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郎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眼睛一亮:“想去!——可是这时节往南边走,只怕热。”
“热着谁,也不能热着你啊。”陈之宁挑了一筷子的虾仁慢慢咀嚼,状似无意地帮腔道,“多多用冰,坐船去不就行了,粤西粤东一带,最是繁华,那些胡商什么新奇玩意儿没有?正巧置办些寿礼。”
林纾道:“要动身,可还得收拾几天行李,忙乱乱的,只怕吵了你,不如就去庄子里住几日,就让世子爷在这儿监工,等忙的差不多了,你再回来。”
镜郎奇道:“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你怎的如此体贴?”
林纾瞪了他一眼,镜郎吃吃笑起来,又对陈之宁道:“怎么,你也任由他差遣?”
陈之宁笑道:“我是为了你,可不是为了他——只一样,你什么时候置办的家业,我怎么不知道?只要带我去,为你做做苦力,有什么要紧?”
几人三言两语议定,吃过了饭,就问准了寒露,得来一个“好”字,青竹与王默连夜收拾了一应行李,第二天一大早,打发了人去李淳的北泽园,拿了主母杨氏的手信与帖子,套了车,便往城外去。一个多时辰,便进了隐隐青山之中,一座白墙黑瓦,格外有山野意趣的两进宅院里。一下了车,镜郎便迫不及待,拖着寒露,去后院的温泉池中洗浴。
晚睡晚起的神仙日子过了几天,每日跑几个时辰的马,又是去溪边池塘边垂钓,又是去附近佃户家的果园里看花儿摘果子,或是由寒露领着,带他辨认些常见草药,晚上两人泡过温泉,往往一屋睡了,也不在意第三天青竹被叫回城里帮忙。寒露为他讲些故事,又变着法儿地为他进补,吃最新鲜的山珍野味,养得镜郎脸色红润,脸儿都圆了起来。
又过了两日,李淳之妻杨氏,带着连同那个孕妇在内三五个妾侍,一干仆妇,也来了山中休养,就住在相隔半里多路的另一处别业里,口称主人不在,不好上门问候,三五不时地派管家送了时鲜果品野味来,镜郎吃得开心,自然要记挂她的好,偶尔在路上骑马遇见了几个妇人的车轿,也要站住脚,客气地问候几声,回去后不免同寒露咬耳朵:“李淳这妻子,生得也不多么出挑——那个孕妇却实在美貌,待她也够亲昵尊重的了,杨氏不显山不露水的,也真是会做人。”
寒露眼睛微微一转,轻轻笑了笑:“她自然是会做人的,无论李淳回不回来,都立于不败之地。”
镜郎顿时来了精神:“怎么,她还能想法子让李淳不回来?”
“自然能想办法添油加醋,她啊,只怕是有这样手腕心计的。”
说了这一句,寒露也只是笑,不说话,任凭镜郎扭股儿糖似的磨着他撒娇撒痴,如何缠磨,也是一派岿然不动,镜郎也就把此话揭过不提,又过了两三日,镜郎又嫌山间无聊,闹着要回去,寒露劝不动他,只能依从,不多时,就又动身南下,一行数人,往静江府去。虽是天气暑热,除了青竹与王默仔细奉承服侍,又有陈之宁与林纾的官帖开路,再有寒露随时诊脉开药,倒也没晕船,未吃苦头,颇为顺利地进了粤西境内,换了另一片阔朗山水。
林纾与青竹两人先行一步,入城安排,陈之宁与镜郎在船上多歇了一夜,才慢慢悠悠地进城来。
却是才进了静江府坊内深巷,一应摆设都没安顿好,恰好望见门外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再一细看,认出来人,有些讶异,也不免惊喜。
“——表哥?他怎么在这儿?他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镜郎运足目力,将贺铭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眉头便皱了起来:“……他手臂上怎么缠着黑纱,是为谁戴的孝?”
陈之宁未及阻止,镜郎已催马上前,几息到了贺铭身侧。
贺铭才递出了帖子,正等着通传,满脸的疲惫,仰头一见是他,扯出个笑来:“娇娇……”
镜郎从马背上弯下腰去,一把扯住他臂上的黑纱,声音不自觉有些颤:“……这是什么?”
贺铭诧异地望他一眼,有些犹豫,张了张口,正要说话,身后陈之宁匆匆奔来,喝止道:“七殿下!”贺铭一时住了口,几人一时无言,面面相觑,却是守门的老苍头掸了掸手中的帖子,有意卖弄他的官话,笑道:“这位爷是国姓啊,是不是和先帝沾了亲?民间三日除服,就连咱们这儿都得了消息,满城守了孝,禁了曲乐歌舞,您这都多少日子了,还没除下黑纱呢?”
“……先帝,什么先帝?谁是先帝?”
镜郎要问,却又问不出口,一时天旋地转,沙哑地问了一句,眼前就是一黑,直直从马上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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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三十一
屋内灯火昏暗,未拆的箱笼包袱堆了满地,也无人有心去收拾,卧房也不过匆匆铺了铺盖,摆了灯烛,放了惯用的茶具,此外一片空阔,连床帐都不曾放下。一群人都挤在床边,探头探脑,看着寒露为镜郎把脉用针,得来一个点头,都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青竹与王默在屋内守着镜郎,只怕他醒来冷了热了,要水要茶,其余三人连带寒露,都撤到了屋外坐着,相对无言,只是喝茶,过了片刻,到底是陈之宁忍不住,开口呛了贺铭一句:“原本一路瞒到了现在,只是没得个准信儿,只要你一句话,就能徐徐告诉他先帝……陛下是假死的,现在倒好……你说怎么办!”
贺铭黑着脸,正要说话,林纾出面缓颊,打断道:“陛下当真无事?”
贺铭稳了稳声音,点了点头:“无事。”
“淑妃当真逼宫?”
“若不是父皇诈死,恐怕她也没这个胆子。”
林纾抬了抬下颌,贺铭呷了一口冷透的白水,便接着说下去:“父皇虽然生病,却一直没有停下布局,淑妃隔断内外,辖制太后和母后,把手插到禁军里去,又挑唆小十二,说了许多有的没的,只是一直没动手。父皇的病时好时坏,担心一时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反而遭了算计,干脆先下手为强。借着二三月里京城疫病再起,又有八姨母九姨母两件事传来,父皇确实动了大气,便顺势说身上不好,又说病势沉重,淑妃只怕父皇秋后算账,干脆买通了医官在汤药里下毒,当时三哥奉母亲与祖母在行宫休养,其实得了舅舅的消息,人早就回了城里,就藏在别邸里,淑妃那边动了手,宫里报丧的钟声一响,禁军还没有动,便被拔了个一干二净。淑妃领着小十二进了寝殿,改了诏书,父皇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把她吓得,一头撞到桌上,当场昏了过去——也真是……”
陈之宁想到那个场面,也不得不感到一丝不合时宜的好笑。
贺铭说着,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谁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想的,居然就真的将错就错,把摊子一撂,丢给三哥,只要了几张空白的圣旨,带了些钱财,几方私印,除了谢一恒之外谁也没带,就留了一封信,跑了。”
陈之宁也不禁唏嘘半晌,又想起抱怨情敌:“既然无事,怎么不早早来说……我们还特意在汉中多等了你七八天功夫!”
贺铭脸色黑沉,冷冷道:“……谁又晓得你们跑去汉中了?哪儿有人给我递消息?”
陈之宁一时语塞,愤愤道:“那你倒晓得跑到这儿来?”
贺铭冷笑一声:“我上户部查了娇娇名下的田地产业——谁能晓得居然在静江府!若不如此,还不是没头苍蝇似的到处跑!”
陈之宁全不怕他,回嘴道:“你倒是去问建昌长公主啊!”
贺铭看了一眼林纾,有些歉意地压了压声音,低声道:“宁平侯府正办丧事,姑母正忙着……我也不好去见她。”
林纾手上的茶盏一歪,淋淋漓漓泼了一袖子的茶水也顾不上擦,皱眉道:“侯府中人除了二叔,不都去洛阳避疾了?什么人办丧事,要阿娘出面?难不成,是太夫人……”
“是林祭酒……原本他独自在府中居住,每隔几日,姑母便派人送些食水,问安好,一直到今年二月里,都平安无事。过了一冬,城里的瘟疫也差不多过去了,宁平侯府侯爷太夫人,连着府里其他人都一并迁居回来,只是不知道怎么搞的……”
贺铭神色玄妙,顿了顿,看了眼陈之宁,示意帮腔,陈之宁皱着眉瞪了他一眼,不肯接话,只道:“我来时,也只是才听说宁平侯染病,却并不知是什么病症。”
贺铭只得咬牙说下去:“宁平侯出外游乐,在什么地方染上了伤寒,传给了身边宠妾,宠妾之子也得了病,那是太夫人宠爱的幺孙,常在膝前玩耍,一同用饭的,因此又过给了太夫人,府中一人传一人,最终反而是林祭酒他,在太夫人榻前侍奉,也……”
林纾眉头紧皱,拧了拧湿透的袖子,良久才沉沉“嗯”了一声,有些心绪不定。几人无论与他亲近与否,也都知道他从小由林诚带大,没有叔侄之情,也有师徒之谊,一时都沉默不语。倒是林纾出了半天的神,摆了摆手,轻声道:“这会子告诉林纪陛下是假死,怕是他也不会信了。”
贺铭嗤笑道:“你们怎么不先告诉了他?”
陈之宁抱怨道:“陛下之前话说的那么严重,谁知道有几成把握?没得个准话,怎么敢告诉娇娇?若是陛下真的去世,我们反而骗他假死……谁能有个好果子吃!”
林纾沉默须臾,拿眼去瞧寒露,连带着陈之宁和贺铭都看了过去,寒露忽然被扯进交谈中,苦笑着摊了摊手:“大公子,我可也跟着你们一道连瞒带骗了好几个月,二公子哪里会再信我?只会当是被你们收买了,一同扯谎呢。”他想了想,又说,“或许只能亲眼见了陛下,才会相信。”
贺铭长长叹了口气:“天下这么大,谁知道父皇会去什么地方?除非父皇愿意现身,否则人海茫茫,怎么寻他?只能盼着他早些玩累了,至少给皇兄递个信儿,报个平安。”
陈之宁抓了抓鬓角,为难道:“——你们谁去同他说?”
贺铭略有犹豫,还是起身道:“我出京的时日比你们都晚,也比你知道的都更清楚些,我去同镜郎说。”
林纾摇了摇头:“他若是闹起来,你制得住他?还是我去说吧,终究他还怕我些。”他也不管其他人什么反应,进了里间。只是与几人想象的截然不同,镜郎已经醒了,就着青竹的手喝着茶,神色异常平淡,听了林纾的几句解释,便嚷嚷着头疼。
林纾从房内走出,神色淡淡的,看不出端倪,平静道:“林纪说他知道了,只是头还疼,明天再来问你,要我们都先回去休息,别都杵在这儿了。客房也未准备好,今日就先将就将就,明日再布置。”
陈之宁探头往房内看了一眼,没看到什么动静,倒是林纾和寒露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出去了,陈之宁正准备走,忽然道:“七殿下远来是客,不知预备什么时候回京啊?”
贺铭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敌意,早有准备,平静道:“我不回京了。”
陈之宁皱眉道:“什么意思?”
“是啦,你没听到消息,不过表哥应该知道了吧?镇抚司向来消息灵通——来年改元,除了给祖母、母亲加徽号,册封皇后、后妃,第一件事就是分封藩王,三哥将我封到这里…从此后,世子爷可要称我一句‘靖江王’了。”贺铭礼貌地一笑,满意地看着陈之宁噎住的表情,“世子爷远来是客,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尽管提,本王一定略尽地主之谊。”
内室里,镜郎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儿,忽然睁眼对青竹道:“饿了,想吃些汤粥。”青竹听了这一声,忙忙地便奔了出去,寻人生火做饭,只留王默在床边默默陪着他,又过片刻,镜郎道:“还是头疼的很,百合香收在哪里了?你去寻青竹,问问香料匣子放在哪个箱子里了,为我点上,晚上好睡。”
王默的脚步声一出了门,镜郎就披头散发地爬起来,打开墙角的一只箱笼,层层衣物之中,摸到了个扁长的方盒,他的动作太急,上头挂着的琉璃小锁晃出一片散乱的烛光。他盯了匣子半晌,毫不犹豫地往桌角用力一砸,将锁头砸得四分五裂,又随手抖出一张帕子,将碎片一包,丢到了窗外。
盒盖一翻,盒内堆着明黄的锦缎,龙边,黄带,锦面,没有加犀玉之轴,却再明白无误,是敕封诰命的圣旨两张。
镜郎抖着手,展开缎面,对着昏暗烛火,看清熟悉字迹的刹那,只觉鼻尖一酸。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咨尔宁平侯林诫第二子……朕甚嘉之……今王朝正月……以阳朔县户两千一百封其于勋为阳朔侯。子其深维孰思之,无违朕意,钦哉。”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端内则以持身,闺严女训……咨尔皇姐建昌长公主第一女,性成贞静……增重天潢,是用册尔为郡主,封阳朔县为汤沐邑,锡之册文……知必庆家祯,永绥后禄,钦哉。”
圣旨右下角,都落着一方朱砂大印,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天子之玺。
什么假死!若是假死,何必早早就为他想好后路,连封爵圣旨都下了两张,任他挑拣?
窗外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知是青竹还是王默回来了,镜郎随手将盒子一收,塞到软枕底下,重新倒在床上,翻过身对着墙壁,佯装睡着,只是发间与枕面,悄无声息,都被泪水洇得透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