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可要好好适应适应了。往后,居家过日子,这地方可就是我的地盘了。”
“公子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我都不知道公子竟然会这些,以前都是谢伯他老人家操持一日三餐……”
谢伯这个名字一直是扎在冯春心头的刺,今天被他自己不经意脱口而出,痛感姗姗来迟,却仍然锥心刺骨。
“公子,对不起,我……”
裴敏知稍显凌厉的眉峰软化成柔软的弧度,他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食材,面对着冯春认真说道:
“小春儿,我说过很多次了。你记着,谢伯的事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谢伯也不会怪你。
若是你心里仍有遗憾,等明日,不,后日,等后日事情结束了,我带你去看他好不好?
当面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就不会觉得难过了。”
“也好,是该去看看老人家了。等公子忙完了,再去也不迟。”
回家之后的裴敏知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忙,冯春忽然想到今早他们出去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询问一二。
“公子,今日早上的事,还顺利吗?”
裴敏知神色一顿,转开身继续在灶台旁忙活起来,
“自然顺利得很,这些小春儿都不用操心。”
狭小的灶房里很快充满了烟火气。
裴敏知一个人自顾自地说着,边说边做,一心二用,炒菜的动作却仍不见得如何忙乱。
“小春儿,你竟然不相信我会做饭?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本公子的手艺。说来你可能不信,念安那小子,可是吃着我做的饭长大的。你瞧他长得多高,多板正 。我们这一路上不是吃干粮就是下馆子,也难怪你不知道……”
冯春情不自禁将侧脸贴在裴敏知清瘦的后背上,听着他的声音,感受着他的动作……
两个人不过一早上几个时辰没见,此时竟再也舍不得分开丝毫。
*
任易风挥汗如雨地在院中舞剑,一个人的身影在冬日荒颓的小院里显得有几分落寞。不过剑法飘逸凌厉,身姿如游龙穿梭般灵活矫健,任谁见了都要赞叹一声疏狂潇洒。
陈念安理了理身上崭新的衣袍,终于敲响了成小酌的房门。
“小酌,汤药熬好了,我帮你送过来。”
“念安哥,进来吧。”
出乎意料,房门内很快响起了回应。
陈念安调整了一下呼吸。方才因为担心成小酌会拒绝,一直提着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心里被攥紧的情绪却又收紧了几分。这一松一紧之间,进门的手脚都跟着虚浮起来。
成小酌正支着身子,从床榻上坐起来,动作有些吃力。陈念安忍不住上前扶了一把。转瞬即逝的一个碰触,却令他清晰感受到了少年的紧张。
陈念安连忙将人松开,
“对不起,你若是觉得不舒服,我以后一定注意。”
成小酌摇摇头,脸色看起来病恹恹的,目光也在刻意躲闪,却意外地好说话。
“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成小酌仰头把药喝了。
陈念安走到他面前,接过他手中的碗。看成小酌难耐地僵着身子坐在那里,忍住了没有立即走开,站在他身旁没有动。
成小酌的视线便避无可避地,落在陈念安一身藏蓝色的冬衣上。他的皮肤生得并不十分白皙,身材瘦高结实,看起来颇有男子气概,可偏偏身上又带着一股沉静踏实的书卷气。两种迥异的气质统一在他的身上并不显得违和,反而让人觉得淳朴,仁义,忍不住想要同他亲近。
“念安哥,这身衣服,你穿起来很好看。”
他艰难地找到一个话题,努力打破沉默。
“哦,这件啊?听说这件还是你帮我挑选的?谢谢你们给我带的礼物,我很喜欢。”
陈念安全然坦诚随和的姿态,令成小酌抬起眼帘,看向他的脸。
因为虚弱,小酌的眼皮褶皱得厉害,趁得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大得惊人。大到让人觉得那里面充满率真,藏不住任何秘密。
“我又没有银子,买不了礼物给你,只不过帮忙动了动嘴皮子……念安哥,你长得俊,估计穿什么都好看。”
陈念安闻言笑了笑,由衷感叹道:
“要说俊,这个字形容你自己才合适吧?”
没想到这由衷的一句话,狠狠刺中了成小酌的痛处。
“我?长得俊?呵,你说我长得俊?!”
成小酌突然狠狠盯住他,胸膛失控一般剧烈起伏着,嗓音里面全是痛苦的嘶哑。
“我不男不女的样子,你不是都看到了么?!明明都看到了,心里忍着恶心,然后道貌岸然地站在这里,安慰我,可怜我,同情我?
我不需要!
被我恶心到的人多去了,也不怕再多你这一个!”
作者有话说:
我又来啦,这几天应该是日更,谢谢大家支持!
第130章
“好,你不怕,你也不需要。”
陈念安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在急速失去温度。
他撂下这一句,转身朝门口走去,走得毫不留恋,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迟疑。
成小酌看着他决绝离开的背影,霎时如泄了气的河豚鱼,嘴唇翕动着,软倒在床榻之上。
谁知陈念安走过去,只是将敞开的房门关紧了。不稍片刻,他重新折返回来,手里端着的仍旧是那只一直未曾离手的药碗。
“成小酌,那你需不需要这个?”
陈念安将粗糙的瓷碗直直递到他的面前,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这难过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造成的。你恨不得从未遇见我是不是?痛恨被我看到了最狼狈的一面是不是?
可是不管你怎么想,不管你多渴望抹去我们的这次相遇。我仍然庆幸昨日自己能够及时赶到,庆幸自己救下的那个人是你!
我这个人嘴笨,说不好怕是又要惹你不开心。
若是发泄出来能让你好受一些的话,就把这个摔了吧。我将房门关上了,不用顾忌别人。要不,你打我几下出出气也成。我皮糙肉厚的,不怕疼,禁打。”
成小酌残留着血丝的眼睛越睁越大,动辄爆发的后悔裹挟着惊讶,来势汹汹,令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趁着这个当口,陈念安一鼓作气,继续说道:
“就算你打我,我也要说,让我觉得恶心的是对你做出那些事的人,不是你。
我听说,你管我叫小哥?既然你成了我陈念安的弟弟,那么在哥哥面前,无论成小酌是什么样子的都没有关系。
哥哥安慰弟弟,心疼弟弟天经地义。
谁会觉得自己的弟弟恶心呢?疼惜还来不及。
成小酌,你放心,从今往后,世上多了一个小哥罩着你,守着你,护着你……我们把不开心的都忘掉,好不好?”
成小酌定定地看着陈念安,几次话到嘴边又被生生吞回去。直到眼尾抖着,有水光闪烁,才连忙侧开头去,软下不自觉绷直的身子,彻底地偃旗息鼓了。
“对不起。小哥,对不起……明明是你救了我,我还冲你发火,这种忘恩负义的滚蛋弟弟不要也罢。”
“现在说不要已经晚啦,至于你是不是滚蛋弟弟还有待考察。往后日子长久得很,哥哥不怕摸不透你。”
陈念安没打算就这样结束这个话题。而是更进一步,开始毫不避讳地仔细端详起床榻上的成小酌来。
那是散着一头长发,身着雪白中衣,身上没有进行任何伪装修饰的清瘦少年。
他生得白净,肌肤细腻,五官水灵,又带着一股天然的英气。丝毫没有寻常男孩子的粗野,却也不似女孩子那般娇柔。
尽管在病弱之气的掩盖下,少年人蓬勃的活力被削减了大半。可那微微挑起的眉和水杏一般的眼,还是蕴含着说不尽的聪敏和灵动。
陈念安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只是觉得他颇为好看。
就像一头柔顺舔舐伤口的漂亮小兽,看上一眼就无可救药地触动了心底的柔软。哪怕明知隐藏在那身靓丽的皮毛之下的,可能尖利的牙,锋利的爪,仍旧忍不住继续靠近。
“其他的先不说,最起码你是一个好看的弟弟。”
怕他又要生气,陈念安赶忙补充道:
“小酌,你别气,这次不是安慰,也不是敷衍。小哥刚才仔细看过了,我陈念安的弟弟是真的好看!”
怎么可能还会气呢?
就算小哥书生气的一张脸在涌上的热泪中逐渐变得模糊,那诚挚的笑容依旧清晰可见。眼泪却又好似一股脑倒流进了喉咙里,成小酌喉头哽住,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
“对了,小酌,这个是你掉的把?”
陈念安见此时气氛稍有缓解,从怀中掏了个什么东西出来,递到成小酌面前。
刚刚平静下来的成小酌,一下子被他手中亮眼的金红色丝线晃了眼睛。
是梵净山上张曼姐姐帮他求的那两条同心结!
“小哥,这个,怎么会在你那里?”
“哦,你可能不记得了,昨天我在山上将你背下来的时候,这个就掉在你的脚边上。我以为是你宝贝的东西,就先帮你收着了。
你看,弄脏的地方我已经洗干净了,还跟原来一样好看。”
成小酌哑然失笑,
不该空怀期望的,
一路珍之重之仔细贴身藏着的东西,小心翼翼怀揣着的那么一丁点儿念想,最后还是逃不掉落进污泥,被人践踏的结局。
真是可笑。
偏偏它们又完好如初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哦,可能是那天不小心掉下的。谢谢……”
成小酌翘着嘴角说着谢谢,眼里却没有一丁点儿高兴的意思。视线在那两根绳结上飘忽不定,似乎完全没有伸手要拿的意思。
死里逃生的成小酌格外脆弱敏感,陈念安怕自己弄巧成拙反倒惹他伤心难过,见状连忙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怕这是对你很珍惜的东西,丢了就不好了。那,我先给你放这儿吧。”
“没什么好珍惜的,我怕是用不到了……”
成小酌喃喃有声,目光终于再次落在陈念安身上,忽然说道:
“小哥,不如把它们送给你吧。”
“送给我?”
“嗯,这是同心结,是在回来的路上特意到梵净山上求的,据说很是灵验。横竖我也用不上,不如一并送给你好了。”
陈念安闻言细细摩挲着手心里的东西,
“难怪我看先生和小春儿哥都带着一条,原来这是同心结啊。倒是挺漂亮的。”
“嗯。”
“既然这样,那就你我各戴一条,怎么样?”
“什么?这怎么行?这是要送给心上人的!”
成小酌错愕地看着他。
“谁说非得是心上人?人这一辈子,家人有时候比心上人的羁绊更深。一家人更要同心同念,整整齐齐地好好生活啊。
我们一家四口,各戴一条,一家人上下齐心,勠力同心,岂不妙哉?”
陈念安拿起绳结,不由分说地在成小酌的手腕上缠了一条。
白白净净的腕子搭配上鲜鲜亮亮的颜色,陈念安满意地看了好久,
“小酌,你戴上果然好看。来,也帮小哥系上。”
成小酌已经藏不住眼中的笑意,倾身向前,握住了那一条稳当有力的手臂。
作者有话说:
同心结戴上辽!今天不太舒服,不知道有没有影响发挥,希望大家看文开心哈~
第131章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 魏晋 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
一方青灰的屋瓦之上,炊烟袅袅不绝。
四四方方的灶房之内,热气腾腾的,满室饭香。平淡寻常的烟火气暖人胃,也暖人心,是叫久经漂泊之人轻易无法割舍的温馨滋味。
不知何时,冯春已经掌不由分说地握了主动权。只见他高高挽起衣袖,一手拿着木铲,一手拿着硕大的锅盖,神情投入地站在灶台旁忙活。
日臻成熟的明艳脸孔,在氤氲的蒸汽中忽隐忽现。纵然解读过,亲近过,甚至在午夜梦回时小心翼翼凝视过千次,万次,他的一颦一笑仍旧一如初见般勾动裴敏知的心弦。
裴敏知有心成全他的坚持,守在一旁帮忙打下手,里里外外替他烧火,跑腿,张罗。
晌午十分,形形色色的好菜终于一一端上了桌。
任易风是客,首先在裴敏知的招呼下落了座。
陈念安也将精神大为好转的成小酌搀扶出来。如他方才所言,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在桌前围坐。
忙碌了大半日的冯春额头薄汗未消,也顾不得擦拭,连连对众人比着手势,
“大家尝尝我的手艺。许久未做,或许有些生疏了,若是觉得不好,也别嫌弃,我日后定当勤加练习。”
陈念安按捺多时,等冯春的手势刚落,便放下筷子,端端正正地站起身来。
他态度温和,举止斯文,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这个俊郎沉稳的书生身上。
“小春哥,先生,你们受累了,开饭之前我想先敬你们一杯。”
“好。”
陈念安端来家中存着的一坛老酒,给每个人杯中挨个满上,唯独将成小酌错了过去。
头上缠着纱布的成小酌不满意地吊着眼睛,挑了挑眉,蹙起眉头,神情颇有几分往昔的古灵精怪。
“为什么就不给我?小哥,你是不是小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