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知错了。”
话是这么说,李立的眼中却看不出歉意,对一个十六年来从未说上话的所谓父亲,照顾他的脸面对李立来说是很悬浮的东西。
即便知道那块美丽的玉坠即将是他的,但是李立还是忍不住用余光偷偷去看。
这么美的玉,配自己,合适吗?
有一些喜悦也有一些忧愁,喜的是这块玉盛宠之下的六哥似乎没有,愁的是他没有合适的器皿来盛放美玉,只有一个掉了漆的木盒子……
“啧,小十四,你这络子打得真有巧思啊。”
太子的赞叹,拉回了李立飘忽的思绪。
“皇兄喜欢,便送予皇兄。”
“如此,皇兄就不客气啦。”太子拿走了蟾宫亲手打的络子,只单将长命锁和玉坠放回李立手心,像买椟还珠里的那个买家,对络子爱不释手,“我去给慕婷,她一定喜欢!”
提起心爱之人,太子总是神采飞扬,笑容里带着少年才有的憨气。
“岳姐姐不嫌弃就好。”
“我送的,她哪敢嫌弃?”太子说得不甚自信,特意挺起了胸脯。
李立也忍不住笑了,被太子的折扇又点了一记脑袋。
“不过你可别告诉太傅啊。”太子威胁似的看着李立,“他要是知道了,又得围着我念,什么岳青柏只是一介小小的鸿胪寺少卿,他的女儿怎么可当太子妃之类的。”
太子摇头晃脑,把太傅黄正谦老学究的口吻学得有模有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直到李立发誓保证,太子才放下心来,左右闲得无事,又去找小十五玩了会儿。
十五皇子李络今年十岁,他生母早亡,虽然长得粉雕玉琢,但是先天心智受损不受帝宠,一直和李立生活在一起。
李络正蹲在地上玩他的木偶兔子、木偶小鸭、木偶小马,突然被太子殿下抓过去,他没反应过来一脸的呆样,太子做了个鬼脸,李络吓得大哭,挣脱开来抱着李立的大腿死也不撒手。
冬天,李络穿得很厚,如今又缩成一团,连脑袋也埋了下去,特别像一个球。
太子被逗乐了,“没想到小十五这么胆小啊。”
李立拖着一个巨大的腿部挂件,动也动不得,只好隔着很远大声地向太子赔不是。
太子本就没放心上,又闲聊了几句,这才带着人走了。
又过了一会,蟾宫回来了。
蟾宫进屋,呵着白气,把手里的小包送到李立怀里。
李立一摸,热乎乎的,是个小手炉。
“和盼儿磨了半天嘴皮子讨来的,怎么样殿下,我厉害吧。”蟾宫一边笑着邀功,一边将身上的厚披风解下来给李立披上,又脱了鹿皮靴让李立穿上,自己穿李立那双薄了很多的靴子。
二人动作自然,似乎这样做并无不妥。
李立把太子赏赐的玉坠给蟾宫看,蟾宫评价道:“真好看。”
“上回我画了一幅画,你可是捂着嘴说太好看了、怎么会这么好看,夸了足足三天。”李立对蟾宫的反应不是很满意,难道玉坠没有画好看吗?
“殿下,上回的画,我托人在宫外卖了六钱银子。”
蟾宫对不能换钱的东西,一向不感兴趣。
而玉坠是太子赏的,当然不可能拿去卖钱。
趁着手上还有一些热气,蟾宫狠狠搓了两下手,将对着木偶流口水的李络脱了鞋抱到榻上,把他的双脚放到怀里捂着。
李立将手炉放置一边,搬了张凳子追过去,坐在榻前,暖烘烘的掌心包住李络冰冷的手。
“你多夸几句不行吗,宫中也只有太子肯对我好了。”
“是,太子心善,对每个弟弟妹妹都一视同仁的好。”
李立丢给蟾宫一个眼神。
蟾宫只得改口,“好好好,多好的一块玉坠啊,配您的长命锁简直天造地设,奴才有眼无珠,识不得好物,烦请十四殿下再画一幅画,盼儿说了下回再要碳火得加钱。”
李立摇着头笑了,“唉,研墨吧。”
“蟾宫,你自去领二十廷杖。”李立批阅奏折,视线未离开奏折分毫,玉玺就在他的右手边,黄色的绸缎上已不见半点血迹,“当日值守的太监,全部处理掉。”
“奴才有罪。”蟾宫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他带着惊惶的目光看着李立,“陛下您没事吧,又是怎么回——”
“宫中侍卫长不是告诉你,朕身体不适回寝殿安歇,你却在殿前言语冲撞,你差事办得真好。”
李立把刚批好的奏折扔下,好整以暇地看着蟾宫,“朕猜你一定在想,你与朕有患难恩情,朕不会对你怎样的对不对?”
蟾宫咽下口水,按着地面的指尖发白。
“朕换主意了,来人——”
两名侍卫分立在蟾宫左右。
“将他带下去一并料理吧。”
命令落地的一刹那,蟾宫整个瘫坐在了地上。
侍卫拖着软绵绵的蟾宫,走出殿门。
殿门开启,李立看到外面天际发白,宫女带着朝服等在御书房外。
“算了。”李立让侍卫把蟾宫又拖回来。
他看着蟾宫早已被冷汗浸湿的脸,蹲下来,笑容和煦地拍拍对方的肩膀,“随朕上早朝吧,今日要处理太子一党余孽,朕记性不好,你帮朕数数,到底杀了几个。”
第3章
群臣跪地,山呼万岁。
没有人敢直视皇帝,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盯着正前方台阶上猩红的地毯,神情庄严肃穆。
他们拜的是皇位,哪怕皇位上坐着的是一只猴子,大臣们的表情也不会有任何区别。
李立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逡巡了一圈众人,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排排黑色的乌纱帽,看不到别的色彩。
朝堂之下跪着的,皆是兰朝的社稷重臣。
李立有些慵懒地坐在皇帝宝座上,连眼神都是闲散的,所谓的王者之气,和李立似乎并无关联。
李立突然想到,他的皇兄——废太子李玉当年担负监国重任时,倒是在大殿里正襟危坐,比他更像个皇帝。
李立瘦削、苍白,他的眉黑且眉形偏细长,原本一双含情目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眼黑更加明显,让人无端地感到不适。
同时,他的唇色也很淡。远远看过来,李立这张脸就像是画师笔下未着色的水墨图,是个半成品。
这样的人,本该养在江南水乡,用水乡的柔情养出一丝气血,偏偏身着龙袍,坐在万人景仰的宝座上,最庄严的明黄色也压不住他浑身散发出的阴冷之气。
“陛下。”蟾宫小声提醒。
李立冷笑一声,做了个手势。
蟾宫上前替他宣告——“众爱卿平身!”
百官起身后,李立先开了口,“诸位爱卿可有要事启奏啊?”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鸦雀无声。
李立的嘴角划过一丝笑意,“既然如此,朕和诸位爱卿谈点要事吧。”
“臣等洗耳恭听!”
“第一件事,”李立好整以暇地说道,“朕登基不久,许多事深感无力,因此特请宁王入朝辅政,诸位对此事有何看法?”
文臣们皆窃窃私语、面露难色,武臣们却已率先向李立做出回应,“陛下圣明,臣等绝无异议。”
兰朝开国以来,一向重文轻武,文官势力盖过武将势力,然而在这件事上,文臣们却落了下风,纵使不愿,也只能同意。
“臣等也无异议。”
李立对这些文官有点失望,他还指望着会不会有个别头铁的,出言阻挠一下,好让这朝堂提前热闹起来。
也是,他们哪敢有什么意见呢?
整个兰朝都是靠着宁王的庇护,才苟延残喘到如今的。
就像提前排的一出戏,大臣们都是称职的名伶,这方唱罢,就轮到宁王出场了。
萧掠在蟾宫的宣召下进入大殿。
在此之前,他一直在他的封地做宁王,从未出现在朝堂中,因此众位大臣免不得对他感到好奇,纷纷侧过脸偷看。
传言中宁王的母亲是西域女子,众人原以为宁王的长相会十分粗犷,然而事实和他们所想的截然不同。
萧掠的身形修长高大,宽肩窄腰,他不像中原男子一样束发,而是梳成江湖游侠的样式,一半梳起,一半披散下来,尾部带一点细微的蜷曲,更显得潇洒不羁,不像会出现在朝堂里的人。
他的五官华丽夺目,天生的摄人心魄,眼窝比汉人略凹陷些,面部骨骼也更为立体,这是他偏向西域的一面,然而任谁看了这张脸,都会第一眼认出是汉人。
此时此刻,萧掠穿着华贵的汉人服饰一点也不显得违和,笑起来带着三分散漫,叫人永远看不透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可是,在众人中,只有宰相岳青柏,用看到了鬼一样的神情看着萧掠。
萧掠客气地向岳青柏颔首,岳青柏却眼神躲闪,不敢再看过来。
所有的一切李立尽收归眼中,面上却仍旧波澜不惊。
“第二件事,是有关废太子谋反一案。”
按李立的设想,如果宣告萧掠入朝佐政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粒石子,那么废太子一案应该是一块巨石。
可是,应有的响却没有在朝堂上炸开来。
朝堂陷入了一片寂静,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李立笑着说道:“废太子虽已伏诛,但是涉案官员还关在天牢中,一年多来浪费了朕不少粮食,也该有个结果了。蟾宫,把朕写的给爱卿们念念。”
蟾宫展开黄色的绢帛,念了三十二名官员的名字加上其党羽,一共一百二十四人。
“秋后问斩。”
余音袅袅,回荡在大殿内。
李立听到有人在哭,有人甚至忘了掩饰,明目张胆地用仇怨的眼神盯着他。
李立感觉身体里的血在重新叫嚣、沸腾,竟让他灰败的面容生出妖冶的血色来。
那天在竹屋中,萧掠将他连皮带骨吞噬殆尽,竟然狂妄到了极致,和他说,“做皇帝多无聊,立儿,我带你走可好?”
但李立其实很喜欢做皇帝,因为皇帝可以杀人。
有两个言官,跪倒在御前,恳请李立赦免其中一人的死罪。
“陛下,黄正谦对兰朝鞠躬尽瘁、万死不辞,废太子谋反一事黄老并未参与其中,他是被奸人所害的。”
“哦?”李立面露好奇,“奸人是谁?”
“是……”另一个言官下意识地看向李立,又快速地将目光移开,他素以耿直著称,朗声疾呼道,“不论怎样,黄正谦出生世家,门生故吏无数,其一言一行皆为当世楷模,陛下您要杀黄老,岂不是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这言官是否真的耿直暂且不论,话术却相当高明,几乎摸准了帝王的命脉。
举世皆知,兰朝是世家推翻前朝统治而立,开国皇帝便是前朝的四大家族之一,立国后其余三大家族继续留存,互相盘根错节,势力不容小觑。
黄家虽然是实力最弱的一支,近年来逐渐衰败,子孙没出息的颇多,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不是对黄家恭恭敬敬,就是先帝在世时,也常常与黄正谦称兄道弟,态度亲昵。
这言官又是拿出黄正谦的世家身份,又是以天下读书人做要挟,似乎笃定了李立不敢真的杀黄正谦,只是需要一个台阶来维护作为新帝的尊严。
对正常的、懂得权衡之术的皇帝,这招就是对症下药,皇帝甚至私下还得赏赐一番呢。
可惜,李立他不正常。
李立的食指轻轻拂过眉毛,随即眉头舒展开来,惊喜万分道:“多谢二位爱卿提醒,朕差点忘了,黄正谦的三百门生还在太学静坐,要求朕放了他们老师呢。三天过去了,蟾宫,这些人如今何在?”
蟾宫面露难色,头颅埋在高举的拂尘下,和站在台阶下方、管这事的太监窃窃私语了一阵,这才将所获得的情况禀告给李立。
“有一半因饥饿、体质孱弱晕厥,被他们的家人领走了,剩下的一半……”蟾宫留心观察李立的情绪,沉下心补充完整,“还在坚持。”
“好,有骨气。”李立叹了一口气,感慨地念道。
他说话的口吻半是真诚、半是无奈中夹杂着妥协,似乎真的被这帮铁骨铮铮的学子感动到了。
就在众人都以为他要效法宽厚仁慈的先帝,网开一面时,李立却话锋一转,说道:“那就让这些还留在太学的,都去殉了黄老吧。”
疯了,新帝疯了!
大臣们齐刷刷地望过来,表情五彩纷呈,场景尤为壮观。
那两名还跪在地上的言官,似乎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开的一手好局,竟然走着走着走到了阎罗殿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计可施地鬼哭狼嚎起来,拳头咚咚砸地。
“陛下,切不可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啊!”
“如此一来,天下饱学之士还有谁肯入朝为官?”
见李立无动于衷,一人将求救的目光锁定在岳青柏身上。
岳青柏作为百官之首,本该他发挥作用的场合,却在神游天外,听到别人“岳相、岳相”的喊了好几遍,他才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