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分数路,还让染疫的病患打前锋?”
殷承玉蹙眉,眼底有锐芒:“听起来倒像是有备而来,这次暴动必定有人从中煽动策划。”
如果只是普通起冲突,多半是如同今日一般两方冲突对峙。但昨晚的暴动却是以染疫的患者打头阵,士兵投鼠忌器,这才叫防线出现了缺口。
如此有谋有划,其后必定有人推动。
殷承玉沉思良久,唤了西厂大档头崔辞来:“你派人去查一查,最近百姓之中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煽动情绪。再安排一路人手,往宣府等地去追查逃窜的灾民。宣府等地也都传孤手令,让各州府官员加强盘查,绝不能放这些灾民入城。”
崔辞是薛恕的心腹,如今薛恕带了人往陕西方向去拦截,不知何时能回。殷承玉只得暂时使唤崔辞。
将事情一桩桩布置下去后,第二日清早,殷承玉便折返大同府城,亲自主持赈灾事宜。
三日之后,薛恕带着人马赶到大同府。
大同往陕西,需经过经保德州。薛恕领命之后快马加鞭赶往保德州,在进陕西的关口处将难民尽数拦了下来,除此之外,还抓到了两个一直在煽动灾民情绪的嫌犯。
他先是将这些灾民遣往太原府安置,之后便押送嫌犯赶到了大同府。
薛恕去面见殷承玉时,正巧撞上去复命的崔辞。
崔辞是他一头提拔起来的亲信,瞧见他后,便先将调查的情况说与他听了。
薛恕听完,略略颔首,道:“你先退下吧,此事我会禀给太子殿下。”
之后便将两个嫌犯交给崔辞,自己去寻殷承玉。
殷承玉正在书房查看直隶各地送来的信件。
经过数日追查拦截,出逃的山西灾民拦截了一部分回来。但直隶不比山西和陕西地广人稀,逃往宣府的灾民眼见入城不得后,早就逃往了直隶其他州府,如同鱼儿入了水,了无踪迹。
如今三日过去,遣送回来的只有数百人。其余人难以寻觅行踪,恐怕已经流往直隶各地。
想到不知所踪的人里不知道混了多少染疫的病患,殷承玉就头疼不已。
这三日他几乎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再看到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只觉得满心疲惫。
心里隐隐担忧着,即便重来一世,他仍然无力挽回这场浩劫。
甚至间接导致这场大疫提前爆发。
薛恕进屋时,就见他揉捏着鼻梁,满脸都是疲惫憔悴。
听见他进来的动静,殷承玉方才收敛了情绪,只是声音仍透着疲惫:“情况如何?”
“都拦下来了,还抓到了两个煽动者。”薛恕打量着他的表情,问道:“殿下多久没好好休息了?”
殷承玉肤色白,每每没休息好,眼下的青黑便格外明显。
“睡不着。”
大约是听见陕西那边的人尽数拦了回来,殷承玉紧绷的神色松弛了些,往后靠进圈椅里,抬手遮着眉眼道:“孤头疼,你给孤按按。”
薛恕走到他身后,替他松开发冠,十指插入发中,轻柔地按揉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狗勾:我不在殿下都睡不着。
殿下:?要脸
第41章
殷承玉的模样实在太过疲惫和憔悴,薛恕替他按了一会儿,又特意叫人送了热水和帕子来,替他热敷眼睛和后颈,让他舒服些。
殷承玉精神紧绷了数日,眼下终于偷得片刻闲暇,忍不住长长叹出一口气。
薛恕转而替他按捏肩膀,见状问道:“可是宣府的情况不好?”
逃往陕西的灾民都已经拦截遣送回来,殷承玉还如此满面愁绪,必然是宣府这头出了岔子。
“宣府遣返回来的人数与当初逃离的人数差了太多。”殷承玉道:“里头也不知道有多少染疫之人,孤担心疫情会蔓延到直隶。”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疫病刚刚转好却又出了岔子,难免叫人心力交瘁。
“山西控疫已经有了成效,就算按最坏的情况打算,万一直隶也爆发疫病,效仿山西之法,总不会太差。” 薛恕道。
“但愿吧。”殷承玉又问道:“那两人你可审出什么来了?”
“大同灾民暴动确实有人蓄意煽动,只是那些挑动之人混在灾民里,已经难以排查。抓住的那两人也只是受了煽动的普通百姓,因为曾去过陕西熟悉路径,这次才成了领头。”
虽然早有预料,可真听到有人蓄意挑起灾民暴动时,殷承玉还是感到了愤怒:“实在荒唐至极!”
这个节骨眼上,挑动灾民暴动的人选,他就是闭着眼都能找出来。
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老二还是老三了。
隆丰帝前往南京,带上了文贵妃和德妃,殷承璋和殷承璟自然也随行去了,唯有他身为太子,留下监国。
老二和老三恐怕这会儿都悬着心,生怕他稳住了山西疫病,再添一笔功绩,日后更难以扳倒。
“都是些鼠目寸光之徒。”殷承玉坐直身体,压下了怒火:“罢了,现在生气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先控制住山西的疫病,直隶也需防范于未然。”
他将先前整理好的章程交给薛恕:“大同总兵不堪用,大同府诸事你多盯着些,绝不能再出现灾民逃窜之事。”
因为灾民暴动,殷承玉在大同府滞留了近十日。
有他亲自拟定的章程,又有薛恕带人盯着,大同府的赈灾事宜终于走上了正轨。
五月下旬,殷承玉在视察了其余几个州府的赈灾情况之后,才又回到了太原。
如今太原府城比当初的“鬼城”已然热闹许多,百姓们白日出门做工,帮忙建造疠人所善济堂,日落之前赶回城中休息。因为亲眼见到疠人所的病患得到了妥善的救治,虽然如今每日疠人所都有死者尸体被送出来焚烧,但染疫者却不再是绝望地等死。
有百姓自己或者家中亲朋出现生病征兆的,也都开始积极上报,主动到疠人所接受救治。
如今太原城外的疠人所已经一再扩建,分为内外两个部分。症状严重者和症状轻微者分开,有大夫每日诊脉记录,虽然无法立即治愈,但日日服用汤药,死亡人数比起开始已经有所减少。
回城之后,殷承玉先去了官署查阅近日文书,薛恕则去看了先前让人建的狗舍——下头人来报,那些狗每日与老鼠生活在一处,以老鼠为食。现在已经有大半狗出现了精神萎靡、食水不进的状况。还有少部分狗甚至和人一样,脖颈上生了肉核。
狗舍建在荒无人烟的凹地里,为了防止老鼠挖洞逃离,整个狗舍四面都以小孔铁板覆盖,只留出了通风和观察的口子。
薛恕远远看了一眼情况,便令人去请太医来。
这些时日,从宫里带来的太医连同诸多各地召集的大夫们一直在研制疙瘩瘟的治疗之法,只不过至今没有研制出太有效的方子来。
如今确定这些老鼠和疙瘩瘟脱不了关系,或许能帮上些忙。
大约半个时辰后,不只是三位太医来了,殷承玉以及温泠也一道来了。
“殿下怎么也来了?此处易染疫病。”薛恕皱起眉,将一块用艾草熏过的布巾递给他,不让他再往前走。
“孤听说了狗舍之事,便也过来看看。你什么时候弄的?”
殷承玉停下脚步,看见三位太医和温泠换上了厚实衣裳,又戴好面巾,以艾草熏过身后,才谨慎地靠近了狗舍。
“从王家村回来之后,当时想起从前听的老话,就侥幸试试。”薛恕道:“只望能派上用处。”
两人说话的功夫,已经有番役将病狗从狗舍里弄了出来。
三位太医和温泠轮番检查过之后,道:“与疙瘩瘟症状相似。”
“这些老鼠果然身带疠气,不管是人还是狗食用了,都有很大可能会染上疙瘩瘟。”
温泠看得更为仔细一些,她仔细观察着这些狗,又让人将仅有的两条尚未染病的狗也弄出来,仔细对比之后,她迟疑道:“但若说食用,另一笼的五条狗并未喂食老鼠,却也有三条出现了疙瘩瘟之症状。这些染病的狗,身上皮肤都有溃烂之处,像是被跳蚤之类的虫子叮咬所致。而这两只尚未染病的,看起来倒是干净许多,身上也暂时未看到叮咬痕迹。会不会不只是吃老鼠,与这些老鼠待在一起久了,也会染上疙瘩瘟?”
这些日子她与三位太医共事,也听说了王家村的事:“王家村的村民没有食物,便捉了老鼠养在家里当粮食。农户人家房屋狭小,多半是养在院子里或者厨房里,平日宰杀老鼠也都要接触,很可能也会沾染老鼠身上的跳蚤虫子。”
“温大夫说得不无道理。”太医们咂摸了一会儿,道:“若老鼠携带疠气,那跳蚤等虫子长期宿在老鼠身上,说不得也沾染了疠气。”
殷承玉听明白了:“那是不是只要清理掉老鼠,不叫跳蚤近身,就能大大避免疙瘩瘟传人?”
“可以一试。不过如今疙瘩瘟已经传开,清理老鼠也只是亡羊补牢。”太医叹息道。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殷承玉露了笑,道:“研制疙瘩瘟治法交给诸位,孤去命人宣扬老鼠之危害,再清理城中老鼠,尽量避免再有人因老鼠染疫。”
命人将病狗和狗舍全部烧毁之后,殷承玉与薛恕返回了城中。
当夜他命人拟出了文书告示,次日一早就命官兵到城中张贴宣读,宣扬老鼠之危害。
除此之外,还准备了大量艾草分发给百姓,几乎满城熏艾,以祛除疠气虫蚁等。
进入六月后,整个太原府城都弥漫着艾草的味道。
街道亦每日有人打扫,干净整洁,城中几乎看不到老鼠踪影。
但就在太原的疫情趋于平缓时,直隶却奏折不断,传来了噩耗——大名府,顺德符,宣府等地陆续出现了疙瘩瘟,且有蔓延之势。
殷承玉刚因山西情况好转而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虽然早在当初山西灾民逃窜时,他就料到会有此一遭,可如今当真听闻噩耗,还是觉得心情沉重。
他找来了山西布政使荆卫山,将山西后续事宜交托于他:“山西诸事已经走上正轨,你按章行事,不会有太大错漏。直隶接连告急,孤需得回京主持大局,便将山西百姓交托于你了。”
荆卫山跟着他这些日子,也算是老树开花重燃起了斗志。骤然听闻他要离开,虽有一瞬的惶然,但很快就镇定下来:“臣定不辜负太子殿下之托。”
*
六月十二,殷承玉返京。
他出京之前,只知会了外祖父虞淮安与郑多宝等少数几个亲信,其余大臣是在数次找人都扑空之后,才发觉太子悄无声息去了山西赈灾。
只是这时人已经走了,他们闹也没处闹。加上一直称病不上朝的虞首辅出面坐镇朝堂,倒也没人敢生出事端。
殷承玉回来时,直隶各州府的疫情折子已经到了内阁。
他甫一回京,就召集了内阁大学士们商议直隶防疫之事,将许多事情布置下去,终于能歇下来喘口气时,已经过去了三四日。
殷承玉放下奏章,看了眼外头暗沉的天色,疲惫地叹出一口气。
习惯性想要叫薛恕自己按按头,张了口却又反应过来,现在是在慈庆宫里,薛恕这会儿并不在。
他往后靠进圈椅里,按了按眉心,唤郑多宝进来。
门扉发出一声轻响,郑多宝轻手轻脚走进来,将一碗面放在了案上。
殷承玉看一眼热气腾腾的面,皱了皱眉:“怎么这会儿还送了面来?”
他说着觉得不对,抬头去看,却见垂手站在边上的竟是薛恕。
“你怎么来了?”殷承玉挑了挑眉,眼里泄出些许笑意。
“今日是殿下生辰。”薛恕看着他道。
殷承玉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前几日好像郑多宝提过。”
回京之后他因为直隶疫情焦头烂额,当时郑多宝来问他,他便随口说了今年不办。
没想到薛恕竟然还记着。
他眼里笑意愈浓,睨了薛恕一眼:“你这是一碗面便将孤打发了?
薛恕抿唇,自怀里将一个锦盒拿出来:“面是郑多宝准备的,这才是臣的贺礼。”
他垂着眸,将锦盒递到殷承玉面前。
殷承玉接过,并未避讳地打开,就见不大的锦盒里,放着一枚翠玉吉祥扣。
吉祥扣玉质清透,是难得的佳品,显然不是匆匆寻来充数的物件。
“你倒是有心。”
殷承玉并未推拒,将锦盒收了起来。又故意问道:“你是何时生辰?”
经历过一世,他当然知道薛恕的生辰。
只不过上一世,他拢共也就给薛恕过过一回生辰罢了。
他还记得当时他将费心挑选的礼物送给薛恕,结果薛恕似乎对他的贺礼并不满意,说什么“殿下何必费心挑选礼物,你不就是咱家最好的礼物”。之后自然又有各种借口,强留在他寝殿中,百般折腾于他。
自那次之后,殷承玉便再没给他送过生辰贺礼。
虽然薛恕仍然会因为他不送贺礼而发怒,进而再来折腾他。但左右是要遭折腾的,他可不愿意白白带着贺礼送上门去。
而薛恕大约也是为了和他较劲,后来每年逢他生辰之时,总要第一个送上贺礼。
送礼的锦盒看着富贵光鲜,实则内里装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玩意儿。
“七月十六。”薛恕回道。
“恰好比孤晚了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