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装作无奈地一耸肩,摊手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顶头上司要讨谁的好,要送礼,可不就变着法儿地差使我们底下人。”
这话说的大有深意,镜郎咬着杯沿,轻轻白了寒露一眼,寒露就也学着他,雪白牙齿咬着柔软唇瓣,也瞪了回去,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不知是谁先破了功,没头脑地都笑起来。镜郎两口吞完了茶汤,坐没坐相地歪在菊花枕头上,伸着懒腰,拿脚尖拨了拨寒露的衣袍:“要想讨我的好,几口吃的也不算,上回你说的那话本子,可带来了没有?”
“不带着,我怎么敢进来见公子呢?您不得把我活吃了?”寒露贴身取了本薄红的小册子出来,往镜郎面前一递。封皮上未落什么名字,只是以折枝笔法绘了两枝桃花,花瓣初绽,含羞待放。镜郎一看便笑了:“心思倒细巧,第一册是一枝未开桃花,第二册便是两枝,若是出的多了,岂不是熙熙攘攘,一片桃夭?”说着就随手一翻,翻出一页工笔细画的春图来。女人大片光裸白腻的脊背连着腰臀骤然闯进眼里,寒露咳了一声,只作不见,笑道:“先不急着说这个。二公子吃了好大一个亏,怎么也不记着始作俑者的下场?”
镜郎随便看了一眼,把书一合,随意丢在了桌上,就被寒露的话勾走了注意:“什么?你是说,那杯春酒……”说了半截儿,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耳根一红,故作生气似的,拿眼角勾了寒露一眼,“你定是吃了一口就发觉了,怎么也不拦着点?”
寒露抿着唇,笑得别有深意,视线在镜郎颈间的红痕上一勾:“我若是拦着,那岂不是少了许多……哎哟,二公子,怎么拧我!……那日拧的还不够么?”
话音未落,镜郎烧红了脸,又踩了他衣角一下,不顾光着脚,连鞋也不穿,站起身来就走,寒露忙不迭地讨饶告罪,追着他进了内室,镜郎气呼呼地上了床,一把扯开了银帐钩,扯得青蓝帐幔一倾而下,如水波荡漾,寒露便从这暗蓝的光影中钻了进去,淡淡一层光笼罩在他如玉脸上,镜郎让他这样仰头看着,一时竟是痴了,也把生气忘到九霄云外去,定一定神,一把拉着他起来,一道上了床。
寒露脱了鞋,脱了外裳,在床上盘腿坐着,镜郎手中抱一个粟玉枕头,就歪在他肩头靠着,寒露被他压了个正着,浮夸地哎呀了一声,左摇右摆晃了一阵,就倒在胡乱堆在一处的枕被上。
镜郎轻轻捶了他一下,忍笑道:“你接着说,始作俑者是什么下场?我看李淳有这样多的美娇娘牵绊,又有那个乔南在,未必有这胆子动我,可除了他,还会有谁往酒里下药?”
“自然是李淳那群伴当,谁能想到没便宜了李淳,反而便宜了——哎!疼!我说的是乔南……”
镜郎一骨碌坐了起来,精神了:“乔南?那个女人似的大美人?快说,他怎么了?”
寒露却不说话了,直把自己被拧了的手臂送到镜郎面前去,镜郎只得捧住了那雪似的臂膀,隔着衣衫呼呼吹了几下,眼巴巴地盯着他等着后续,寒露也不卖关子,躺在枕上,慢悠悠道:“那女人似的大美人,喝了点春酒,便就势那李淳给睡了,操了足足有几个时辰,也不知是憋了多长时间,李淳叫的,可比经年的花魁娘子还骚浪,活生生叫哑了嗓子……乔南抱着李淳出来,精水滴滴答答淌了一地,偷放药的那个泼皮无赖,叫孙忘的不是?吓得脸都白了,只怕李淳寻他麻烦。”
镜郎哼了一声,冷笑道:“他倒不怕我寻他的麻烦。”
寒露把唇边的笑意抿了下去,正色道:“正是呢。大公子说既然他爱吃春药,喝下了药的酒,便让他吃个够,喝个够,已打发着卖到矿山里去了。”
“送去矿山?令他做苦役去?”
寒露柔声解释:“矿山里都是些精壮劳力,成群结队住着,平日里不许出门,只让闷头做活儿,也没什么银钱,不成家,也经年累月见不到女人,精力无处发泄……自然也就男女不忌了起来,便有人特意卖了不听话的男女,灌了药……供他们随意取用。”
镜郎舔了舔唇,摆了摆手,不再细听,又问:“那李淳呢?他和那乔南怎么样了?”
“说来也是奇了,这两人该是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又都憋着不肯说,这次歪打正着,倒算成全了乔南。只不过李淳到底是有家有小,那么多妻妾等着呢,难不成还让乔南去做他第九房小妾?第二天起来,乔南竟像是没事人一般,动身要进京科考去。李淳呢,被操肿了屁股,却也硬气,愣是爬起来,不管不顾,追着他去了。”
镜郎听得啧啧称奇:“追回来又能怎么样?”
寒露唇角一翘,轻声道:“只可惜,李淳走得急,竟没给家里人留一封信,他的正妻杨氏先是放出消息来,说不知李淳的去处,十分牵挂,家中都是妇道人家,须得关门静守。今天一早上,又说是她一个贴身的侍女,李淳的通房丫头有了身孕,园内静静地放了一桌酒馔,抬举做了妾,正是第九房如夫人,家中还无有一男半女的,没个承继,只等着她一举得男。”
镜郎蹙眉想了一想,拍手叫了声妙:“那些妾侍出身不高,没个娘家倚仗,男人不在,内宅都是她的天下了……还正好有自己的侍女怀孕,要是又正好生了个儿子……这是盼着李淳回不来啊!”
寒露笑着拍手,捧场道:“二公子真聪明,一下就晓得了其中关窍。”
镜郎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装也装不像!”忽而眼珠子一转,凑到寒露耳边,揶揄地压低声音,“你可也喝了不少那酒,怎么光说别人,不说自己,秋分可接你回去了么?”
寒露嗔怪地瞪他,镜郎哪里就这样被吓住,拽着他的衣袖,硬是要问个分明,寒露被他烦的没法儿了,压低了嗓子,两人喁喁哝哝,不知叨咕了什么私话。
春日风和日丽,鸟鸣啁啾,君泽在窗下坐了大半日,看不进去书,在院子里转了转,跟着王默种了几株茶花,摸了满手的泥,腰酸背痛地就又偷溜走了,洗了手出来,又剪了一支含着花萼未放、朱砂颜色的旱莲花,想如法炮制,再送到镜郎桌前,正巧撞见秋分默不作声大步走来,身后两个侍女碎步跟着他,却是拦也拦不住,说也说不清,急得满头是汗,见了君泽如见了救星一般。秋分站住脚,冲君泽一抱拳,比划了几个手势,君泽朝两个小丫头挥了挥手,便道:“是寻寒露么?他该与我表哥一道说话呢,你随我来。”
到了镜郎房门前,门是开着的,却不见人影,窗边榻上搁着茶盘,几样点心,一本册子,再往室内一看,并无人声。君泽令秋分在屋外稍候,轻声叫着表哥,就往里走。内室更是无人,拔步床上却放着帐子,隐隐约约,拓出个人影。君泽大着胆子,将床帐揭起了一角,向里张望。
两个绝色美人躺在一处睡着,光看睡姿,便能看出鲜明的不同来。镜郎娇贵又霸道,四仰八叉的,一个人占了大半张床去,也不肯老实睡着,扭手扭脚,发髻松散,金镶玉的簪子落在枕边,脱了外裳,穿一件靛蓝颜色的纱衣,只在肚皮上盖了一张秋香色的薄毯,面上泛粉,唇边带了一丝笑,呼吸均匀,好梦酣沉,半边脑袋压在寒露肩上。寒露却是规规矩矩侧身卧着,双手放在耳侧,胸上搭了软被的一角,眉目舒展,如同画中人。
君泽只觉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看过这个,又想看那个,不知该在哪张面容上多流连片刻,圣人教训在他脑子里横冲直撞,可最本能的爱欲却操纵着他做最无礼的逼视,用目光描摹过一对玉人的睡颜。
风吹动珠帘发出的轻巧响动拉回他的思绪,君泽回身一看,却是秋分等的不耐烦了,大步走了进来——他身形高大,却没发出半点脚步声,轻捷有如黑豹。床榻上传来轻轻的一笑,君泽惊得退了一步,寒露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面上清醒,毫无睡意,用一个淡淡的笑与君泽打过了招呼,便小心翼翼扶着镜郎的脑袋,安置回了枕上。
秋分从他身侧一闪,到了床前躬下身,勾住寒露的腰肢,轻松地拦腰一抱,寒露伸长胳膊,揽住他的颈项,偏头倚在结实胸前,轻轻地打了个呵欠,秋分也不做停留,无论君泽也好,镜郎也罢,都不在他眼里,目不斜视,转身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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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好长,就当是两更了吧,跪着
## 一百二十三
三月里百花开的繁盛,杏花、桃花还未开败,层层叠叠簇拥在枝头热闹,海棠丁香亦绽了花骨朵儿,隐隐还有些四季桂的清香,园子里本就花木葱郁,经过王默的手修饰一番,更是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春光明媚,满园的娇艳,镜郎便没穿艳色的团花衣裳,只一身素淡的湖蓝丝袍,也没绲边,也没刺绣,只是襟口往袍脚斜着工笔绘了一支白玉兰,也只是淡淡的,未曾开放,家常未戴冠,随意梳了个发髻,白玉簪,白玉带,他容色殊丽,穿大红大紫的艳色好看,穿素色淡色,也衬托眉眼俊秀,愈加显得唇红齿白,顾盼神飞。偏爱他俏皮,不愿好好走路,在廊下走了几步,便腿一抬,跨上了长廊底下的飞来椅。青竹见他走得东摇西摆,唯恐他一失足摔着磕着,举高了手扶他,镜郎便与他十指扣着,借力撑着青竹的掌心,一面走,一面胡乱地摧残着伸到廊下的枝芽花叶,随口与青竹闲话:“君泽最近是怎么了,三五日才来见我一回,上次来,正好寒露也在,分了他一盏福仁茶,他倒好,好像烫嘴似的,忙不迭就跑了,难不成,是茶不合胃口?”
青竹心里门儿清,还要装糊涂,只道:“大公子给表公子加了许多功课呢……也是,进秋就要下场了,舞阳娘娘又是出了名的严苛,若是书读的不好,回去免不了要动家法,现下多学一会儿,也能少点皮肉之苦。”
镜郎吓了一跳:“怎么,四姨还打人呢?”
“倒不至于动鞭子,表公子也这么大了,要为他留些颜面,无非是抄书,面壁,饿一顿败败火,再有便是在滴水檐下面跪搓衣板……”
镜郎为君泽的可怜啧啧感叹了一番,注意力便转到了其他事情上:“搓衣板是什么?”
青竹一手牵着他,一手比比划划,如此这般解释了一番形状用途,镜郎便嘲笑他:“这个好,哪日你不听话,便打发你跪这个去,省得你恃宠而骄……”
青竹肚里好笑,嘴上却乖乖讨饶:“——只怕跪伤了膝盖,实在不方便……”
“能有什么不方便的?”镜郎正纳闷儿着,瞥见青竹满脸暧昧,往他腰上溜了一圈儿,先是一愣,旋即回过神来,不由脸上红了一红,伸长了胳膊要拧他的脸,“看来不罚你跪上十天半个月的,是不成了!”
青竹也不躲,把脸凑上去,任镜郎拧了几下,又捧定了那只手,凑着轻轻吻了吻手背,镜郎抽手出去,点了点他的额角,就把此事揭过,由青竹扶着,继续往前走,又说:“李淳一走,他的那群狐朋狗友走得走,散的散,还真没有什么意思,我也有十天半个月没出去了?”
青竹心里打了个突,嘴上不动声色,笑道:“您有了寒露先生,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出门不出门的,今儿是想出去了?”
“可不是?寒露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这儿又没什么好马……可惜,该把李淳家那匹大宛马借来的。”镜郎啧了一声,说着从椅上一跃而下,“不如把君泽喊来,咱们划船去。”
青竹扶着他稳稳落地,道:“只可惜,表公子来不了……他回京去了。”
“这就走了?怎么和做贼似的,我都不知道这回事。”
“大公子打发了几个使唤人,正巧秋分先生也要北上,便一道走了。”青竹道,“卯时三刻出的府门,那会子您正睡着呢,哪儿能知道?”
镜郎把手中花瓣一扬,满手的黏腻花汁,就往青竹袖子上擦:“难不成,他还担心我会拦着他,不让他走啊。”
青竹纵宠地抬高了手,把袖子递过去,任镜郎捻来擦去的,轻笑道:“依我看,表公子是更怕您不拦他……所以干脆不问了,也能骗一骗自己。”
镜郎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就你聪明!”
青竹从容笑道:“不聪明,哪里能伺候得好您?”
“也罢,君泽到底是要回去的,不是今天,也是明天,养熟了的家雀儿,笼中鸟,哪有不回到笼中去的道理……他是做不了主的性子。”镜郎从袖里取了方月白丝帕,把手指揩抹净了,望着满园春光,轻轻叹了口气,“只盼着啊,四姨给他找一个厉害媳妇儿,能掌着他的弦儿,让他功成名就,封妻荫子,也不枉四姨辛苦筹谋了。”
青竹只是静静听着,并不答话,镜郎也不过叹了两声,便把这事儿抛在脑后:“算了,不去说他,总之,也少不得我一杯喜酒喝。”在院子里踱了两步,果然又觉得无聊,“你去把王默喊上,咱们出门逛逛去。”
青竹揶揄道:“您说要种花,三五日来种了七八株牡丹,就活了三棵,又再去打扰大黑,牡丹的花期都要过了,得来年再种了。”
镜郎捏着拳头,作势在青竹身上捶了两下,青竹忍着笑,夸张地叫痛不迭,又往镜郎颊上亲了两下,正要抽身去叫王默,却有个双丫髻的侍女快步走来,朝着镜郎福了福身,她算是府中难得的会说官话之人,却也夹杂着本地口音,有些难认,因此也不敢与镜郎说话,只对青竹道:“管家,有人递了帖子来,说是二公子的旧友,人就在府外,要见二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