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远兀自发愣,冷不防被那经过他身边的孩子撞了一下,脚步一歪,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撞到晏暄身上,一手还下意识地抓上对方手臂。
“抱歉。”他忙向晏暄致歉,悻悻然松开了手,下意识往那些笑得无拘无束的孩子们看去一眼,眼前却倏忽浮现另外两个熟悉的身影。
——他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和晏暄。
这一眼兴许是久了些,直到晏暄问他:“想要?”
“嗯?”岑远一愣,下一秒才反应过来,晏暄一向不喜玩笑话,这话不可能是在说人,那就只能是人手上拿的东西了。
岑远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小孩子,要那纸风车做什么。”
晏暄半扶着他,唇角似乎扬起了一段微乎其微的弧度,让岑远以为是灯光映照下的错觉。
“等着。”晏暄言简意赅地丢下两个字,便朝那卖纸风车的摊位走去。不多时,他就迈步而归,手上多了个五彩斑斓的纸风车。
“……”岑远只能接过,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你这莫名其妙的执拗劲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晏暄不言,只是脸上的笑似乎变得更深了些。
岑远忽然有了个猜测:这人……难道是在高兴吗?
可这又是因为什么?
总不能是因为父皇的赐婚吧?
他思绪胡乱地想着,和晏暄一同沉默地又走过一段路,接着就听晏暄问:“今晨你说受惊,应当只是借口吧。”
岑远这才回神,手上下意识地拨弄着纸风车,不以为然:“本来我就不爱上朝,再说,我少去这么一回又碍不着什么事儿。”
今晨,天还未亮,宫里便遣人来提醒岑远,他有许久都没去过早朝了,偶尔也该做些身为皇子的本分事,不要总是贪图享乐。
潜台词即——今日您就去做做样子吧。
然而岑远一点面子都不给,连脸都没露,只让小厮出去回了一句,说他因为前些日子夏苗时被刺,至今还心有余悸,恳请父皇能够准许他多休憩几日。当宁帝在早朝问到二皇子何在时,这也自然而然成了在场的官员听见的回答。
但实际上,岑远当然不是因为夏苗的事才拒绝上朝。
还记得上一世时,他正是在乞巧这日去上了早朝,才被指派前往柳木镇办事,等回来时,京中就变了天。因此,这次直到上一世蒋昭仪去世的那日结束,他不会踏离长安城半步。
晏暄闻言沉吟片刻,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而后道:“早朝时,陛下说到蜀阳县柳木镇重建一事。”
“哦。”岑远佯装不为所动,尽管心里也的确是有些在意这一世走向,“然后呢?”
“安正初。”晏暄道,“这是我麾下的一名校尉,蜀阳县安泽镇人,在多年前柳木镇的鼠疫爆发时,随家人一同逃难来到京城,而后经过选拔,加入南军。”
安泽镇人?逃难来了京城?
这不是和碧灵完全相同?
“然后呢?”岑远精神一振,连忙追问道。
“我向陛下请缨,让此人前往柳木镇处理此事。”晏暄道。
虽言尽于此,但岑远知道,晏暄绝不会无缘无故提及此事,更不可能是为了向他报备后续。
“你是为了深查碧灵一事。”岑远道。
他语调不为疑问,更似肯定。
晏暄轻轻“嗯”了一声:“之前同你说过,我会调换锦安宫附近的人手,同时也更换了锦安宫中的宫女。”
“我知道。”岑远应道,“先前我不放心,也让娄元白去处理此事,才发现你比我快了一步。”
晏暄道:“在那之后不久,除了你的那批人,还有人试图塞人进锦安宫,被付建新拦了下来。”
岑远心道果然如此,另说:“那批人里有碧灵。”
“嗯。”
这时,街边小贩乍然吆喝了一嗓子,惊了好几人。走在两人身侧的官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同行的娘子频频发笑。
“但我还有一事不明。”岑远陡然停下脚步,手中的纸风车也跟着转完最后两圈,安静地停了下来。
他一字一句问出他之前仍然抱有的疑问:“夏苗那日,我记得碧灵分明没有在你面前提过她的名字,你又怎么知道她是谁?”
是因为知道碧灵的长相,进而在夏苗那日认出了人,还是说,他一直都在调查自己身边的人?
岑远微微侧首,目光灼灼地盯着晏暄,仿佛能把人盯得脱下一层皮来。而后者面不改色地迎着他的视线,甚至注意到两人正位于大街中央,挡了别人的道,于是拉着岑远往街边退了些许。
熙攘的人声层出不穷,两人的交谈被掩盖在其下,便各自少了顾虑。
晏暄道:“你既已知晓缘由,为何还要问我。”
“你调查碧灵,是为了调查我身边之人?”
晏暄不置可否,但从他的表情来看,答案显然是肯定。
岑远问:“为什么?”
“同一个宫女前后出现在锦安宫与你身边,过于巧合。”晏暄道,“查一查不无坏事。”
闻言,岑远一脸探究,微微眯了眯眼。
重生一世,这小将军的行为似乎总是带着他难以理解的变动。无论是先前说要加强锦安宫附近的守卫,更换宫中宫女,还是一些他没问、对方也没有提的事情,例如最近府邸附近莫名多出来的几个摊贩和乞丐,都还能用一个“以防万一”来解释,毕竟父皇宣他去景行殿时那样大张旗鼓。
可如今这般……
他将之前娄元白问他的话原封不动地丢给对方:“小将军,像你这样,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晏暄沉默片刻,再回答时语气依旧沉稳:“你身边的人,总要谨慎一些。”
岑远忽地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眼熟,微微淡笑一声,又问道:“那为什么之前从未提及,现在又同我坦言?就因为我知道了你在调查碧灵的事?”
就是对方不说,岑远本也没打算多当回事。
晏暄没有回答,却蓦地唤了一声:“云生。”
岑远:“……”
晏暄音色本就低沉好听,此时又因为压抑声量,更是带了些哑,响在岑远耳畔不远的位置,顿时让他感到一种被卸了甲的落败感。
他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方才步步紧逼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
“好好的喊我的字作甚。”他慌张地道。
晏暄依旧不慌不忙,抓住他一直□□着耳朵的手,道:“我们要成亲了。”
“我……”岑远条件反射地冒出一声,却被这一句简单的事实堵得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说些什么了,只得先悻悻地抽回自己的手。
过了好半晌,他才辩解:“我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要成亲这事。”
晏暄没有紧追,闷声笑了一下,看着他认真地道:“所以,我不希望再瞒你任何事情。”
闻言,岑远的重点却跑偏了,心说: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但他转念一想,无论是私下来看他的伤情、监督用药,还是在今日之前对他身边人的调查,无一不是对他的隐瞒。
只不过,这每桩每件都不是什么大事,不说也无可厚非,最多就是在暴露的时候遭他质问几句;说了,有时反而显得刻意,像是在找他邀功。
但岑远明白,这不是晏暄的目的。
他想,这个时间点,晏暄将自己做的布置告知给他,就是想给他一个态度。
——既然你我成亲,我便会对你坦诚相待、毫无隐瞒;我把我所有的布置都分享给你,且不说今后朝局如何,我一直是站在你的一边。
至于更深层次,抑或该说是其他方面的原因,岑远就匆匆略过,没有多做考虑了。
上一世,岑远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清楚过自己对于晏暄的态度是什么,因为那实在是太过复杂难辨了。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晏暄同自己幼时交好,若真要站队,也必定是站在自己这边。但到后来,他又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故意疏离,又有什么资格去奢求对方的一份支持。
而这份复杂的情绪甚至直接影响了他对晏暄的态度,以至于他每次同对方见面都说不出什么好话,最终不欢而散。
直到这时,他听见晏暄的话,才意识到——
原来他一直心心念的,其实就是晏暄的一句支持。
岑远无声地扯了下嘴角,也不知是在心里谩骂上一世的自己,还是在腹诽小将军这不爱道出心里话的性格,但到最后都被他抛之脑后。
他抬眼看向晏暄,语气轻松:“小将军,我突然好奇,你是不是连常平府里共有多少黄金银贯、有多少赏赐宝物都要一一清点,列张清单给我了啊?”
晏暄眉梢稍挑:“殿下想知道?”
“……”岑远看他这表情,唯恐这样下去还真就给他写本清单册出来,连忙打住:“可别,就怕你有那个闲情逸致写,我也没那个耐心去看。”
晏暄眼尾微弯,没有言语。
“——两位公子。”就在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道声响,“你们这是要买还是不买呀?”
岑远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一直伫立在人家摊位斜前,便觉着有些过意不去,径直回道:“买!”
然而待他彻底看过去,才注意到那摊位上卖的是什么——
只见那木板上摆放的,赫然是一团团的同心结。
第24章 玉佩
小贩闻言立刻言笑晏晏:“公子,我这儿有不少颜色款式的彩绳,应有尽有。您摸摸看这冰丝线,是特地从西域采购过来的,手感顺滑,坚韧有力,您用剪子都剪不断。用来做同心结的话,能保佑您的爱情那是一个源远流长,天长日久,饶是海枯石烂也经久不息啊。”
岑远:“……”
“或者您要是懒得自己动手,那也没问题。”小贩看他没有反应,便又拿起摊上另一个已经制成的同心结,“这个是成品,材料嘛就比冰丝线稍次一些,是用棉线做的。但您放心,小的拿性命担保,这棉线也是上等材质,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折断,不然毁人姻缘,就让小的天打雷劈。”
岑远:“…………”
倒也不必如此……
小贩笑得双眼眯成缝:“公子,您是要买哪件呀?”
合着已经不是买或不买的选择了。
岑远讪讪地笑了笑,可既然已经出口说买,此时也断然没有再拒绝的道理。他想着要个成品的同心结就罢了,低头在几个看上去做工相差无几的商品上看了一圈,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只带着流苏的朱红同心结上,接着倏忽扭头,往晏暄腰侧的鸣玉剑瞅了一眼。
这同心结用来做鸣玉剑的剑穗倒是合适,和人却是不搭。
——太艳了。
小将军为人沉稳,今日又穿了一身深色,和这艳丽的颜色着实不配。
小贩留意到岑远的视线,趁他还在思考便也往晏暄望去,赔着笑道:“那这位公子,要不要也买个回去送给小娘子?”
还不等晏暄说话,岑远就顺口接道:“哦,他不用,他没小娘子可送。”
小贩:“额……”
晏暄敛眸淡淡地笑了:“嗯,我不用。”
最失落的当属小贩,听见这话后,他几乎能看见一出跑到摊位上的银子一个接一个往外蹦的场景,还挺渗人。不过不消片刻,那些银子又接二连三地蹦了回来。
岑远拿起摊上一股绛红的冰丝线道:“这根,还有那两串流苏,一共多少?”
小贩脸上又迸发出笑:“公子您眼光真好,这绛红的冰丝线是这里头最稀有的。这一股二百两,流苏就算是小的送您的。”
“哦。”岑远应过一声,爽快地从钱袋里掏出银子,接着揣上流苏,拿上线就走了。
他手中原本揣着的纸风车被一把塞进晏暄手里,后者丢也不是拿也奇怪,最后只能盯着那几乎静止的纸风车发愣,愣完轻飘飘地吹了口气。
那几瓣做工不甚精致的风车终于晃晃悠悠转动起来,晏暄收回目光,侧首看向身边那人手中的东西,轻言:“这线最多五十两。”
“二百就二百吧,难道还差那些银子吗。”岑远不以为意,只专注着几乎缠在他手上的那根绳,“再说,等我把它绾成结了不就值二百两了。”
“……”晏暄看着他手里那快纠结成一团的红绳,着实有些一言难尽。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岑远就险些打出好几个死结,还将指节勒出好几条印来。
岑远:“……”
什么东西啊!
他一时气结,心想与其找这罪受,刚才就不该因为一时高兴买了线,就该直接买那朱红的成品。
这下倒好,他手上卷着一根根的红线,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了。
然而再一看晏暄,这人竟还在一瞬间收回去视线,若无其事地摆弄着那个纸风车!
岑远一时不言,纠结许久,甚至身边有人经过时见到他手中的模样,没忍住笑了一声。
他才终于放弃,用手肘顶了顶旁边的人:“哎。”
晏暄像是这才注意到他似的看了过来:“嗯?”
“会打同心结吗?”岑远问。
“没打过。”晏暄说着,目光垂落在对方手上,“但应该不至于至此。”
岑远:“……”
方才他刚想回一句“原来你也不会”,心说彼此彼此,结果立刻就被对方后半句噎了回去。
这人今天可真是飘啊!
岑远不服气,径直将两只被缠得几乎动不了的手伸到他面前,气呼呼地说:“你行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