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敏知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索性早早起来整理行囊,打点马匹。等谢伯收拾妥当出得门来,俩人便马不停蹄地驾车出了城去。
二人轮流驾车,饿了就拿随身携带的干粮充饥,一路向北快马加鞭,似是恨不得将这几日耽搁的路程全部弥补回来。谢伯暗自庆幸他们的行程总算步入了正轨,心底却轻松不起来。
裴敏知本就少年老成,心思细腻,这几日下来更是沉默寡言。自从那天晚上遍寻无果之后,谢伯便再也没听他提起过云哥儿那个孩子。
如此行了将近一整日,路边的景色愈发荒凉,视野中好不容易出现了一条潺潺小溪。裴敏知和谢伯决定下车休整片刻。走近了才发现溪边还蹲着一个樵夫打扮的少年,正挽着袖子在溪水中清洗什么东西。随着少年的动作,原本清澈的水中竟然有暗红色的东西扩散开来。裴敏知不由得定睛一瞧,是鲜血! 而那不断向外扩散血迹的源头竟然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
折柳木镯!
“这镯子,你从哪儿得来的?”
少年似乎被他严肃的语气惊着了,连忙将手里的东西攥紧了。
“这……这是别人给我的!”
“别怕,是不是一个比你大一些的哥哥给你的?”
少年见裴敏知温文尔雅不像什么坏人,迟疑了片刻说道:“我没看清那人的长相,他浑身是血地倒在那里,我还以为是个死人……”
裴敏知听得心惊肉跳。
“你在哪里看见他的?”声音不自觉敛了寒霜之气。
少年不自在地伸手朝背后的荒山指了指,说道:“就是那边的山脚下,我砍柴回来,看见两个人倒在路边上,像是从上坡上滚下来的。我以为他们俩个已经死了,忍不住过去看了一下眼。没想到那个穿白衣服的竟然还活着,只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朝我比划了几下,我看那意思是让我拿走他腕子上的镯子,然后帮他把手上的绳子解开。我这才发现他手脚都被人捆了,看着怪可怜的,于是就按他说的做了,临走还把身上的水和干粮都留给了他。不过他伤得颇重,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
说着说着,才还风度翩翩公子哥儿竟面上竟失了血色,唇色惨白,唯独眼眶慢慢红了。目光凄然地盯着自己手中的镯子,良久未动。见此情形,砍柴少年的心也不自觉跟着提了起来,生怕这好不容易得来宝贝就这么被眼前人抢了去,忙将它塞进怀里。
“我知道的就就这么多了,若是不信你自己过去瞧瞧便是!”说完就忙不迭地背起柴火跑远了。
裴敏知悔恨交加,憋着一口气寻到山脚下。果然如砍柴少年所说,一个矮胖黑衣人就倒在山路不远处的血泊中,肢体以奇怪的姿势扭曲着,早已断气了。裴敏知沿着蜿蜒血迹来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半大的石洞前,云哥儿正一动不动靠着石壁蜷缩里头。
他浑身上下全部污浊不堪,分不清是泥泞还是血迹,衣服被枝条,石头剐蹭得千条万缕。唯有一张苍白如画的脸不染凡尘,澄净如初,明显是用水仔细擦拭过。
裴敏知见到这一幕心酸不已,因为自己突然读懂了他的心思。
这是他为了体面地迎接死亡能做的最后的努力。
*
云哥儿的身体瞧不出一丝活气儿,裴敏知遍体生寒,慌乱中,一时竟不敢上前。蹒跚赶来的谢伯见到如此模样的云哥儿更是六神无主,乱了方寸。
“公子,云,云哥儿他……”
“谢伯,是我错怪了他,是我只顾着计较埋怨,只顾着懊恼失望,早早就放弃了寻他。是我害他……”
一向从容淡定的裴敏知鲜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只不过话音未落,一直毫无反应的云哥儿竟似有所察觉,缓缓睁开了双眼。湿润的睫毛轻轻抖着,凤目尽睁,目光却似没有焦距,相当涣散。
裴敏知豁然上前,急切地想要握一握那只垂在身侧,纤细的伤痕累累的手,以示安抚。抬起的手指, 却硬生生在半空撤了回去,放弃在即将与那苍白肌肤碰触的前一刻。只因那日云哥儿对他人碰触表现出的极致恐惧,似乎也成了他的梦魇,每每回忆起来依旧心有余悸。
“云哥儿!”
云哥儿不知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亦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是努力将模糊的视线凝聚在眼前人的脸上。又在混乱的思绪中沉浮了片刻,才总算记起了这张温润如玉的面庞。
没想到死到临头出现在眼前的竟是这个人,这个本来与他毫无瓜葛,却是这辈子待他最好的人。奈何短短几天的相处,自己留给他的却尽是丑陋与不堪。
可悲,可笑。
他勉强扯出半个微笑,用唇语说了句对不起,
便再次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裴敏知当即在谢伯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将人驮在自己背上,背至马车当中。因云哥儿伤势紧急,承受不住车马颠簸,必须尽快找地方安顿下来并进行医治。
裴敏知和谢伯二人只得再次放弃了原本的行路计划,架着马车偏离了原本的主干路,转而在岔路口拐入了通往荒野的一条小路。一路急行,终于在太阳落山之际发现了一小片屋舍,似是一个小小的村落。
裴敏知托谢伯在车里照顾云哥儿,自己跳下马车,往村子里求助去了。尽管心中焦灼,他仍没有盲目行事,快速观察一番之后,裴敏知选择了屋舍较为齐整,院落归置井然有序的一户人家。不是为了住得舒服,而是为了劲量节省时间,毕竟较为宽裕的人家方能更有希望,也更有能力接纳他们一老一少,外加一个重伤之人。
果然不出所料,开门的正是该村的村长,郑叔。
郑叔也颇有村长的风范,简单询问了几句缘由便满口答应下来。不但为他们腾出了一间屋子歇息,招呼饭食,听说有人受了伤还特意将家里治外伤的止血药草拿出来供他们使用。
然而当他亲眼见到血肉模糊的云哥儿时,仍禁不住面露担忧。
裴敏知顾不上其他,满心都是云哥儿的伤势,连连声询问村长此地可有郎中居住。
郑叔摇头叹气道:“哎,不瞒公子,我们这地方苦就苦在没有郎中。因为地处偏僻就连行脚郎中也鲜少至此。老老少少病了就只能胡乱用些药草,听天由命啊。
不是老身不留你们,说句不中听的,老身看这位公子伤势凶险,若是不想耽误了病情,老身劝公子还是尽早另做打算的好啊。”
“多谢您老提点,在此叨扰也实非我们本意,还请您容我先查看他的伤势再做安排。”
“公子你懂得看病?”
“略懂些皮毛而已。”
“好,好,你们住下便是。”
裴敏知忙着着手查看云哥儿的伤势,未曾察觉一旁瞧着的郑叔眼中慢慢透出了喜色。
第8章
残灯无焰影幢幢,暗风吹雨入寒窗。
裴敏知将云哥儿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结果却令他大为惊异。一直在一旁紧张打下手的谢伯自然发现了他的反常,连忙问道:
“公子,云哥儿他……可是有什么不妥?”
裴敏知微微摇了摇头,盯着昏迷的少年略微沉吟片刻方才答道:“这些外伤看起来凶险,所幸并未伤及骨骼及肺腑。”
谢伯还没来得及大松一口气,就被村长郑叔打断了。
“诶呦不得了,这位小公子当真是从村外悬崖上摔落下来的?竟然连根骨头都没伤着,定是洪福齐天之人吶!”
听到这话,裴敏知不禁轻轻蹙起了眉头。云哥儿身旁那黑衣人的惨状重又浮现眼前。同样是从山崖坠落,黑衣人当即丢了性命,云哥儿却只受了皮外伤。对于被绑了手脚,根本无法维持身体平衡及自救的人来说,这样的结果不可不称之为一个奇迹。许是云哥儿身体瘦小,那黑衣人又恰巧给他当了人肉垫子,才从鬼门关捡了条命回来。
思虑良久,裴敏知觉得他能想到的这唯一的可能细思起来也有些牵强。个中缘由或许并不简单,只得等云哥儿清醒过来再一探究竟了。
“既然没有大碍,为何人还不见转醒?”郑叔的关切打断了裴敏知的沉思。
“多半是失血过多,身体虚弱所致。”裴敏知不欲对外人透露过多,避重就轻地转开了话题。
“郑叔,这位朋友需要卧床修养,怕是还需在贵宝地叨扰几日,还请您尽量设法通融。”
“好说,好说,你们尽管放心住下便是。只不过老身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郑叔笑意盈盈的脸上显出几分为难之色。
“有什么需要之处在下自当尽力,您但说无妨。”
“裴公子,老身看你年纪轻轻却医术了得,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良才啊。此地借住这几日,可否请公子抽空为病痛缠身的老老少少瞧瞧病啊。”
裴敏知一听便觉得不妥,虽然他此时的确急需寻一种谋生之法。在谢府备受冷落那几年,他的确曾醉心于研读各种古籍。府中所藏的医书更是被他设法翻得滚瓜烂熟,对各种药材也颇有研究。但治病救人非同儿戏,没有亲自实践过,岂能盲目行事?
思及此处,只得如实回答道:
“郑叔所托乃是积德行善之事,在下本不应推脱。只不过在下所学仅限于年少时读过几本医书而已,虽是兴趣使然却并未从师系统研习过。治病救人非同儿戏,在下不才疏学浅实在敢贸然行事,还望您老见谅。不过,在下对草药有几分研究,若是不嫌,用药方面倒是愿意帮大家指点一二……”
“如此足矣,如此足矣! 那明日我便将他们带至此处让你瞧瞧。”
耽误了许久功夫,裴敏知不欲多言,草草应下之后便着手处理伤口。他自觉照顾云哥儿已是轻车熟路,擦洗,上药,包扎,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又迅速又利落。看得一旁的郑叔不住点头称赞。
*
万籁俱寂,疲倦如潮水一般侵袭四肢百骸, 裴敏知却固执地不肯睡下。谢伯苦劝无果,只好由他去了。
郑叔家里也不算宽裕,只有两间屋子能住人。一张床又容不下三个人, 谢伯便去鳏居多年的郑叔屋里歇下了。
长夜漫漫,伤势凶险。云哥儿的情况依旧未见起色,裴敏知丝毫不敢懈怠。为了便于夜间照应,他兀自枯坐在病床前,一边偶尔拨弄膝下药炉,一边默默想着心事。他们一行三人虽然暂时有了落脚之地,但之前为云哥儿抓的汤药所剩不多了,当务之急是要设法寻些草药回来。此地群山环抱,上山采药或许值得一试。虽然此时正值初春,万物刚刚萌发,在山间仔细搜寻说不定能有所收获。不如天亮就上山瞧瞧。
裴敏知刚想出一些眉目,忽然觉得衣袖被轻轻拉了一下。抬头望去,竟是云哥儿醒了过来。
四目相对,眼波在烛光中摇曳。不过分别了短短一个昼夜,两人之间却几乎横亘了茫茫生死。裴敏知似乎也同云哥儿一般失了言语。再看云哥儿,精神明显比山洞再遇时清明了许多。见到裴敏知也并未见得如何惊讶,明艳的脸庞上倒像是生出了一种几经生死的淡然。竟是他先朝裴敏知扯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
裴敏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拿起早已备好的纸笔,飞速写道:“云哥儿你瞧,这次竟又让我遇见了你,看来我们当真是有些缘分的。”
云哥儿轻轻点了点头。
“身体感觉如何?我来帮你服药,这次莫再怕了。”
云哥儿没有力气坐起来,裴敏知犹豫再三,说了句冒犯了,也不管他听不听得到,这才小心翼翼拖起他的后脑,慢慢把温热的汤药灌了进去。接着替他擦拭嘴角,盖好被子,见云哥儿一直定定地盯着自己,便想提笔嘱咐他尽早睡下休息。
还未提笔,竟觉耳畔的呼吸粗重起来。刚刚还乖巧平静云哥儿忽然神色大变,面露焦急。口中不断重复着什么,却苦于发不出丝毫声息。
“笔?你想要笔?”裴敏知忙讲纸笔递了过去。
泛黄的纸面上很快落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墨迹。
“黑衣人死了?”
裴敏知点头回应。
“尸身可还在山脚下?”
裴敏知面色凝重起来,接过纸笔接着写道:“仍在原处。可是有什么不妥?”
“那黑衣人还有同伙。”
“你是担心那人发现尸体之后,会寻至此处报仇雪恨?”
云哥儿在他的问号后面又添了四个字:杀人灭口
“你是说,他们本来的目的就是杀人灭口,不想半途出了意外,自家兄弟死了,你又失踪了。如此一来,怕是不能轻易善了,当真后患无穷啊。”裴敏知自顾自的喃喃道。
“你可知当初他们究竟为何绑你?”
云哥儿握笔的手指僵住了。稳了下心神,才在宣纸上落下两个字。
“不知。”
第9章
凉风吹夜雨,萧瑟动寒林。
裴敏知何等聪颖,当即领悟了此事的紧要之处。思及夜深人静之时正是处理尸体的最佳时机,事不宜迟,当即起身便准备出发。
此事纵然十万火急,云哥儿却比谁都清楚,裴敏知绝对是最不适合插手的那个人。黑衣人原本的目标便是他,如果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后果不堪设想。当下见他打定了主意只身前往,如何放心得下?只恨自己被这羸弱的皮囊所累,百无一用,别无他法。
甚至,连一句叮嘱他小心的话都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