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春受了蛊惑,两片薄薄的唇瓣微微开阖,两股小小的热风拂在裴敏知的耳尖上。那是他的灼热,他的温柔,他无声的呼唤。
“哥哥。”
裴敏知的眼睛亮了,太亮了,以至于眼中的一切都被那倒光芒侵蚀,如梦似幻,相当不真实。他怕冯春被自己着魔般的样子吓坏,拼命将胸膛激荡的欲念往下压,往下压。因为用力而僵硬发腾的手指让他略微恢复了一些神智神智,懊恼便如潮水一般席卷全身。自己这种强人所难的做派跟那个该死地郑四有何区别?
谁知下一秒,他连懊悔都做不到了。
冯春些许干裂的唇在他的唇瓣上轻柔一贴,蜻蜓点水般稍触即离,献上了十分青涩的一个吻。
冯春在感情方面异于常人的敏感决绝,只有把自己缩在壳子里,不去感受,不去回应,对他来说才觉得足够安全。自从看清自己的心意之后,裴敏知对这人愈发心疼得无以复加,给渴望得到回应的心理也慢慢释然了很多。如果他不愿意从壳里钻出来,只要自己在一旁,守护好他就好。如果他不敢走近一步,自己再多花一份力气朝他奔赴就好。
万万没想到, 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被动接受的竟然是他自己。像个孩子似的惊慌失措的,面红耳赤羞涩难当,心脏狂跳鼓震耳膜的到头来竟然是他自己。
裴敏知猛然松开冯春。
冯春也如梦初醒一般慌忙转过头去,又慌乱地转过来朝他比划,眼看就要从他身边逃开了去。
“你饿了吧,我去找些吃的来。”
这一次裴敏知不愿再放任他逃走了,在他重新缩回壳子之前,伸手拉住了冯春的衣袖。
“小春,谢谢你!今天这个晚上我会铭记一辈子。”
冯春还想解释,也顾不上裴敏知能不能看得懂了,两手跳舞一样胡乱挥舞。
“不是的!公子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想必是发烧了。我本想试试你的体温,不知怎的……”
“得此一吻,此生足矣。”
冯春红了眼眶。
“好了,不逗你了。先别走开,肩膀借我靠一下,我真的有些累了。”
冯春又乖乖坐了回来。
“小春,别担心。所幸仲夏的夜晚不至于太凉,除了提防着一些蚊虫猛兽,我们这样将就一晚也不算什么。只是谢伯等不到我们回去,不只会急成什么样。谢伯本就身体不好……”
冯春知道裴敏知细细碎碎说这些,都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和羞涩。他愿意说下去,他就愿意听。直到感觉倚靠在自己肩头的身体越来越沉,疼痛渐渐耗尽了裴敏知的体力。
他把裴敏知的外衫脱下来,盖在他们俩紧紧依偎的身体上。摇摇篝火光芒是有限有限的,冲不破浓重的夜,冯春心头的黑暗却被撕开了一角。
第23章
风雨施虐花落去,踩踏如泥留清香。
裴敏知睡得昏昏沉沉,紧紧抓着冯春的手却始终并没有松开。
冯春帮他擦汗,喂水,观察了好一阵,直到见他的状态逐渐稳定下来,没有持续发起高热,才略微放下心来。本想趁着他睡着起来去寻些吃的东西,又担心把熟睡裴敏知一个人留下不够安全。正在思前想后,犹豫不决之间,整个漆黑的山谷忽然被一簇簇火光照亮了。
冯春寻光抬头望去,只见沿着谷顶边缘密密麻麻站了一圈儿高举着火把的人。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便响彻了整座荒山。
原来谢伯在家左等右盼不见他们二人回来,心急如焚,越想那荒郊野岭越是危险重重。直至夜半十分实在是待不住了,便连夜敲开了老村长家的门,求村长帮忙找人。村长本就对裴公子青睐有加,一听他夜半未归,极有可能发生了什么不测,极为重视,立即发动全村人上山寻找。一时间整个沉睡的村庄都被惊醒了,火把接连点起,人心惶惶纷乱嘈杂。
这郑四混在人群之中见动静闹得如此之大,不免心虚起来。若是那二人被一众村民抢先救起,揭发出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凭村长对那姓裴的热络劲头,必定会六亲不认,让自己吃尽苦头颜面扫地,到那时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再在村中立足?更何况那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叔叔原本就不待见自己。若是自己先找到他们,在事情败露之前见机行事,先下手为强,将冯春落在自己手上的那点把柄好好利用一番,事情兴许还能来个天翻地覆的大反转呢。郑四飞快在心头盘算了一番,当即自告奋勇打起了头阵。
话说郑叔一行人在郑四的带领下顺利发现了二人的行踪,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困于谷底的裴敏知和冯春搭救上来。裴敏知右腿折断,陷入昏迷。冯春亦是形容憔悴,守在裴敏知身边寸步不离。
冲在最前面的郑四见裴公子不省人事,冯春又口不能言,放心不少。现在,只需把握住机会先发制人,把这小子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上,不愁自己不能趁乱全身而退。
正想着,满脸关切的郑村长急急越过众人,朝冯春迎了上来,激动地紧紧握住冯春的双手。被裴敏知以外的人如此碰触,冯春的脸色白了白,还是强忍着将喉头翻涌的浓重不适感生生压了下去。
“小郎君,你们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们两个孩子可真是把大伙儿吓坏喽。你们谢伯更是吓得不轻,要不是我看他年纪太大,硬生生把他按下了,他还非要跟着上山来嘞。你说说你们两个老大不小的,好端端怎就掉到那山谷下面去了?究竟怎么回事儿,快跟你郑叔说说。”
*
冯春有些动摇。他早就发现了冲在人群最前头,神色有异的郑四。
他们二人此番平白遭受的无妄之灾,以及裴敏知的断腿之痛皆是拜此人所赐,叫人心中如何不恨,如何不怨?想不到这人竟然还敢厚颜无耻地出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冲在人群的最前头,也不知肚子里究竟打得什么鬼主意。
可是想到不久前自己还劝说过公子,他们老少三人若想平平静静地在此地长久地生活下去,就必须将苦水吞进肚子里。 冯春咬牙沉默,告诫自己绝不能声张此事。裴敏知费尽心力为他们换来的宁静生活,万万不能因一时的委屈怨恨,一时的感情用事被自己亲手毁了去。
谁知冯春沉默的这几秒,却让郑四如临大敌。他生怕冯春会在全村老少面前揭穿自己,当即抢先一步,冲出人群,指着冯春破口大骂。
“郑叔,乡亲们,你们大伙都被这哑巴给骗了!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斯斯文文的,背地里就是一个让男人玩弄的小倌!”
湛湛长空黑,密林深处的山谷重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被这不堪入耳的话语惊得呆了。
“郑四,你莫不是又喝多了,跑到这里胡说八道?”
不知是谁率先反应过来,笑着打趣了一句。
这郑四见有人应和,胡搅蛮缠逢场作戏地更加卖力了。
“我胡说八道?听我说完你们这些家伙就得对我感恩戴德了!这脏东西阴险得很,我今天特意冲在最前边拼了命想抢先找到他,就是为了当中揭穿他的真面目!不然你们大伙还不知道要被他诓骗到什么时候!
你这不要脸的腌臜东西,有本事就把今天你干的勾当说出来啊!事到如今还敢如此惺惺作态,真是既当表子,又立牌坊,也不怕说出去让人笑话!大家千万别着了这家伙的道儿!”
听他这么说,众人万分哗然。
被人当中揭开伤疤,冯春如遭晴天霹雳,踉跄了几步方才稳住身体。
郑叔面色陡变,厉声呵斥道:“阿四,你发什么疯?!”
“叔,侄子这也都是为了您老着想。侄子知道您掏心掏肺对待这几个外乡人,全是为了全村的老老少少。可是您也得擦亮眼睛啊,别把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还奉为座上宾,实在是污了所有人的眼伤了咱村子的风化。”
郑叔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扑上去撕扯质问,又被一旁村民给拦下了。
“你,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
“这冯春就是一个做皮肉营生的小倌儿!今儿个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脱衣服勾引老子,要不是老子意志坚定差点儿就着了他的道儿。你们大家仔细看看,他哪有一丁点儿正常男子的样子?正值青壮年的男子,生得这般柔魅娇小,整日里深居简出,不是狐狸精又是什么?回头大家都看好自己家的男人,小心都被这狐狸精勾走了魂魄,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叔,不是当侄子的说您,您老人家也不不仔细想想。若不是为了遮掩这等腌臜之事,裴公子那般医术高超的世家公子,明摆着有大好的前程等着,怎么可能甘心在我们这种荒僻山村落脚……”
“我的老天爷呦!”
“听他这么说确实有几分道理嘞。”
“我早就说他长得太妖了,你们还不信。”
议论纷纷的村民有的连忙用手捂住了年幼孩童的耳朵,有些心思不正的趁乱将冯春从头到脚上上下下视奸了好几遍,有几个对冯春芳心暗许的小姑娘甚至惊得掉下了眼泪。
郑村长到心烦意乱,不过底是见过些世面的,试图控制住混乱不堪的局势。
“空口无凭!大家休要要听他信口开河!”
“对啊,证据呢?你这么说人家,总得拿出证据来吧?”
“叔,都到这时候了您还是不相肯相信侄子,侄子好生心痛啊。我郑四就算再不着调,也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证据,我早就亲眼确认过了,就在他自己的后背上。只要脱下他的外衫,你们就都能看到了。要是大伙不相信我说的,不如亲自去确认一番。”
此话一出,人群又是一阵喧闹,人人心怀鬼胎暗地里面蠢蠢欲动。
“叔,他是什么样的人,扒下他的衣服一看便知。人是您领进村子里来的,如今无论如何都要给大家一个交代吧。”郑四继续煽风点火。
“对啊,村长让兄弟们扒了他给大伙看看!”
“让大家看看!”
“扒了他!”
“让他说清楚!”
此起彼伏的声讨声,响彻了整个山谷。
第24章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见冯春根本没有要辩解什么的意思,众人群情激愤。不久前还忙着嘘寒问暖的村们,转眼间全部变得面目可憎,凶神恶煞起来。冯春顷刻被一群吵吵嚷嚷的村民团团围住,推搡着,拉扯着。身体如同丢失了灵魂的提线木偶,在猛然席卷而来的狂风中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勉强苟活了这十几个年头,冯春经历过多少比这更残酷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对他来说,生活越是致暗无边,他就越是决绝孤勇。 自己一条贱命横竖不过一死,只要豁得出去,没又什么是值得畏惧的。
如果不是遇到了裴敏知和谢伯,如果不是自己情不自禁沉溺温情,轻易尝试依靠。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立无援,冷到了骨子里。
耳中轰鸣,胸腔震动,想说的话被封死在喉咙中,毫喊不出声息。
可是即便是说得出来,他又能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呢?
颤抖的目光,始终寻不到归处。
冯春跌跌撞撞茫然四顾,四周人影憧憧,火光冲天,这里莫不是人间地狱?
肩头忽然一凉,他本就破烂不堪得外衫不知被哪只手扯了下去了。随着身上最后一块儿遮羞布被撕开,他本就再也经不起折辱得尊严打碎了满地。有些痛原来永远不可能痊愈,丑陋的不堪的伤口被一遍又一遍地当众剖开,供人唾弃。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也不过如此了吧?
冯春裸露着上身,双腿跪地。他布满伤痕的后背上赫然刺着男娼两个字。
那是他最初被卖进象姑馆时,因为百般不肯认命而被迫刻下的标记。是他这一生洗刷不掉的屈辱。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看他这样子,不知道伺候过多少男人呢。这表子今天敢勾引我,明天指不定又会打上谁家的主意。
那裴公子看起来一表人才,谁知竟为了做这种事伤风败俗之事利用我们大家的善心,哄骗我们好心收留,供他吃哄他住。要不是我,大家不知该要被欺瞒到什么气候呢。”
“把他们都带回村去。”事已至此,郑叔再也说不出旁的什么话。他面色难堪至极,一个甩手,负气下山去了。
*
裴敏知醒来的时候,已是暑气最盛的正午十分,窗外知了叫得正欢。他躺在自家柔软干净的床铺上,折断的右腿被仔仔细细重新包扎固定过。虽然还是会痛,心里却觉得熨帖。只是这屋子似乎安静得过分了,定是一番和冯春为了让自己安心养伤,婉拒了各位相亲朋友的来访。裴敏知并没怎么多想,一心盼望着那个熟悉的秀色可餐的身影快些出现。一想到昨天蜻蜓点水一般的那一个吻,脸颊又烧了起来。
有些迫不及待要看看那个人,只有把他一刻不离地放在眼睛里才能稍稍心安。可是左等右等,冯春始终没有过来看他。
小春儿难道还没起来?昨天折腾得不轻,不仅体力透支受了惊吓,身上也挂了彩。可能不比自己好过到哪儿去。确实应该让他好好休息,自己不该如此心急的。
可再一想又觉得不对。小春儿从来不肯贪睡的,不舒服的时候也从来不肯说出来。以前两人人同床而卧,自己还能随时查看他的状态。时间久了,只需看一眼他的脸色,他的神态,便什么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