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星辰隐退,月色朦胧,众人就着微弱的火把光看去,只能依稀看到些许轮廓。
又走了一刻钟,才到了土地庙近前。
行至一颗粗壮的老树前时,那女子却是抬手拦住了人,说不能再往里走了。
她在右手边粗壮的大树上摸索了一会儿,抹黑找到一根麻绳,抓住拉扯了两下,便有清脆的铜铃声响起。
原本黑黢黢的土地庙里很快亮起了灯光,有了动静。
“这里面都是染了疙瘩瘟的病患,除了我之外,平常几乎不会让人轻易进出。你们也最好将布巾戴好。”
就在殷承玉一行将布巾都戴好后,就见有个年轻男人提着灯笼缓缓出来了。
男人脸上也蒙着布巾,他并未靠近,隔着两三步远的距离便定住了。因着夜色和昏暗的火光,也并未注意到殷承玉一行的异样,只以为是村里人来了,控制着声量问道:“温大夫,可是弄到药材了?”
“嗯,弄到了。”温泠并未提及府城里发生的意外,她将药篓接过来放在面前的地上,询问道:“大家的情况怎么样?”
男人低低咳嗽了两声,叹气道:“又死了五个,尸身已经烧了,骨灰都洒在庙后头了。这两天药材断了,没有汤药,大家的病情又严重起来,有十几个人今日都呕了血,已经转到另一边去了。”
温泠微微皱起眉,说:“这两篓药材暂时应该够用了,明日一早先叫人把药煎了。汤药还是要继续喝才行。”
“我知道的。”男人应了一声,又说:“今日听老赵家的说,她儿子白日里打听到官府运了粮食来赈灾,也不知道府城里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要真是官府来赈灾就好了,就怕又要将我们这些得了病的都抓去烧死……”他说着又叹息一声。因为咳嗽,声音发沉,落在人心头沉甸甸的重。
温泠下意识侧脸看了殷承玉等人一眼,安抚道:“不会的,我听说这次来赈灾的是当朝太子,太子宅心仁厚,素有贤名。并没有听说下令抓人……”
男人哀哀叹了两声,显然并没有对此多做期待。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后,温泠才又带着一行人离开。
他们走远之后,那个男人才上前去背起药篓,回了土地庙中。
温泠又带着殷承玉一行折返了村落。
来的路上,她已经知道了殷承玉的身份,此时却并不见惶恐,只是神色仍然带着怀疑和不信任:“太子殿下已经看过了,准备如何处置他们?”
她声音虽然平静,眼底却有波澜:“我是在山里采药时,偶然发现了这里,便留了下来。这些病患大都是太原府城以及周边县镇逃出来的。有的是一开始就染了病,有的是后来被人传染。他们不想连累旁人,却也无法坦然接受被烧死,所以聚集在了这处已经荒废的村落里艰难求生。后来灾民越来越多,口口相传,有亲朋染了病的,便也都送到了这里来。为了防止更多人染上疙瘩瘟。这些病患都安置在土地庙,由病症轻些的照顾病重的。没染病的家眷就藏在村子里,四处寻找食物和草药,还要随时防备官兵搜查。”
她将这些灾民的艰辛娓娓道来:“可惜我医术有限,也只能开些治疗普通疫病的方子,日日喝着虽能延缓病症,却无法治好。土地庙几乎日日都有人病死,因为死的人太多,来不及找地方安葬,只能烧了,将骨灰洒在山神庙后头。如今土地庙后头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灰。”
讲述这些时,她自始至终都非常冷静,言语间甚至没有愤懑,唯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内心的情绪。
并非无所畏惧,只是如今她们已经没有了任何依仗,唯一能依靠的,便只有面前这些上位者的良心。
若是他们能生出些许怜悯,或许能放这些病患一条生路。
殷承玉看出了她暗藏的紧张,语气平和道:“ 凭你一人之力,无法兼顾这些病患,将他们送去疠人所吧。”
“一开始那些官兵搜查病患时,也是说送去疠人所。但后来,疠人所的病患全都被烧死了,就再没人敢去。”温泠手指陷入了掌心,却并没有退缩。她言词直接而犀利:“太子殿下也会烧死他们吗?”
“这个时候,孤无法承诺你们什么。”殷承玉瞧着她,并未隐瞒自己的意图,据实以告:“太医和召集的大夫已经在尽力寻找医治之法。但你身为医者,也当知晓这次的疙瘩瘟非普通疫病,若是控制不当,后果不可设想。孤如今只能承诺你们,所有送到疠人所的病患,都会尽量医治。不到最后一刻,孤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百姓。”
温泠沉思许久,才涩声道:“我明白了。”
“如今孤正在广招天下医者,寻求治疗疙瘩瘟之法。温大夫若是愿意,也可出一分力。”殷承玉道:“至于这些病患,必须尽快转送到疠人所,以防更多人感染疙瘩瘟。”
“我会帮忙劝说他们。”温泠想通之后,便不再迟疑。
“那便有劳温大夫了。”殷承玉颔首,领随行的将官留下帮着温泠转移病人。
等殷承玉再回转府城时,天边只余浅浅夜色,东方已经露了白。
有温泠的帮忙,劝服第一批病患进了疠人所,逐渐消除周为善留下的阴影,后续当会有更多病患自愿住到疠人所里去。
如今尚未研得治疗之法,只能尽量先将染病之人隔离开来,阻止疙瘩瘟继续蔓延。
殷承玉缓缓吁出一口气,在薛恕的伺候下宽了外袍,换了身轻便的常服。
大约是今日受到的冲击太甚,他并无睡意,索性便在窗边的罗汉床上坐下,不紧不慢地泡茶。借着袅袅茶香,让紧绷的情绪缓缓放松下来。
薛恕就侍立在他身侧。
他垂着头,半边面容隐在阴影之中,浓黑的眼睫遮挡了目光,叫人看不分明。
殷承玉烫了茶盏,给自己斟上一杯热茶,轻啜一口,方才看向薛恕。
“你之前说你也曾遭过大疫,又曾在济宁待过……”他缓缓转动手指上翠绿的玉戒,用一种闲聊的口吻道:“孤忽然想起来,孤在隆丰十四年时曾去济宁府鱼台县赈灾,那时……你莫不是也在鱼台?”
他转动玉戒的动作十分缓慢,但凝着薛恕的眼光却越发锐利,带着探究和试探:“你曾在鱼台见过孤?”
虽是疑问,但却带着七八成笃定。
这些时日观薛恕言行,他的确是遭过大疫的。
再联想到在天津卫时,薛恕曾说过自己祖籍陕西,后来才到了济宁府定居,却并未提及在济宁何处。
虽然山东水患年年都有,疫病也时有伴随。可能称得上大疫的,却只有隆丰十四年鱼台县那一次。
再联系薛恕对他不同寻常的态度,便叫殷承玉心中有了猜测,故意寻了这么个奔波一夜后十分疲惫的时机,试探于他。
薛恕脸上看不出来太多的表情。
从殷承玉一次次试探逼问他时,他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时被殷承玉一语道破他极力隐藏的秘密,也并未见太多的情绪波动。
他抬眸凝着殷承玉,沉声道:“臣若是如实说了,可有奖赏?”
殷承玉长眉微蹙,抬手攥住他的衣襟,迫使他弯下腰来:“你还想要何奖赏?”
他凤眸潋滟,缓缓抬起那只戴着翠绿玉戒的手,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将食指上那枚玉戒褪了下来。
浓郁的绿色衬得他的手指如葱白般。
薛恕凝着,连呼吸都滞了一瞬。
“这枚玉戒喜欢么?”
殷承玉以拇指和食指捏住玉戒,在他眼前晃了晃。
紧接着他不等薛恕回话,便拉开他的衣襟,将玉戒自领口塞了进去,轻笑了声:“赏你了。”
冰凉的玉戒贴着肌肤滚落,激得薛恕整个人控制不住战栗一瞬。
“不够。”
他哑声道了一句,在殷承玉诧异的眼神里,用力攥住他的手腕,低头将他戴过玉戒的那根手指含入口中,用力咬了下去——
殷承玉疼得皱起眉,正要呵斥,就见他已经松开了口,抬起头凝着他,舔了舔唇,目光放肆。
而被咬过的手指指根处,留下一圈深红牙印。
殷承玉的皮肤白,那鲜红也更发显眼。
“你是属狗的么?”殷承玉满脸不快,又有些嫌弃地看着手指上沾染的水渍,将那只被咬过的手递到他面前,冷声道:“还不给孤擦干净?”
薛恕垂着头,没有反驳,自怀中拿出帕子要替他擦手。
“等等。”殷承玉喝止了他,拿出另一块帕子扔给他:“用这个擦。”
他皱眉看着薛恕手里那块帕子,表情有些嫌弃。
谁知道他用来做过什么。
薛恕只得收起自己的帕子,用他给的帕子仔仔细细将玉白手指上的水渍擦干净。
殷承玉这才满意了,收回手端起茶杯,乜了他一眼:“说吧。”
薛恕与他对视片刻,到底还是开了口。
从鱼台初见,到辗转入宫。
他将自己鲜血淋漓地剖开来,摊开在殷承玉面前。
殷承玉的表情非常怪异,似喜非喜,似怒非怒,他放下茶盏,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虽然心中已有了猜测,但他还是问道:“所以……你为什么要进宫?”
“为了殿下。”过往被毫不留情地揭开来,薛恕不再掩饰自己的野望:“想离殿下更近一点。”
殷承玉半晌未语,他垂眸轻抚指上的牙印,指着那圈鲜红的印迹,语气难辨道:“你就是这么报答你的恩人的?”
他似在问薛恕,又似透过薛恕,问上一世的那个人。
可此时的薛恕并不是上一世那个对他百般折辱玩弄的九千岁,他看着雪白手指上的红痕,回答得颇为理直气壮:“古人有言,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本来有些不快的殷承玉生生被他气笑了。
他缓和了表情,又恢复了从容不迫的姿态,淡淡睨了薛恕一眼,大度道:“罢了,你没进过学,胡言乱语,孤懒得同你计较。”
他又满上一盏茶,随意挥了挥手道:“滚吧,别在这烦孤。”
薛恕却不肯动。
他敏锐察觉殷承玉的语气里并没有怒火,甚至还带着点笑模样。
心中叫嚣不停的渴望,被这隐秘的纵容滋养的更加蓬勃。他定定看着殷承玉,非要求一个答案:“殿下消气了吗?”
他不知道殿下为何生气,但却隐约知道,殿下若是消气了。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薛恕心底的期待如同野草生长。
殷承玉闻言却是嗤笑一声,他站起身来,整个人逼近他,指尖若有似无地轻触他干燥的唇,拉长了语调道:“孤气量小,记性又好,这气……怕是一时半会儿消不了。”
薛恕垂眸看他指尖,半晌才艰涩道:“那我等殿下消气。”
消气之后会如何,谁也没说。
殷承玉冷哼了声,拂袖与他擦肩而过:“滚吧,别吵着孤歇息。”
作者有话要说:
狗勾:打了标记,就是我的了。
殿下:?
第39章
薛恕回了房间,才将衣裳里的玉戒拿出来。
那玉戒顺着衣领滚落下去,将将被束紧的腰带卡在腹间。薛恕拿出来时,冰凉的玉戒已经染上了微热体温,虽然明知与殷承玉无关,可他攥着微微温热的玉戒,再想到那双白玉般的手,以及潋滟的眼,仍然情动不已。
他缓缓低下头,以唇轻触玉戒。
戒面润泽光滑、微暖,触感如同细腻肌肤。薛恕闭上眼,眼前只剩下那张清清冷冷的面容。时而冷漠疏离,时而亲昵暧昧,叫人捉摸不透,却又越发沉溺其中,想看看那尊贵清冷之下暗藏的另一种风情。
”殿下……“
薛恕低哑唤了一声,只觉得心口有某种情绪已经饱胀到了极致,随时将要炸开。
让他欢喜又难耐,也让他心底的欲念不断滋生。
想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想要将他占为己有,妥帖收藏。
这一晚,薛恕用红绳将那枚玉戒串起,挂在了颈间,紧贴于胸口。
他身上向来不会带多余的缀饰,玉戒微硬的触感落在胸前,让他有些不适应。但这不适应却又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殿下待他的与众不同。
于是这不适里,也沁出丝丝缕缕的欢喜来。
天将明时分才睡下,但这一晚薛恕睡得却十分安稳。
只是他久违的又做起了梦。
梦里的殷承玉,不复大燕太子的尊贵荣光,他穿着粗布麻衣,消瘦憔悴,只一双上挑凤目里还留存着与生俱来的尊贵骄傲。
而他一身锦绣衣袍,随侍在隆丰帝身侧。看他身处众人之中,俯首叩拜,口呼万岁。
他的衣裳极单薄,瘦削的身体被宽大不合身的衣袍裹着,越发显得空荡。长发束起,额前滑落的碎发随着风雪卷动,模糊了他的表情。
只那偶然抬起的黑眸里,有什么东西萌发,极深极沉。
薛恕注意到他看了自己一眼。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血液也前所未有的沸腾起来。
他紧紧盯着他,殷承玉却又垂下了头,仿佛只是随意瞥过,并未留意他。
薛恕心里有些失望,又有暗藏的兴奋。
他控制不住地想去见他,想要离他更近一些。
无人的偏殿里,他特意去寻他,而殷承玉似乎也有意在等他。
他仿佛特意换了一身体面些的衣裳,只是泛白的色调,依旧透着掩饰不住的落魄,处处都在彰显着,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