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伯见状,连忙过来帮着一同规劝。
“公子,小春儿他同意回去啦!咱们快些离开这里,一切等我们回去慢慢从长计议罢。小春儿,来,谢伯背你回去。”
冯春拼命摇头,指指他的腿,意思是那双腿已经慢慢恢复知觉了。
裴敏知沉默着将人松开。
青天白日,三个清瘦的背影终于踏上了归途。老得老,伤的伤,残的残,彼此搀扶着,走得异常缓慢又坚定非常,不卑不亢。
冯春这两天一夜的经历已经超过了他这幅孱弱身躯所能承受的极限。意志力再如何得顽强,也有用尽地那一刻。他刚同谢伯一起将裴敏知搀扶进门,就一头栽倒在地,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一回彻底苦了谢伯,整日里为了照顾二人操劳不已。为了方便照顾这两位病人,他又将冯春的床铺搬回了裴敏知的房间。
几日过后,二人的情况终于渐有起色。
经历了这场磨难,两个人变得异常沉默。尤其是冯春,因为虚弱,有时连抬手比划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裴敏知便也安静地陪在他的身边。找他看病的乡亲一个都不来了,腿也不便走动,强行下床只会给谢伯增添麻烦。裴敏知乐得清闲,所幸整日整夜地陪冯春待在屋子里。
他们沉默着凝望,沉默着诉说心事,沉默着紧握彼此的手。
直到一日清晨,冯春多少能吃进去一些东西,有了些许力气。他靠在床头,仔细听裴敏知读医术给他。听着听着,忽然就不对味儿了。
裴敏知盯着医书,眼皮都没抬,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你又想一个人一走了之?”
冯春睁着一双大眼睛,许久没有回应。
“是不是?”
“只要我走了,你和谢伯就可以……”
不等他比划完,裴敏知碰的一声将书随手掷在了木桌上。
“公子,好好的,为何生气了?”
“冯春,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爱一个人不是单方面的牺牲或成全,而是互相承担,是彼此力量的给予。”
第27章
乡路几时尽,旅人终日行。
泪水决堤似的从琉璃一般的瞳孔四周飞速涌出,晶莹的泪珠从苍白秀丽的面容上坠落,碎裂,美得触目惊心,分外凄然。
裴敏知惊呆了。他从来没见冯春哭过,冯春从来不会哭的。饿的时候,疼的时候,病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受尽委屈和屈辱的时候,都从来没掉过一滴眼泪。
此时此刻,却在他面前生生哭成了泪人儿。
无声无息,泪水长流。
裴敏知的心也跟着一起碎了。
他不由自主地贴近冯春,一一吻过他潮湿的脸,温热的唇。霸道地握紧他不安的指尖,禁止他继续轻贱自己。
“别胡说,我不许你胡说。以后什么都不要听,不要看。只看我一个人,只听我一个人就好。
如果要走,我们就一起走。”
冯春抬眸,泪眼婆娑地看着裴敏知。又被他轻轻拥进怀里,拍着脊背温柔安抚。
“公子,只要跟我在一起,这种事情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公子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替谢伯考虑。”
“放心,谢伯最开心的就是看到我们两个好好的。只要三个人在一起,我们就有家,何来漂泊一说呢?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过得越来越好的。”
冯春的泪水止住了,门外赶来送药的谢伯闻言却偷偷摸了几把眼泪。手中的药逐渐凉了,老人家终是不忍打断他们的谈话,静立片刻之后,默默转身离开了。
裴敏知的柔声细语仍旧断断续续从门缝中飘出,散播着抚慰人心的温热。
“等你好些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们继续朝着谢伯的故乡走。一路上游山玩水,说不定还能了了谢伯的心愿呢。”
“可是公子的腿……”
“我这腿多少有些累赘,一路上你可得好好侍奉哥哥呦。”
“我们还是等你腿伤好了再走吧。”
“说实话那帮迂腐顽固透顶的家伙如此对你,这地方我早就待不下去了。我们不欠他们什么,既然解释不通,又不能拿他们怎样,何苦平白在这里受人白眼?早一日离开,我这心头便能早日畅快几分。”
“好,冯春全凭公子做主。”
*
几日后,一切收拾妥当,一行三人告别了涌泉村,重新踏上了迢迢红尘路。
乘坐的自然还是来时那辆破旧的马车。马匹老马得了这几个月的悠闲自在,吃得肚子滚圆,竟比来时壮实了许多。
临行前几日,裴敏知邀郑村长来家里详谈了一次。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郑四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讲了。
冯春遭遇的一切不公正待遇必须对众人彻底澄清,不奢望旁人的改观,也不求得到任何补偿,只求内心坦坦荡荡。
郑村长听后也是唏嘘不已,是是非非有苦难言。但冯春的小倌身份终究是不争的事实,有些裂痕一旦发生,早已无法弥补。郑村长见裴公子去意已决,也不好多说什么,多少准备了一些干粮送与他们。也算是相识一场,仁至义尽了。
他们在炎炎烈日下正大光明地离开,尽管没有一个村民出门相送,但躲在阴影里的那些不舍与伤心又有谁说得清呢?
谢伯照旧要坐到车头赶车,被冯春坚决地赶回车厢里面。路上奔波本就是辛苦之事,对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家来讲尤为吃力。谢伯这些日子咳嗽得愈发厉害了,自从身体状况好转之后,冯春就坚决不肯让谢伯操劳了。
裴敏知心疼得看着他,没说什么。随手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来,系在了他的头上。
“太阳越来越毒了,小心着些。”
冯春从来没有赶过马车,最初那一阵难免行驶得磕磕绊绊,略嫌颠簸。裴敏知和谢伯没有一句怨言。行过了曲曲折折的羊肠小路,终于遥遥望见了他们要走的那条笔直的官道。
路面被烈日晒得白晃晃的,冯春汗如雨下,挥鞭不停。他忍着头晕目眩,不敢稍作停歇,恨不得一口气赶到下一座城中。生怕在也太阳落尽之前,寻不到落脚之处,不能让裴敏知和谢伯安心休息。可惜荒郊野岭,路程漫漫,行了大半日仍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尴尬境地。
“小春儿,我看前面有一片浓阴,车上坐久了,我也有些乏了,不如我们停车休息片刻吧。”
冯春闻言连忙勒停了车马,将临行前为他帮他打磨的拐棍递过去,和谢伯一同将人小心搀扶着下了车。
路边有一片桦树林,枝叶扶疏,青翠挺拔。走近了才发现竟还有一条小溪从林中潺潺流过。溪水在阳光下明亮得耀眼,叮咚的水声光听着就能给人增添几分凉意。的确是一个消暑休息的好去处。
谢伯去照料老马去了,裴敏知和冯春二人在溪边大石头上坐了,环顾四周,心旷神怡。
冯春一路上又急又热,脸颊红扑扑的。不过是比平常的苍白多了几分血色,他整个人便平添了几分明艳动人。
裴敏知看得移不开眼睛,心中不忍,拿出手帕用溪水浸了,凑近了仔细替冯春擦拭额头鬓角的汗水。一边擦一边柔声宽慰,灼热的气息接连不断地喷洒在他通红的耳朵尖上。
“小春儿,慢些赶路吧。以后在路上奔波的日子还长着呢,难不成你想整日都急成这样?何况沿途的风景这样好,我不介意多停几次,下车透透气顺便活动活动筋骨。
冯春难耐地低头,斗笠的边缘一下子磕在了裴敏知的鼻梁上。
冯春手忙脚乱地将其解了,要给裴敏知戴上。
“你戴着罢。我一会儿还要回车里,用不上这个。”
裴敏知重新将斗笠帮他整理好,有从包袱里掏出干粮,将最大个的分给他。
“这地方山清水秀的,让人一时都不想走了。咱们在这儿吃饱了再上路吧。来多吃些,吃饱了才有力气。”
冯春点头,示意裴敏知叫谢伯过来一起用膳休息。
“谢伯,小春儿喊您吃饭了!”
“来嘞,咳咳……”
“小春儿啊,下午换谢伯我来赶车罢。老奴赶车习惯了,这光让我在车里坐着还觉得怪闷得慌。下午换我来,权当活动活动筋骨,你也顺便进去休息一会儿。”
冯春放下手中的干粮,突然起身,面对着谢伯个裴敏知扑通一声跪下了。不由分说,当当当在地上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
第28章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裴敏知和谢伯受惊非常,忙不迭想要将人拉起来。
冯春哪里肯从?他用手指占了些溪水,在一面平滑的石面上写道,
“公子和谢伯多次搭救冯春于危难之中,不仅给我新的身份让我有机会重新做人,还如此善待于我。这份恩德,冯春铭记在心没齿难忘!
然而冯春性格固执,目光短浅。不仅从未回报过你们的善意,反而一再辜负你们的苦心,心中实在羞愧。
今日冯春在此起誓,从今往后你们二位就是我至亲至敬的家人。冯春愿意穷尽此生,结草衔环,报答二位的恩情!”
写完,趁他们二人还来不及反应,又要继续磕头。裴敏知和谢伯连忙一左一右将人拥住了。
冯春情难自抑,将头伏在两位亲人宽厚的肩膀上,脊背不住地起伏颤动。
谢伯也忍不住用衣袖抹了抹眼眶,拍着冯春的肩膀宽慰道:“傻小子,咱们在一块儿都多长时间了,怎么还跟我们客气?老奴早就把你当自家孩子看待了。
之前老奴确实因为你的身份规劝过公子。可是,说句实话,后来不知不觉地咱们这心里开始真是打心眼地心疼你喜欢你。
还是那句老话,一想到我日后走了,剩公子一人在这世上无依无靠的,我……我放心不下啊……
如今公子身边又有了你,了了我的心事,我是真的高兴。以后若是你们两个能够相亲相爱,相互扶持,我这辈子也算没留下什么遗憾。所以说,小春儿,是老奴应该谢你才对啊!”
裴敏知伸开双臂将二人都搂紧了,压抑着哽咽说道:
“青天白日的,一个个哭啼啼得像什么样子。谢伯,冯春他不懂事,整天小题大做,您又跟着掺和什么?
我们三个早就是一家人了。既然是一家人如何要说两家话?什么报恩啊,感谢啊,通通给我收起来!我只要我们三个人,平平安安的,就够了,这就够了……”
三个人在荒无人烟的夏日青空下紧紧相拥。
今年夏天得雨水似乎格外丰沛。只是那些雨露没能滋润渴望疯长的植物,而是滋润着人的心田。
自从三人彻底掏心掏肺一番之后,冯春的状态明显不如之前那般紧绷了。虽然还是事无巨细忙里忙外地照顾着谢伯和裴敏知,苍白着一张小脸儿,却少了几分诚惶诚恐小心翼翼。
三个人一路上说说笑笑,走走停停,经过了许多地方,看过了许多风景。风餐露宿的,竟没尝出多少奔波之苦,心头反而溢满了甜蜜。
心里的负担轻了,冯春变得一天比一天能干。以前那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郎君,将一路上大大小小的琐事全部一手包揽了。大到驾车御马,住店打尖,小到裴敏知的衣食住行一律亲力亲为。他的性子本就极为认真细致,对待裴敏知和谢伯更是实打实地用心。
只不过出门在外,免不了与旁人打交道。放在以前,这些抛头露面之事全是裴敏知一人张罗操持。冯春只管躲在他的身后,一切便被安排得妥妥当当。
如今,裴敏知不良于行,有些事情不得不落到了冯春的头上。他本就是哑的,又在骨子里恐惧与人接触,对这种事情显得格外抵触。别人易如反掌的事情,到了他这里就是举步维艰。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为了裴敏知和谢伯冯春攥紧了拳头,唯有咬牙硬上了。
他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勉强自己,同懦弱的自己周旋抗争。尽管每一次都要消磨掉巨大的心力和体力,仍然乐此不疲。
*
这一天,他们途径一个小县城,准备寻一间便宜的酒家备些吃食。冯春解了斗笠,跳下马车,一边擦拭汗水,一边独自走进店里采买。刚一掀门帘进去,就被扑面而来的酒气,热气以及嘈杂的人声激了个措手不及。不成想小店虽小,里面却纷乱嘈杂人满为患,其中更是不乏许多光着膀子,大口喝酒吃肉的莽汉。
冯春的出现,他惊人的美貌,立马吸引了一屋子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那些吆五喝六,酒气熏天老不正经的家伙们,一看到他眼里就射出了惊艳玩儿味的精光。冯春觉得自己又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被那些直白的,露骨的目光活生生剖开,待价而沽。
他的后背发了一层冷汗,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裴敏知有时比冯春自己还要了解他。有时候见他因为与人交际,难受得紧,自然是一百个于心不忍。
可是能够真正保护自己的唯有自身的不断强大,终有一天冯春也会真正的成长起来。自己要做的必须狠下心来,帮助他迈出这一步,跨过这道坎。有些时候,冯春真正需要的是有人守护在他的身后,而不是事事替他冲在前头。
其实,每一次冯春单独去和其他人接触,裴敏知都觉得分外难熬。这一次,冯春进去的时间比以往更久,裴敏知在马车上坐立不安起来,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用力挥动拐杖,大步走近客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