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伯心疼得轻轻摇了摇头。
“谢伯,这人应该是饿极了,麻烦您跟掌柜的讨碗粥来。”裴敏知一边拿了沾水的巾子给少年擦身,一边对谢伯说道。
谢伯很快拿了些吃食回来,看到少年裸露的肌肤之后不禁大惊失色。满腹忧虑皆那一瞬间化作了对这素不相识的孩子的疼惜。那孩子瘦得皮包骨头不说,身上更是青青紫紫,纵横交错的伤痕不计其数,有几处甚至已经化脓溃烂了。
“老天,这脸上好好的,身上怎么……这是遭了什么罪呦!造孽呀……”
裴敏知救他回来本来存了私心,想等他清醒过来,好询问阿诚的下落。此时此刻瞧见他遭遇非人折磨,心里也颇为不是滋味,不觉动了恻隐之心。继续着手上动作,半晌才道:“谢伯,不如我们带他一起走吧,一路上也好多个照应,盘缠的事容我再想办法。”
“不瞒公子您说,我也老了,不中用了。倒是希望以后能有个知根知底的人陪在公子身边,我也能放心不少。只是这孩子的出身和身体……”
“那又如何呢?我们三个一道,一个老一个弱一个招人晦气,可不正是绝配么!”裴敏知不等谢伯说完,脸上便挂了个讥讽的笑,语气故作沉痛地说道。
“公子万万不可如此轻贱自己!”谢伯闻言,果然乱了阵脚,心疼也不是,着急也不是,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劝解裴敏知,只得兀自沉默下来。
关于少年去留的争论只得暂且作罢。
勉强擦拭妥当,裴敏知从包袱里拿出唯一一件换洗的长衫给少年换上了,又喂了些粥水进去,这才和谢伯才一同挤在榻上和衣而卧。没过多久,少年又发起了高热,裴敏知仔细照应着,合计着等天亮寻个郎中过来瞧瞧,如此这般总算勉强熬过了一夜。
郎中一早就请来了,一番诊断过后也是连连叹气。
“年纪轻轻,怎么把身体搞成这样的?”
“可有办法医治?”
“发热是因为外伤加风寒引起的,开个方子外敷内服很快就能好个七七八八。只是这小子看骨龄应是年满十八了,却发育得如此迟缓,体质极弱。恐怕是长期食不果腹,再加上气滞血瘀伤了根基。除非长期慢慢精心调理,否则恐怕难以长久啊。”
裴敏知唯恐谢伯听了多心,连忙打断郎中,插嘴说道:“那麻烦您先开个方子,先把急症医好,其他的我们日后自当给他好生调理。”
送走了郎中,裴敏知让谢伯在屋里照应着,自己去药铺抓药,回来又借客栈的厨房亲自熬好,给少年喂下。
如此这番,虽然烧渐渐退了下去,但少年仍没有转醒的迹象。二人心知少不了又得在此处多耽搁几日,心中皆有几分惶惑。
第3章
美目盼兮,搅人心神。
第三天晌午裴敏知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进屋,就对上了少年郎那双轮廓美好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像极了水中的倒影,清澈又脆弱。尽管里面满是戒备和不安,顾盼之间依然熠熠生辉。裴敏知从小受尽白眼,自觉一张脸皮早已被磨炼得刀枪不入,此时仅仅被这漂亮的少年盯着瞧了一瞬,竟觉得浑身燥热起来。
“你醒了?感觉怎样了?”裴敏知不自觉用了最温和的语气上前询问。说完才黯然记起,少年根本什么都听不到。只好抬手指了指手中的药碗,放慢速度,用夸张的唇语试探着说道。
“该喝药了。”
少年的目光终于从裴敏知的脸上移开。当他注意到那只缓缓朝他靠近的药碗时,脸上勉力维持的平静突然被彻底粉碎了。他煞白着一张脸,猛地挣扎起身,跌跌撞撞蜷缩到了床榻角落里。
日光透过窗楞正好斜斜打在他身上,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肌肤以及应为惊惧愤怒而扭曲的五官让他看起来如鬼似魅。
裴敏知也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只得栖身上前不断尝试同他解释,却全然不起作用。混乱之中,药碗终于被少年打翻在地,滚烫的液体大部分都泼到了裴敏知的一条手臂上。
谢伯闻声赶来,大惊失色。
“公子!”
谢伯连忙颤颤巍巍地上前帮他清理擦拭,小心掀开衣袖,发现皮肤已经红肿一片,顿时心疼不已。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知好歹!公子为了给你治病,又是请郎中,又是亲自抓药熬药。为你耽搁了多少时间,花费了多少银两暂且不提。两天以来公子始终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你,这份苦心你就算不知感恩,也不能这样恩将仇报吧?瞧瞧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咳咳咳……”
不论谢伯如何苦口婆心,如何声色俱厉,少年脸上惊惧迟疑的表情都没有丝毫的变化。他始终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瑟缩在墙角一动不动。
目睹此番情景,裴敏知心底蔓延的抽痛,甚至盖过了肌肤上火辣辣的刺痛。于是连忙上前劝阻。
“谢伯,您本来身体就差,小心气坏了身子。而且我相信他并非故意如此。您看他这反应,像是对喝药这件事有很深的阴影。恐怕是之前有过什么不好的经历吧。”
公子说的隐晦,谢伯一听便懂了,这之前定是指的他在象姑馆那些时候。虽然那种风月场所不是他们这种老实人能踏足的地方,但对其中种种骇人听闻的行事还是有所耳闻的。小倌被恩客龟公折辱打骂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被逼着吃药助兴也是常有的。那种药吃多了,身子也跟着一并毁了,也难怪他的身体被糟蹋成这样。
思及此处,当下心便软了。
“哎,造孽啊!那当下又该如何是好啊。”
“硬逼他喝怕是行不通,得先想办法让他平静下来。有个方法倒是可以一试,就是不知道……”
“公子啊,别光顾着别人,还是先让老奴帮你清理一下伤口吧。”
“我自己来。谢伯,劳烦您帮我取些笔墨纸砚来。”
“哎,好。”
“对了,麻烦再热一碗粥来。”
*
跃跃欲试的心情颇有几分按捺不住,所幸裴敏知把屋里一地狼藉简单收拾一番,又胡乱用凉水冲洗伤口的功夫,东西已经准备齐全了。他立即提笔在纸上写到,
“可读得懂我写的字?”
写好后,立刻举着指给少年看。
少年盯着这白纸黑字瞧了半晌,又迟疑片刻,方才极为轻微地点了点头。
裴敏知大喜,继续挥笔写到,
“别怕,我们并无恶意。”
“在下裴敏知,这位是谢伯,我们皆是普通百姓。前日在乱坟岗我们曾见过一面,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晕到之后,一直昏睡不醒,我便将你带回此处养病。郎中说你染上了风寒,刚才给你的便是治疗风寒的汤药。”
少年紧蹙的眉头逐渐平复,但脸上仍然没有多余的波动。裴敏知一边仔细观察少年的神色,一面下笔不停。找到一个能与他顺利沟通的方法,令他颇为欣慰。
“别怕,如今没有人可以再逼迫你。如果不想喝药,至少喝点粥吧。好不容易逃出虎口,定要好好活下去才是。”
“没毒的,我先试给你看。”
裴敏知拿起汤匙舀了一大勺送进嘴里,随后慢慢把碗伸到少年跟前。又舀了一勺,递到少年嘴边。
谢伯在一旁看不过去,开口劝道:“公子,还是交给老奴来吧。”
“不妨事。”
如此僵持了片刻,少年终于动了动身子,小心翼翼地张嘴把汤匙含进嘴里。
裴敏知和谢伯都松了一口气,趁机多给他喂了些粥水进去。见他吃得差不多了,裴敏知再次提笔写到,
“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年伸出极为细瘦的手腕接口毛笔,因为力气不足,笔尖在宣纸上微微颤抖。
“在里面他们都叫我云哥儿。”
裴敏知的心仿佛也跟着那几个字在颤抖。
“若是不喜欢日后不叫这个便是。可还记得自己原本的姓名?”
少年摇了摇头。
“不妨事,前尘往事莫要再提,我帮你起个新的如何?若是无处可去,以后你可以跟我和谢伯一起生活。”
少年漠然地低下头,垂落的发丝令他神色莫辨,半晌过后纸上只落下两个墨黑的字。
“多谢。”
毛笔在两个人的指尖传递,裴敏知本想趁机询问木镯之事,斟酌了片刻,终是按捺住了。一是云哥儿对自己仍然心存戒备,此时开口并无十分把握,反倒容易适得其反。二是裴敏知不想当着谢伯的面提起阿诚之事。谢伯年事已高,本就思虑过重,若是让他知道自己一直在设法寻找阿诚的下落,只会徒增不必要的忧虑和烦恼。如此一番思量,终于提笔写到,
“起名之事非同儿戏,待我拟好了再来同你商议如何?如今你大病初愈,当务之急是安心修养。切莫胡思乱想,待你好了,一切再从长计议也无妨。”
“多谢裴公子。”
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终于被逐渐打破,裴敏知和谢伯脸上皆有喜色。云哥儿毕竟是大病初醒,身体仍然极为虚弱,刚才又耗费了不少心神受了惊吓,苍白的脸上尽是疲惫与不安。裴敏知和谢伯二人安抚他躺重新躺下以后,很快便再次昏睡了过去。
裴敏知不曾想到,此番犹豫,差点令他彻底失去了所有的机会。
第4章
风帘微动,春睡沉沉。
裴敏知和谢伯趁他睡着,忙又重新备了碗药回来,小心翼翼给他喂了进去。见少年郎睡得昏昏沉沉毫无所觉,又继续为他擦身,换药。等到将那些狰狞的伤口一一细致温柔地处理妥帖,一老一少皆出了一身薄汗,不约而同坐在塌边稍事喘息。
“谢伯,您说方才我是不是有些唐突了?”
裴敏知很少露出这种犹疑的神色,谢伯连忙正色道:
“公子何出此言?”
“许是我太心急了些,未曾询问他自己的意愿如何,今后的打算如何,就自作主张邀他与我们同行,还大言不惭说什么要帮他起名……”
“公子多虑了。老奴觉着但凡这孩子有地方可去也不至于沦落风尘之地。若非公子好心收留,他有没有命活到现在都未尝可知啊。能遇上公子重获新生也算是他的福分。”
看着床上少年安静的睡颜,眉目如画,裴敏知思绪万千。
谢伯沉吟片刻继续说道:“只不过公子心善,万事为别人考虑周全,可曾为自己打算过? 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这孩子毕竟是从那种不堪的地方出来的,带他同行怕是有辱门庭有辱斯文吶。何况他这种长相,一看便知极易招惹是非,带他上路恐怕后患无穷,望公子三思而后行啊。”
“我一个被赶出家门,漂泊无依,前途渺茫之人,还有什么门庭和斯文可言?做自己喜欢的事,救值得拯救之人又有何不可?”
“公子莫气,老奴只是担心公子,毕竟这孩子的身份实在是……”
“谢伯,他或许比我们想象的要清白许多。”
“何以见得?”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不瞒您说,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怕落下什么地方,我特意留心过。这孩子伤得这么重,身上几乎不剩一块好皮肉,唯独那要害之处,却完好得很。这对一个受尽折磨的小倌来说,实属不合常理。”
“确实不同寻常,老奴也察觉到了。”
“照说他这种长相,恩客定是不会少的。可龟公老鸨之辈但凡能从他身上捞得半分好处,断然不会轻易舍弃。除非他们根本没能把他调教出来!”
“你是说他没被……”
“您想,若不是性子极为刚烈之人,怎么会用那样极端的方法从南馆脱身呢?甚至报了必死的决心……”
“难道说他为了保全身子的清白,宁可连命都不要了?”
“我也只是猜测。”
“如果当真如此,这孩子心念之坚绝非寻常之人可以企及啊。”
“如果当真如此,他身上这股宁折不弯的狠劲儿着实令人钦佩。看在他年纪轻轻吃了这么多苦的份上,日后若是他愿意同随我们同行,麻烦您对他多担待一些。”
“这是自然。只盼他莫要辜负了公子的一番苦心。另外老奴还要多嘴再提醒一句,不管他身子是不是清白,在这个地方终究应该是已死之人。不论对他还是对公子来讲此地都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要尽快动身为妙。”
“谢伯言之有理,不过还是要等他的身体略有起色之后才能经得起路上奔波。”
“公子,实不相瞒如果再耽搁下去,别提顺利返乡了,我们怕是连客栈的钱都要付不起了……”
*
“笃笃笃”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客官,您的阳春面好了。”门外的店小二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知道了,这就过去!公子,老奴刚才下去顺便要了两碗面,忙活了大半天,咱们先下去垫垫肚子吧。”
听谢伯这么一说,裴敏知方才觉得腹中饥饿难耐,又看了眼少年郎平静的睡颜,便随谢伯下楼去了。
竹门轻掩,脚步声尚未远去,床榻上那个本应在熟睡的人,那双紧闭的眼却在无声中起了变化。腾然有一颗滚烫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下来,纤长的睫毛剧烈震颤,再也遮掩不住瞳仁里因极力隐忍而泛起的猩红。
云哥儿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才勉强忍住了呜咽之声。方才裴敏知和谢伯的谈话全被他一字不落听进了耳朵里。
原来他做小倌之时,确实因为不肯屈从被打坏了双耳。不过彻底聋掉的唯有一只右耳,左耳有幸余下几分听力。只是每当身体极度虚弱之时往往耳鸣阵阵,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如今随着身体慢慢好转,左耳的听力也有所恢复。加上二人谈话一时恰巧坐在他左手边上,那些让他痛不欲生的字眼便悉数落进左耳,扎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