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士卢靖原本想要出言劝阻,却被后头的吏部侍郎拉了一把提醒:“这是好事。”
皇帝走了,总要有人留下。这人选除了太子,还能有谁?
这对如今的山西而言,确实是好事。
卢靖很快便想明白了,也闭口不言。
于是朝廷上下罕见地达成了一致,隆丰帝前往南京的提议无一人反对,顺利施行。
四月末,隆丰帝携宠爱的妃嫔和皇子公主,在五万禁军的护卫之下,前往南京城。
太子殷承玉留下监国。
临走之时,隆丰帝到底不放心,将薛恕留了下来,命他统领四卫营两万兵马,名为协助太子护卫京师,实则是行监视之实。
队伍开拔之日,殷承玉至城门送行。
眼看着华盖队伍逐渐走远,殷承玉才露出个痛快的笑容来,对郑多宝道:“传孤令,召几位大学士入宫议事。”
山西饥疫拖延至今日,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施展手脚。
包括卧病告假的虞首辅在内,五位阁老齐聚慈庆宫弘仁殿,共同商议山西赈灾一事。
前去核实灾情的官员已经折返,言山西灾情比孙耀所陈更加严重,长久下去,恐人丁将少泰半。并且山西疫病已有往周边的大名府等地等扩散之象。
如今国库还有盈余,户部调拨钱粮容易,但要保证钱粮都送到当地百姓手中,却是难事。
且山西巡抚周为善革职问罪,还需寻顶替之人。
但眼下的山西就是个烫手山芋,如邵添之流皆心怀鬼胎,既惦记着赈灾的钱粮,却又不想一肩担下山西这个重担。倒是也有虞淮安和卢靖这样心系百姓的臣子,可不是年纪太大就是过于文弱且经验不足。
之前在朝堂上吵过的问题,如今到了弘仁殿,又吵了一遍,仍然没什么结果。
殷承玉听了半晌,头疼地让人散了。
独自在弘仁殿呆了半晌,殷承玉召了薛恕过来。
“孤欲往山西一趟,你去安排。”
山西疫病关系整个大燕的命运,殷承玉思来想去,派谁去都不放心,唯有自己亲自去一趟。
朝中有外祖父坐镇,并不需要他太过担忧。
“山西疫病严重,殿下千金之躯,不宜冒险,”薛恕还没听完,便皱眉反对。
但殷承玉却并不是要听他的意见,他缓缓逼近他,按住他的唇:“孤召你来,并不是要听你的意见。给你一晚时间准备,明日一早出发。不必备马车,孤与你们一道骑马,轻车简从先往山西探查。其余赈灾人马随后到。”
要控制山西疫病,需得弄清楚山西疙瘩瘟爆发的始末,如此方能对症下药,尽快遏制。
薛恕劝说无果,只能依言去安排人马。
次日一早,殷承玉和三名年轻太医,在薛恕以及一百四卫营精兵的护送下,赶往山西太原府。
殷承玉说不用马车,便当真弃用马车,快马不停赶往山西。
三名太医骑术不精,便只能由兵士轮流带着。
一行人清晨出了望京城,直到深夜方才寻了背风处停留歇息。
为了节省时间,殷承玉并未让人搭帐篷,只生了几堆篝火,匆匆吃些干粮填饱肚子,便就地和衣休息。等天色微明,便要接着赶路。
薛恕见他皱着眉咬冷硬的干饼,将自己在火堆上烘烤得微热的水囊递给他:“就着温水好咽些。”
殷承玉接过,喝了一口,将粗硬的干饼咽下去,方才道:“你怎么不睡?”
薛恕摇头说睡不着。
又问:“殿下腿疼么?”
殷承玉迟疑一瞬,还是点头:“是有些酸疼,养尊处优久了,难免疏懒。”
其实不只是腿疼,颠簸了一日,浑身骨头都散了架一样的酸疼,精神也极疲惫。但那场大疫就像追在身后的猛虎,让他不能歇,也不敢歇。
身体疲惫到极致,精神却仍旧紧绷着,难以成眠。
“我替殿下按按?”薛恕说着,不等他回答。便席地坐下,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他将腿放上来。
殷承玉正犹豫,就听薛恕又道:“到太原府还有两三日的路程,若不好好缓解酸痛,后头两日,殿下恐怕得要臣带着。”
殷承玉闻言便不再迟疑,背靠着大石,脱掉了靴子,将腿放了上去。
薛恕垂眸,控制着力道替他按捏。
他身后正有一堆燃烧的篝火,火光勾勒出他的身形,面容却隐在夜色里,看不分明。
殷承玉看了他片刻,拿脚尖碰碰他的腿:“你怎么不痛?”
“臣是习武之人。”薛恕眉眼微抬,看他一眼。眼神晦暗。
殷承玉却是不太信,他倾身向前,抬手用力捏了捏他的腿,见他皱眉露出忍耐之色,便嗤了一声:“装模作样。”
随行的四卫营精兵也都日日操练,但赶路这么久仍然疲惫不堪。薛恕又不是铁打的,怎么会不痛不累?就是嘴硬罢了。
殷承玉乜他一眼,道:“不按了,替孤把靴子穿好,孤要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狗勾:殿下心疼我,殿下果然爱我!
第35章
一行人日以继夜,风餐露宿,终于在第四日清晨抵达太原府城。
因为疙瘩瘟肆虐横行的缘故,太原府城一带已经极其萧条。殷承玉一路行来,途经数个村镇,皆是家家闭户,路无行人。
自山西疫病被曝出来后,周为善虽然已经被羁押,但之前的暴行留下的影响却还未消退。
周为善为了瞒住疫病,不仅让官兵将所有死者尸体扔入坑中焚化,还下令凡是有发热,咳嗽,腋股生核等症状者,全都按照染疫处以火刑。
如此虽然让疫病暂时没有大肆蔓延开,却也叫无数幸存者为之惊惧。
如今周为善下狱,太原府城城门不再紧闭,但仍然无人敢进出,城中更是不见行人踪迹。偶有行人出没,也是蒙住头脸,匆匆而过。
守城的兵士亦是惫懒,殷承玉一行进入时,竟无人理会。
殷承玉皱着眉,在空荡无人的街道上转了一圈。
城中房屋店铺有小半门户大敞,屋内家具物件混乱不堪。似遭过洗劫。应该是主家遭了难,家中已经无人了。
也有那门窗紧闭的人家,在他们行过时,屋内传出悉索动静,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窗后或者门缝里有眼睛在盯着他们打量。
整个太原府城,虽有活人,却宛若死城。
以小见大,府城尚且如此,想必其余地方,只会更加不堪。而此时距离山西疙瘩瘟出现,不过才一个月光景。
天灾虽可怖,但人祸并不比天灾逊色。
殷承玉停下脚步,吩咐道:“着人去打探一下,这疙瘩瘟最开始是从哪里开始的,哪个县哪个村,哪户人家,尽量清楚一些。”
“已经命人四处打听过了。”薛恕闻言回禀道:“据说最开始是从太原府辖下的清源县王家村爆发。下面的探子只匆匆探过便折返回来报讯,当时的具体情形尚未弄清。”
没想到他考虑的如此周全,殷承玉赞赏地看他一眼,旋身上马:“那正好,我们再去探一次。”
一行人又上了马,出了城,往清源县疾奔而去。
抵达王家村时,已是晌午。
殷承玉站在村口,举目望去,只觉得整个村落死气沉沉,别说人迹了,连虫鸣鸟叫声都没有。他们策马而来的动静并不小,但却连个出来查看的人都没有。
“王家村是最早出现疙瘩瘟的,会不会已经没有人了?”
殷承玉接过太医分发的布巾遮住口鼻后,迈步往里走,看到两侧败落的房屋时,神色越发沉重。
“应该还有幸存者。”薛恕随他走过一段,在其中一间屋子前停下,伸出手指摸了下大门把手,见上手并无多少积灰时,便抬手敲了门:“有人吗?我们想打听些事情。”
他敲了几下,又接连唤了几声,里面却并无人应答。
殷承玉正想说里面可能已经没人时,却见他加大了力气,换了一副凶悍的口气道:“官兵盘点人丁,若再不开门,便砸门了。”
话落,就见一直没有动静的房屋里传来轻微的动静,紧接着大门被拉开一条缝,有个四五十岁的庄稼汉探出头来,身体藏在门口,神色紧张又恐惧:“官老爷,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了。我没染病,也没发热咳嗽。”
听他言行,显然是以为又有官兵来抓人了。
殷承玉暗暗叹气,示意薛恕退后,自己与他交涉:“大叔,我们不是来抓人的,只是打听到王家村是最早出现疙瘩瘟的,便想来了解情况。”
“还有什么可打听的?”庄稼汉听他说不是来抓人的,顿时便松动了一些,唉声叹气道:“没人了,都死绝了。村头家的得罪了鼠大仙,我们都逃不脱的。”
大约是见殷承玉一行穿着富贵,又劝道:“你们也赶紧走吧,不然鼠大仙生了气,你们也活不成。”
说着便想要关上门。
殷承玉及时伸手抵住门,示意薛恕将一袋干粮拿出来:“我们没有恶意,只是上头的大人们在想法子治疗疙瘩瘟,派我们下来打听这疙瘩瘟的源头,我们这才找到了王家村来,还请大叔行个方便,将知道的告诉我们,说不定能帮的上忙。”边说,边将一袋干粮塞给庄稼汉。
山西本就闹了饥荒,眼下粮食可比金银更好使,庄稼汉攥着一小袋干粮,犹豫了一下,便松开了门,可也只是隔着半扇门同他们说话。
“这疙瘩瘟也没什么好说的,最开始是村头的王大壮家发作,一家人死了好几口,就剩下个寡妇和半大小子。村里都说是因为他们家偷偷捉了老鼠吃,得罪了鼠大仙,大仙发怒,他们家人才得了这怪病。就连村里人去帮着处理丧事的人也被迁怒,回来后没多久也都染了病,一个传一个的,没多久就死绝了。还有人去府城里的医馆看过,大夫都说没见过这种病,没办法治。后头没过两天,听说其他村还有府城里也都有人得了这种病。官老爷到处在抓染了病的人,说是只要将得病的人烧死了,鼠大仙就能息怒了。”
那庄稼汉得了干粮,倒也老实。但凡殷承玉问的,他知道的不论真假都说了。
最后见确实再问不出什么来了,殷承玉这才问了王大壮家的位置,又和薛恕带人往前寻去。
据庄稼汉说,整个王家村,如今只剩下四五户人家,加起来也就十余个人。
有一大半人都是饿死了或者染病死了,还有一半,则是刚有了些症状,就被官兵带走了,再也没回来。
余下这些人,就靠着搜刮左邻右舍藏起来的余粮勉强过活。
一行人到了王大壮家,薛恕正要敲门,就见门自己从里头打开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挡在门前,看着他们:“你们在王五叔家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们想问什么?拿吃的来换。”
少年肤色黝黑,身量非常高,但却非常瘦,两侧脸颊都凹了下去。虽然神情凶狠看着颇能唬人,但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在微微打着颤。
并不是害怕,应该是饿的。
殷承玉递了一袋干粮给他,那少年却没吃,说了一句“等着”,便拿着干粮进了屋。
透过半掩的门,殷承玉看见对方拿出碗,将干粮泡在水里泡软后,才端着碗进了里屋。再往里的情形殷承玉就看不见了,只是过了片刻就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哭叫声,隐约说着什么“鼠仙人”,“报应”之类,最后哭叫吵闹的动静以碗砸在地上的脆响结束。
里屋安静了片刻,就见少年端着缺了个大口的碗出来,碗里的水已经洒了,只剩下几块泡软的干饼子。饼子上隐约看到沾了泥土,应该是打落在地后又被捡了起来。
那少年也不嫌,就着水狼吞虎咽吃完了干饼,随意抹了下嘴巴,走出来往门口一坐:“你们想知道什么?问吧。”
殷承玉并未在意对方的无礼,温声道:“你家的情况能说说吗?是怎么得病的?鼠大仙又是怎么回事?”
听到鼠大仙,那少年冷笑了声:“你莫要听信村里人胡说八道,什么鼠大仙的,就是唬人的。”
他面上带着怒意,胸膛起伏片刻,才忍住了怒火,说起了自己家的事情。
今春大旱无雨,又闹了蝗蝻。田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
山西各地都闹了饥荒,王家村自然也不例外。
王大壮一家上有二老,下还有五个孩子,一家九口人,张张嘴都等着吃饭,日子也就过得比别人家更艰难些。
少年也就是王州,仗着自己体格壮实,便想着往深山里去,或许能找到些能吃的野菜或者野物。
他一去就是两个日夜,但山里的野物早就被人猎空了,他跋涉两日也只找到了几把野菜。疲惫不堪地回了家,却发现家里弟妹都不嚷嚷肚子饿要吃了。一问才知道,是王大壮夫妻两人在村子外头发现了不少老鼠洞。他们本只是想找着老鼠洞后,看看洞里有没有老鼠过冬的冬粮,结果却在洞里发现了几窝还没睁眼的小老鼠。
夫妻俩也是饿急了,想着从前听人说这没睁眼的老鼠仔还是道名菜,便把几窝老鼠仔偷偷摸摸弄了回去,就着野菜煮了汤分吃了。
但老鼠仔也就那么些,吃完就没了。夫妻俩想着老鼠仔都能吃,那老鼠那么大,一只都够一锅汤。便又去捉了大个老鼠回来。
村里虽然闹饥荒,但老鼠并不少,因此王大壮一家就靠着老鼠肉,暂时解决了果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