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我这个老头子帮忙?当初是我拜托你在村里当教书先生的。你肯留下来,是村里的娃娃们的福气啊!这些娃娃们明了事理,脑袋里边不空了,这两眼一抹黑的穷日子也就有了盼头。就凭这个,全村人一辈子感激你,念着你的好!
只要你想好了要在这地方安顿下来,有什么需要我老头子的地方,我自然义不容辞!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族长,这次我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这一句说出口,朱家族长疑心自己老眼昏花看走了眼。裴敏知素来寡淡冷硬的一张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了一抹温情。
“哦?莫不是将意中人一并带回来了?”
敏锐地捕捉到这丝不同寻常,老人家捋着雪白的长胡子,看着裴敏知。一双睿智的眼睛,深藏笑意与睿智。
“我明白了。你是想让我出面主持你们的亲事吧?”
藏在心底秘而不宣的心事被说中,裴敏知有短暂的错愕。从心而发的紧张,令他的身体几乎因极致的僵直而发颤。身体愈是失控,眼中的郑重与诚恳却愈是浓厚。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
“嗨,好事啊,这是好事!用不着请!能看到你拜堂成亲,这是我老头子的荣幸!也不知哪家姑娘有这么大能耐,总算把你这冷冰冰的家伙给捂热了。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族长,对不住,您听我说……”
*
裴敏知自草席上调整了一下坐姿,跪直身体,眼神里的执拗坚决让看尽世间百态的老者生出不祥的预感。果然不出所料,裴敏知接下来的话字字如惊雷一般砸得耳膜阵阵轰鸣。
“要跟我拜堂成亲的不是哪家的姑娘。他也同我一样,是名男子。”
“什么?男子?你要同一个男的成亲?这,这这……”
朱家族长满眼的不可置信在裴敏知坚定的目光下逐渐变了味道,沿着脸上纵横交错的纹路暴涨出怒意,方才慈眉善目的模样转瞬间荡然无存。他豁然站起身来,气愤之余两只干瘪的手掌将桌面拍得啪啪作响。
“这成何体统?!简直是离经叛道,有忝祖德!混账!简直是混账!”
桌上的茶杯被震翻了,陈念安刚刚沏好的滚烫茶水迅速在桌面上蔓延开凌乱的痕迹。覆水难收,屋里温馨的气氛显然已经化作了泡影。
“族长爷爷!”
陈念安试图替裴敏知承受老人家的怒火,结果一把被裴敏知拽到了自己身后。
于是陈念安一言不发地同先生一起跪坐下来,盯着先生的背,肌肉的紧绷令那里看起来格外显瘦单薄。
“族长,对不起!可是这件事,我不是来征求您的许可的!我是来拜托您的,既是拜托也是恳求,恳求您为我们做个见证!”
“我做不出来这种荒唐事!出去,你给我出去!”
说完,抄起一根充当拐杖的木棍,不由分说地将他们二人往屋外面赶。
巨大的关门声振落了房檐下经年累月的尘土,被关在门外的裴敏知和陈念安被扑了满身满脸的灰。
裴敏知身形狼狈,气度却不卑不亢,他站在屋檐底下,对门内的老人家深深鞠了一躬。
“族长,他姓冯名春,是一名悬壶济世的行脚郎中。他是我此生的羁绊,深入骨血,无法割舍,他也将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伴侣。
为了迎合你们口中的世俗,我不是没有迟疑过挣扎过,一味地摒弃真心。可结果呢?结果害一个人的真心零落成泥,被迫经年漂泊,差一点就要在异乡化作一缕孤独的魂魄。害得另一个郁郁寡欢,苟延残喘,拖着空洞的躯壳无所谓是活着还是死了。
或许区区两个人的牺牲在你们所谓的枉法,体统面前不值一提,我们活该被骂,活该不得善终!
可我们的真心又有什么错?
花了整整十载光阴,虚度了整整十载光阴,我们终于懂了,在一摊死灰上燃起希望之火的,唯有我们牵绊彼此的一颗真心。这一点点闪烁的星火,就是我们此生唯一的救赎和晦暗人生的全部光亮。
质疑,不解,指指点点甚至是谩骂诋毁,经历了太多太多,已经不足以撼动我们分毫了。
所有的磨难和不公都是为了证明我们两人情比金坚。
我不欠世俗什么,只是亏欠了他太多太多……
就算不能得到赞同与祝福,我也要堂堂正正地给他一个名分,堂堂正正地同他相伴终生!
所以,族长,我恳求您,为我们住持拜堂仪式。我裴敏知无依无靠,最亲的谢伯也已过世多年。在我心目中,您就是唯一可以仰仗敬重的长辈。这里,就是待我百年后唯一能够叶落归根的故土。
我敬重您,也热爱这一片故土。
所以我恳求您,成全我们,给我们一个机会!”
陈念安从没听先生说过这么长的一番话,只觉得字字诛心,句句入骨。他躲在先生高大却因为喘息不住晃动的背影里,偷偷抹掉了无声滑落满脸眼泪。
可屋内始终鸦雀无声……
裴敏知固执地站了半晌,终于在陈念安的劝说下,往家中折返回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上了今日必读,这可能是我能上的最好的一个榜了 还是很开心,也祝大家开心!
第128章
不经一番寒,梅花扑鼻香。
尽管耽误了一些时辰又颇费了一番心力,总算是妥善地过了任易风这一关,冯春精致的眉目自蒙蒙的曙色中舒展开来。
木门轻启,衣袂飘香,他轻手轻脚地坐在床沿边上。
床榻上的成小酌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他身上的脏污都被仔细擦拭干净了,衣服也早已被人换过,穿得干净又整齐。
不过这孩子夜里应该是起了热,头发汗湿后又被风干,沿着小巧的脸颊一缕一缕僵直地坠在床铺上,纱布下的露出的额角却仍旧汗涔涔的。苍白的脸色,以及干到起皮的双唇……处处都是伤病留下的痕迹。他睡得并不安稳。
冯春抬手帮他轻拭额头的浮汗。
成小酌眼睛死死闭着,睫毛却被冯春的动作激得一阵阵地抖。
冯春捉住他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紧紧握住,直到成小酌终于愿意把眼睛睁开。
“小酌,我知道你早就醒了。怎么,连我也不想见了?”
成小酌盯着他比画的手指在看,却没说话。圆溜溜的大眼睛没了往日的灵透劲儿,就显得格外漠然,死气沉沉的。
“你不想开口就不不说,哥哥在这儿陪陪你。”
“其他人呢?”
成小酌还是不忍心让冯春为难,他的嗓子哑得不像话,因为没有力气,声音更是轻飘飘的。
冯春不得不稍稍将左耳凑近一些,
“你裴哥一大早就带着念安去村里拜访长辈们了,家里只有我和任易风任大侠在。小酌,你肚子饿了吧,哥哥去拿些吃的给你。”
“哥……”
成小酌急忙拉住冯春准备离开的手,仅仅说了这一个字,眼底就用涌出了大团眼泪。
那眼泪毫无征兆,掉得又凶又急,任谁都来不及去擦拭,砸在衣襟上,砸在被褥上。
他从床铺上艰难撑起打着摆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像是在挽留,更像是在渴求一处庇护。
冯春连忙将人拥进怀里,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脊背,像是在说:
“没事了,哥哥在,已经都过去了。你放心,念安和任大侠赶到的及时,没让那马贼得逞。现在我们已经到家了,没事了……”
成小酌死命依附着冯春,将他后背的衣料抓出纵横凌乱的褶皱。他将下巴抵在冯春的肩膀上,身子是抖的,嗓子是哑的,就这样痛哭出声,涕泪横流。
“全看到了,全被看到了……”
冯春终于听清楚他口中断断续续呢喃的这句话,心疼到了极点。因为发不出声音,更不忍心挣开濒临崩溃的成小酌,所幸任由他死死抓着,彻底哭个痛快。
*
“哥,我上辈子是不是造了什么孽,是不是凡是我想要的最后都会被老天爷毁掉?
我想当个堂堂正正的男人,结果从小身子就被毁了,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见不得人的怪胎。我想要一个家,结果看着家人一个个在我面前咽了气,眼见着一个个都死光了偏偏就我还活着。啊啊啊!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后来我什么都不敢想了,只是活着。
只是活着总可以了吧?
可是,可是你们告诉我,我又可以有一个家,一切都可以从新来过……
因为是你们说的啊,怎么可能会错呢?
所以我终于鼓足勇气换回了男装……所以我嘴上笑着裴哥离家越近越紧张,其实我心里也紧张。紧张得心里一路打着鼓,热闹得跟伴奏似的。
也许是太得意忘形了吧,果然又被打回了原形。当着当着小哥的面……被扒开了最不堪丑陋的一面!
哥,我觉着我的自尊也被一起撕碎了,虽然不值什么钱,可是我心好疼!
哥,我好恨!我恨那帮马贼!恨这世道,更恨那不开眼的老天爷……
哥,我想好好重新开始的……
哥,小春儿哥,我该怎么办?”
一阵风拂过,脸上传来一阵湿湿的凉意,是泪痕留下的一路冰凉,冯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流泪了。
有病人在的屋里不应该有风才对,冯春透过朦胧的眼睛回头张望。房门打开了,裴敏知和陈念安静静站在门口,望着房间里嚎啕不止的成小酌,眼里同样充满了哀伤。
冯春不动声色地对他们摇摇头。
裴敏知揽开陈念安,重新帮他们将房门轻轻关上了。
陈小酌伤病未愈,狠狠痛哭了一会儿就支撑不住了。
紧绷的身体抽噎着软倒下去,冯春连忙重新将他扶到床榻上躺好,替他擦干糊了一脸的眼泪,又倒了一杯温水给过来。
“小酌,好孩子,不哭了。
是哥哥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如果你不知道怎样才能好受一些,就尽管埋怨哥哥吧。是哥哥的错,哥哥不该说那种话,哥哥不该让你只身涉险。所以你还愿意给我机会弥补,对不对?”
成小酌红肿不堪的双眼努力睁了睁,显得可怜又无措,
“小春儿哥,不是你的各错,你别这么说……”
“好,我不这么说。不过你这哭天抢地的架势,倒真有几分男子汉的样子了。”
冯春笑了笑,继续朝他比画,
“你听哥哥说,其实事情没有你想的那样糟糕。
你很幸运,在危机时刻被及时救了下来。那个马贼没有得逞,而且被任大侠狠狠教训了一顿,估计这辈子在也没办法再为非作歹了。虽然吃了一些苦头,你也算是间接为民除了害,这可算得上是功德一件。
至于念安不小心看到了你的样子,这跟让人难过,但我觉得这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你已经决定了要对他坦诚的不是吗?
既然是迟早的事情,越往后拖反而隐患越多,越难开口。拖延有时只是逃避的借口,只会徒增痛苦。我觉得你不妨把这次磨难看作一次机会,坦诚你自己的机会。虽然很难,哥哥知道这很难。但是,只要你想开了,放下了,跨过这道坎儿,往后就再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把最艰难的,最冷那一段日子熬过去,就能苦尽甘来,就能枯木逢春。
小酌,这么多年不论经历了什么,哥哥都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现在,我将这句话教给你,你信我,要好好记着。
夜里,念安一直寸步不离地照顾你,他很关心你。
若是不想你念安哥小看的话,就尽快好起来的吧!”
第129章
今岁逢君,愈见真诚处。
--元代 张之翰《蝶恋花·往岁相从今几许》
听说成小酌醒了,陈念安高兴之余,反而陷入了忐忑不定。他一直留心着小酌房间里的情况,想找个机会单独同他说上几句话,却拿不准那孩子再次面对他时的态度会是怎样。
一整宿过去了,凄惶少年肝肠寸断的模样仍旧历历在目。太过强烈的破碎感,铺陈在血淋淋的背景之中,令他心如刀割,更加心生忌惮。生怕稍不注意,稍稍一点莽撞,再次刺痛那个刚刚苏醒的脆弱少年。
然而从两位哥哥那里了解得越多,他越发觉得成小酌那天的突然崩溃与自己脱不了干系,于情于理自己都有责任设法帮助他振作起来。
这一厢,冯春一直心心念念地计划着,亲手为大家制备一桌好饭。加之又允诺了任易风,愈发觉得马虎不得。于是等安抚好了成小酌,又亲眼看他睡着以后,早早就进了灶房着手准备。
灶房中却已经有人占得了先机。
裴敏知长身玉立地站在砧板前,正熟练地处理着各种食材。
“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冯春快步走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公子洗手作羹汤的样子。清亮的眸色,让人分辨不出里面久久闪烁的究竟是欣喜还是惊奇。
裴敏知低头瞧了瞧满手的污渍,强忍下了拥抱他的念头,只是将脸颊凑过去,贴了贴冯春的。微凉柔软,亲昵又自然,是别样的一番脉脉温情。
半晌过后,见冯春仍旧吃惊地微睁着双眼,裴敏知手上动作不停,含笑问道:
“怎么,不习惯见我在灶房里忙活?”
冯春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才点点头,格外慎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