样会撞上晏暄的人,那么晏暄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也不足为奇。
虽然还有地方存疑,但已经是当下最合理的解释。
岑远心稍定下,追问一声:“既然撞上了,那付建新也知道你是在查碧灵了?”
“是。”娄元白低下头,“属下办事不力……”
岑远抬了抬手,示意他不用多说。
既然对方是晏暄,那就不算什么大事。
空中沉闷已久的乌云终于向四周散去,阳光再次为院子铺上一层暖黄。
娄元白没其他事要禀报了,岑远便伸了个懒腰,挥手让他退下。
而就在这时,有一名小厮匆匆忙忙从院门外冲了进来。
“殿下!”小厮喊道,“殿下,宫里来人了,说是有旨让您去接呢!”
·
正厅之内,岑远跪伏于地,静静听着荣公公一如既往的尖细嗓音:
“宁桓二十三年夏甲申月庚子日,昭曰:
二皇子岑远,系蒋氏所出,自幼聪慧,文武并重,磊落豁达,孝悌忠信,朕甚疼爱之。今将及弱冠,适逢婚娶之时,当择贤配。车骑将军常平侯晏暄,大将军太尉晏鹤轩之后,任卫尉一职,战功赫赫,赤诚秉正,仪表堂堂,璞玉浑金,朕甚以为重。另与二皇子幼时相识,感情深厚,朕亦悦之,以为天造地设,良缘佳人。是以今特为二人赐婚,建千秋之福。一切礼仪与寻常无异,择吉日完婚。”
第22章 原因
晏暄一踏入晏府,一名小厮就迎了上来:“少爷,老爷正在书房等您呢。”
晏暄脚步一转,往书房的方向走去:“父亲知道我要来?”
小厮道:“老爷只说,如果看到少爷您今天回府,就直接喊您去书房找他。”
闻言,晏暄点了点头,让小厮退了下去,接着绕过前厅,沿着连廊朝晏鹤轩的书房走去。
这条路斗折蛇行,对他而言显得有些陌生——细数起来,他很少与自己的父亲在书房议事,更多时候是在校场或军营中。而近年来他每次回府,也只不过是一同在正厅用完餐后就回了自己的院子,不怎么踏足父亲的空间。
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晏暄才轻敲下门。
“进来。”
晏暄闻声推门而入:“父亲。”
晏鹤轩坐在案后,抬眸觑了眼来人,毫不客气单刀直入:“听说陛下下旨赐婚了?”
“是。”
晏鹤轩一时没接下话,只站起身,背过手在房中踱了几步。
晏暄垂在身侧的手指互相摩挲着,转眼又觉得这情绪有些明显,便将手背到身后。
他低声问道:“父亲是在担心?”
闻言,晏鹤轩脚步一顿,正好立于一张大宁往北的攻防图前。
“陛下患的是心疾,脑子可还清楚得很。”半晌后晏鹤轩终于开口道,“如今陛下为你与二皇子赐婚,晏段两家互相压制,陛下断然不会让其中一方坐大。这点,你父亲我还是清楚的。”
千百年来,重臣、尤其是像晏家这般手握兵权的世家,最担心的就是引起上位者的猜忌。
晏鹤轩为人向来行得端坐得正,不怕其他,只怕若是晏家一倒,无人能够压制侵犯大宁边境的寇贼,届时伤的是国家江山,伤的是百姓安以为乐的家。
晏暄知道,自己这位父亲从来就没有真正站在哪一边过,因此也不多加掩盖。
“陛下定是有考虑的。”他道,“听闻最近段相在调整江南一带漕运一事。”
“没错。”晏鹤轩从攻防图上收回视线,“是有不妥?”
“立秋之后就是南军正式开始征兵选拔的时期,可近日根据各诸侯国呈递上来的名单粗略来看,楚国列出的数量明显要少上好几番。”
“楚国占地偏小,比其他诸侯国数量少些也无可厚非。”晏鹤轩思量着道,“不过既然你如此说,就说明这差距已不在正常范围了。”
晏暄不置可否。
“行了,我知道了。”晏鹤轩一摆手,“你看着情况,给陛下递个折子。此时可大可小,绝不能含糊,为父择日找陛下相谈。”
晏暄应了声“是”。
这话题说罢,晏鹤轩看了眼这儿子,一转话锋:“先前还以为陛下只是为了在殿上试探一番,没想如今竟然真的为你与二皇子下旨赐婚。幸而我们晏家不止你这一支,还不至于断后,可为父为官数十载,实在是想不出,陛下若想压制晏家,不许功高盖主,还能有其他选择,为何偏偏会想出如此一桩决绝的婚事。”
晏暄喉结倏忽上下滑动,长睫一颤,垂下了眼眸,身后的双手紧了又松。
片刻后,他沉声道:“是我自己提出的。”
房外忽然传来好几道“嘎——”的声音,成群的大雁掠过蔚蓝苍穹,翅膀扑朔着扇动雨后青草味的空气。
晏鹤轩下意识问:“什么?”
晏暄重复道:“赐婚一事,是我向陛下求来的。”
“……”
晏鹤轩难得露出这般不明所以的神情,双唇翕张,踌躇许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晏暄抬眼回视着他,从容不迫,眼底目光静如磐石。
晏鹤轩从书房这头走到那头,又原路踱回,足足过了半盏茶时间才站定在晏暄面前:“你什么时候……”
晏暄垂下眼,隐藏在眼睫下的眼神霎时变得柔软起来。
“儿也不知。”
“你……”
晏鹤轩“你”了好几声,却迟迟接不下去,只用一手按住书案。
“肖寒。”他难得喊这儿子的字,“你可知,这强扭的瓜不甜啊。”
“自然知晓。”晏暄道。
“那你为何……”
“父亲。”晏暄陡然打断对方,“母亲走的时候,您在想什么?”
晏鹤轩没想他会提起这个话题,怔了有好一会儿,硬朗的眼眉像是变了个模样,恍若被照进室内的夕阳印上一片柔和的光。
他收回盯着晏暄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双手。
“为父在想……”晏鹤轩喃喃,“为何自己这双手能持兵握刃、诛贼伐寇,却独独无法守护心爱之人。”
屋外大雁早已没了身形,整片天空被渲染成金黄色的一片,闲云慵懒地半挂在空中,风过无痕。
晏暄敛眸,半晌后才轻声道:“这就是我的原因。”
·
等晏暄离开书房,外面的天色已然暗了许多,连廊两旁悬挂的灯笼亮着微弱的光,倒是院墙外几乎亮如白昼,伴随着年轻男女错落交织的声音投入园内。
难得回一趟晏府,晏暄想了想,便干脆回了自己院子。
刚进院门,他就看见一人荡着腿坐在院墙上,手里捧着一个酒坛,正侧首望向永安大街的方向。
晏暄习武多年,在平时也依旧做到落足无声,然而当他甫一跨入院门,岑远就像是感应到什么,蓦然将视线投射过来。
“你去哪儿了啊?我都在这里等了快半个时辰了。”岑远先声夺人,说得好似是被晏暄爽了约一般。
淡淡的月光铺进院子,将晏暄面容映亮,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上出现了浓重的讶异,转眼就成了欣喜,尽管那欣喜也是极难让人辨别出来的。
他走近道:“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岑远问。
“我还以为你不会愿意见我。”
岑远脱口而出地问:“为什么?”
但转瞬他意识到,兴许对方是以为他会因为这一纸婚书心有不满,且眼不见为净,不会再来主动招惹了。
他一哂,轻飘飘地道:“木已成舟,这婚都已经赐了,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都不敢抗旨啊,这不,给我未来内人送酒来了。”
说罢,他朝晏暄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径直从院墙上跳下。
晏暄一听那“内人”二字,眼神波动,然而还不等他说些什么就见对方跃下,便来不及出声,立刻伸出手去。
只是今日早已不同往日,岑远已并非当年那个轻功蹩脚的少年了,哪怕一只手里还拿着沉重的酒坛,也依旧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
“原本去常平府找你,结果刚翻进去就被齐管家逮了个正着,说你回晏府了。”
齐管家是以前晏府的老管家,体形浑圆,为人也如外表一般敦厚,现在跟着晏暄去了常平府。
以前岑远去晏府时就曾碰见过几回,偏巧次次都让人撞见他正翻墙的时候,而齐管家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转醒后就想要报官,到后来知道这是谁,也逐渐习以为常、见多不怪了。
岑远低头在衣服上拍去手上的灰,扭头看了眼院墙,道:“许久不爬你这院子的墙,外头长了好多藤蔓,都快认不清了,记得之后喊人定期修剪修剪。”
这般态度,俨然已经成了这家的主人,一点都没客气。
不过大约也只有晏暄会丝毫不介意,只从他手中接过酒坛,稍加辨认便道:“粟醴?”
“你还记得?”岑远微微睁大了眼,“上月去锦安宫请安的时候,正好母妃将当年埋的这几坛粟醴翻出来了,也让我给你送些来。你现在可是大忙人,我愣是把酒往自个儿府里搁了好几日,才终于找着个机会给你送一坛来。”
晏暄没理会他后半的揶揄,捧着酒坛的手倏忽紧抓了一下,但面上始终沉静如水:“喝吗?我去拿酒盏。”
“诶,不用。”岑远忙拉住他,“放着晚点你自己喝呗。走,今晚先跟我出去找乐子。”
“……”晏暄双眉微蹙:“乐子?”
“嗯。”岑远淡淡笑着,眉眼弯如明月,连语调都轻微上挑,“外面可热闹了,毕竟是乞巧嘛。”
晏暄:“……”
同为男子,岑远一看他这表情就知他想了什么,不由地放声笑了两下。晏暄双唇紧抿,难得一见耳朵尖微微泛起了红,连抱着酒坛的手也不免用了力道。
“哎,可别浪费这好酒啊!”岑远试图收敛起笑,但他颤颤巍巍的语气和嘴角翘起的弧度明示了这尝试的失败。
他从晏暄手中抢回酒坛,三两步冲进房里将酒坛搁到了桌上,走出房门后就朝院墙一指。
“走吧!”他笑道,“现在总不用向父亲大人报备了吧。”
第23章 乞巧
永安大街灯火通明,语笑喧阗,虽不及上元时遍布整座长安城的灯会,却也已足够为这坊间装满生气。
岑远以前不是没有来过乞巧的街市,实在空闲的时候,他也会上街凑个热闹,感受人气。只不过大多时候都只有他一人,连娄元白都懒得捎上。
然而一个人混杂在周围两两成对的人群中实在不是什么舒心的事,因此,乞巧时岑远通常都只粗略逛一圈热闹,就很快回了府。
他也没想到,这第一次和人同逛乞巧街市,竟然是和晏暄一起。
晏暄最终还是向岑远“低头”,或者该说,他根本就没有抗争多久,就跟着人攀墙出了晏府。两人本按着最近的路线走去永安大街,却愣是被路边竖起的摊位挡在了小巷里,只得绕了些路,从离宫门最近的地方并入人群。
相较于前些年岁,这两年的乞巧街市似乎已经越过了乞巧的本意,更像是一些闲人做些本小利微买卖的好时机。只见整条永安大街摩肩接踵,街边分布两条由摊位排铺而成的坚实城垒,摊边人群簇拥,几乎连缝都没留。
岑远望了眼晏暄最近一直带在身侧的鸣玉剑,忽道:“一会儿给你这剑配个剑穗吧,这么光秃秃的,看着怪难受的。”
自当年找人打完这鸣玉剑后,岑远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这剑柄,总觉得缺了什么。
晏暄随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去:“不——”
“没有什么‘不用’。”岑远一听对方出声就知道晏暄是要说些什么,“给你你就拿着。”
他这般不容置喙,晏暄便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一时间,两人肩抵着肩,混在人群中往前缓慢挪动,明明贴得那么近,却不知为何,仿佛有着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形屏障横亘在两人之间,在嬉笑声中酿成一份无声的尴尬。
七月流火的天,岑远依旧只穿一身乳白简袍,窄袖绦带。饶是如此,他仍感觉身上隐隐沁出层薄汗,也不知是因为这人挤人的坏境,还是因为紧张。
——他竟是有些紧张。
两边小贩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两个约莫十岁有余的孩子在某个摊位上各自买了纸风车,举过头顶,借着身形瘦小的优势在人群的缝隙中穿梭而过。那纸风车便乘着夜风,快速转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