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丰帝一愣,久久看着薛恕。
他先前也曾有过这想法,只是直隶爆出疙瘩瘟时紫垣真人展现的能力叫他深信不疑,所以即便有一丝疑虑,他也压了下去。
但如今薛恕的话,又让他摇摆起来。
他知道薛恕一贯直来直去,此言并不是针对或者怀疑紫垣真人,只是合理地猜测罢了。
紫垣真人毕竟还未曾修成大道,不是真正的仙人,算错也是有可能的。
就在他摇摆不定、想着要不要将紫垣真人请来再算一算时,外头伺候的宫人却来通传,说容妃与大公主求见。
隆丰帝如今病情反复,生怕被阴气克了,是半点不许女人近身的,闻言立即道:“不见。”
通传的太监迟疑道:“但容妃说是为了陛下所寻之人而来。”
这么一说,隆丰帝又迟疑起来,想了想还是更想尽快找到人,到底将人召了进来。
小太监领着二人进入内殿。
容妃一看见隆丰帝,便先跪了下来,深深趴伏在地:“臣妾来向陛下请罪。”
殷慈光也跟着她跪下,抿唇不语。
母子二人进来就请罪,反倒叫隆丰帝吃了一惊:“你们这是请什么罪?莫不是你们将人藏起来了?”
他本是随口一说,却不料容妃竟然应了声,她抬起头来,面色惶惶然:“陛下所寻之人……可能是大公主。”
隆丰帝一听顿时露出喜色:“当真?”
他仔细一思索,后宫妃嫔还有护卫都查过一遍,殷慈光还真有可能是那个漏网之鱼。
“快,去请紫垣真人来。”隆丰帝交代了一声,笑吟吟看向母子二人,面色已然和气许多:“若是大公主最好,你们母子何罪之有?”
容妃嘴唇颤抖,似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趴伏在地上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殷慈光更是抿着唇,面色惨白,眼眶泛红。
隆丰帝不解她二人的反应,但此时让紫垣真人确认殷慈光是不是要找的人占据了他全部心思。他也懒得过问,手指有些急切地敲击案几。
过了一刻,紫垣真人便被人急急忙忙地请来了。
他才刚踏过门槛,浑厚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带了笑意:“恭喜陛下,这回总算找对人了。”
隆丰帝听闻这话,激动地站起身来:“当真是大公主?”
紫垣真人仔细打量着殷慈光,手指掐算片刻,笃定道:“甲申年,丙寅月,甲申日,丙寅时,八字纯阳,错不了。”
隆丰帝闻言转头询问殷慈光的生辰年月,容妃说了时辰,果然与紫垣真人所言对上了。
他顿时满面喜色,哈哈笑道:“真人果真是神机妙算,那朕这病是有解了?”
紫垣真人却未答,面色凝重地盯着殷慈光,有些迟疑道:“陛下,有件事贫道不知当说不当说……”
“真人请直言。”隆丰帝此时心情大好,将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抛弃了。
“这位大公主,从命格上看,应是男儿身才对,怎么……”他似有些不解,抬着指反复掐算。
隆丰帝脸上的喜色淡了些,看向始终跪着的二人。
从紫垣真人说出“男儿身”时,容妃便抖得更厉害了。
他想起这二人一进门就跪地请罪,重新在罗汉床上坐下,面色沉凝道:“怎么回事?”
容妃似是害怕极了,膝行两步,将殷慈光挡在身后,哀戚道:“陛下息怒,此事是臣妾所为,慈光都是受臣妾胁迫……”
她这番言辞,无异于是承认了紫垣真人的话。
隆丰帝面上现出些怒色,但想到殷慈光能助他,又勉强按下了怒意,道:“先将事情说清楚。”
容妃这才擦了眼泪,将来龙去脉说了。
“当年分娩的前一夜,有仙人托梦,说臣妾腹中的孩儿是八字纯阳之人,而陛下是真龙天子,阳气盛极。若是孩子生下来,恐会与龙体相冲。托梦的仙人告诉臣妾解法有二,那么是一出生便将孩子溺死,要么便让他从今以后扮做红装,用女子装扮压制过盛的阳气。”
“臣妾心软,不舍得将孩子溺死,便只能将他从小扮做女孩儿。”说到此处,她又流了泪,满眼凄色:“这次听闻陛下病情久久未愈,要寻阳气重之人。臣妾自知罪孽深重,却不敢损害龙体,只能带着慈光前来请罪。臣妾甘愿一死,只求陛下饶了慈光。”
说罢,她将头重重磕在地上,长跪不起。
殷慈光白着脸来拉她。因情绪太过激动又咳起来,却还是坚持道:“是儿臣的错,儿臣愿替母妃一死。”
“这简直是胡闹!”隆丰帝叱道:“不过一个梦罢了,你竟做下这样大逆不道之事!”
他面带怒色,气得胸膛起伏,喝了一盏茶才堪堪平复。
只是看着哭成一团的母子俩,他又犯了难。若是以往,这样的丑事他必定是绝不会姑息的,但眼下他病情痊愈还需要殷慈光。
正在他为难时,却听紫垣真人又开了口:“容妃娘娘这个梦倒是有些玄妙。”
他开了口,叫隆丰帝又提起几分兴趣来:“此话怎讲?”
紫垣真人捋了捋胡须,不疾不徐道:“大皇子八字纯阳,而陛下又阳气极盛。若是遇上,确实有相冲。”眼见隆丰帝露出紧张之色,他又继续道:“但有一点却不对,大皇子出生之时,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大皇子虽然阳气盛,却也克制不了真龙。反倒是他年岁太小,承受不住气机相冲,有可能早早夭折。这男扮女装之法,倒是阴差阳错叫他捡回一条命来。”
隆丰帝一听,便觉得有理。
殷慈光确实是打娘胎出来就身体弱,即便他同这个孩子不亲近,但也知道他日日里汤药没断过。
这么想来,倒是他克了这个孩子。
隆丰帝心中便没有这么恼怒了,问紫垣真人:“那如今可还有影响?”
“如今陛下正需补足阳气,自然是无碍。”紫垣真人道:“陛下若要早日痊愈,只需叫大皇子在身边侍疾一月便可。”
隆丰帝闻言看了看母子二人,到底没有再发怒。
命人送走了紫垣真人,他斟酌片刻后道:“念在你们母子未铸下大错的份上,朕便从轻发落。大皇子的身份朕会寻时机公布,你也不适合再住在后宫,今日便搬至乾清宫偏殿侍疾。至于容妃……”
在殷慈光紧张的表情之下,他缓缓道:“便闭门思过吧,朕这病何时好,何时解除你的禁足。”
殷慈光悬起的心落了地,他深深弯下腰趴伏在地:“谢父皇开恩。”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勾:今天做个无情的工具狗。
第94章
殷慈光搀着容妃退出了乾清宫。
在隆丰帝痊愈之前,容妃都将在永熙宫禁足,而殷慈光年岁已长,加上隆丰帝迫不及待要他来侍疾,是以还派了四个力士随他一道回去,安置好了容妃之后,他便会带着一应用具搬至乾清宫偏殿暂住。
人逢喜事精神爽,隆丰帝解决了心中一大患,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他放松倚在靠枕上,两个小太监替他捶着腿,他则品着新换的茶感慨道:“倒是朕多虑了,紫垣真人真是料事如神。”
薛恕侍立在他身侧,闻言淡声提出了质疑:“会不会太巧合了些?”
隆丰帝侧脸瞧他一眼,倒是没见怒意,反而还笑了声,摇头道:“巧确实是巧了些,但这不也正说明真人神通广大?”他瞧着薛恕,头一回发现对方也有看不明白的事,端着上位者的姿态指点道;“至于其他,你还年轻,在宫中的日子短,需得多看多学。”
薛恕的暗示他自然听明白了。
今日这一桩巧合,若是旁人瞧来,恐怕会觉得是容妃母子买通了紫垣真人,合伙做一场戏好为自身脱罪。
若今日之事换做其他人,他也必会生出疑心。可换了容妃母子,他却觉得再正常不过了。
容妃是教坊司出身,身后没有强有力的母家支持。她性子又怯弱不讨巧,更不得他的宠爱,这么些年里,她与殷慈光在后宫里几乎没有存在感。每每见了他也如同老鼠见了猫。更别说文贵妃素来同这母子二人不对付。他们的日子不说过不下去,但至少是没有那么多银子去买通紫垣真人配合做戏的。
且如今他拢共就剩下四个儿子,除了太子和老三,余下两个都还年幼。
殷慈光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大皇子,光占了一个“长”字,恐怕就碍不少人的眼,不论是哪一方,估计都只想按死他,而不是为他脱罪。
所以在平息了被瞒骗的怒火之后,他对忽然多出来的这个大儿子,倒是多了几分重视。
老二身死,老三又受了伤,他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朝堂之上几乎是太子一人独大。
他既要仰仗太子,却又不得不想办法牵制他。
殷慈光的出现倒是正好来了瞌睡便有人递枕头。
隆丰帝心中转过许多念头,嘴角带了笑,却什么也没有说。
*
殷慈光回了一样永熙宫,安抚好容妃,收拾了一应用具后,便搬到了乾清宫的偏殿去。
如今他的身份已经在隆丰帝面前过了明路,便不必再扮做女子。脱下宫裙,取下钗环簪饰,他换上了一身苍青色的圆领袍,一头长发全都束进了发冠之中。
身姿挺拔,气质如竹。
虽然眉目还是艳艳,却不再带着女气,多了几分文弱清贵的书生气。
隆丰帝留他在乾清宫侍疾,他便当真认认真真地侍疾。
一应汤药都是他亲自伺候。
隆丰帝年纪大了,时常有个腰酸背疼,他便又主动为隆丰帝推拿。
这推拿之法是薛恕特意授予他,据说是个老神仙曾告诉他的养生之法,可通经活络,焕发精神。
此举本也是为了配合紫垣真人那一套说辞,但效果竟比预料中还要好些,隆丰帝的病情虽然还未痊愈,但精神却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太医每日来诊治,都说病情已在好转,只要继续静养即可。
而隆丰帝瞧见了效果,越发对紫垣真人深信不疑,连带着对殷慈光的态度也更加慈和起来。
虽还未正式公布殷慈光的身份,但因隆丰帝也并未刻意瞒着,是以数日之后,关于“大公主”变“大皇子”的离奇之事便在前朝后宫里彻底传开了。
甚至有传言说隆丰帝准备在小年宴上正式为殷慈光正名。
“如今只等陛下为大皇子正名,此事便算揭过去了。”
薛恕正在向殷承玉禀报这几日的进展,只是想到最近隆丰帝待殷慈光的态度,他拧眉不悦道:“只不过我看陛下的态度,倒是有意想扶持大皇子制衡殿下。”
隆丰帝昏庸无能,对付儿子的手段来来去去也就是那么几套。虽没什么大用处,但实在是膈应人。
薛恕倒是不担心殷慈光会威胁太子地位,只是殷承玉费心谋划,若真养出一只反咬主人的白眼狼,恐怕会伤心。
殷承玉明白他的意思,却未太过担忧:“大皇兄志不在此,而且这本就是他应得的。”
研制疙瘩瘟的治疗之法时,殷慈光曾帮他良多,他如今所为也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其实也并没有费什么功夫。
而且他虽不敢说完全了解殷慈光,但相交这些时日,对殷慈光的品行多少还是认可的。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敌人从来就不是这些兄弟,目的也不是囿于朝堂勾心斗角争权夺利。
他之宏愿,在黎民,在社稷。
若不是殷承璋殷承璟这些人前世今生一再相逼,他更愿意将时间精力花费在处理政务上去。
薛恕得了他的回答,紧蹙的眉峰舒展开来,望着他的眼蓦然烧起一团火。欢喜、爱慕、敬仰等诸多情愫在那团火里燃烧,最后提炼成最为纯粹的情意,充盈他的胸腔。灼热的情意随着心脏的博动,流向四肢百骸。
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都仿佛在无声地叫嚣着爱意。
是了,他的殿下一贯如此。
他能助殷慈光,自然也不惧日后的威胁。
他就像悬崖上的松、雪中的梅,孑然立于风雪之中,却永远坦荡干净,不为外物所移,
殷承玉注意到他染了温度的目光,眉梢动了动,却未曾点破,又问:“文贵妃与殷承璟可有动静?”
薛恕压下澎湃的心绪,垂眸回道:“文贵妃听闻消息后大发雷霆,景仁宫里这几日每日都有宫人被抬出来,苦心经营的一局棋还未开局就被掀了棋盘,这口气她怕是咽不下去。至于德妃与殷承璟处,倒是暂时没有动静。”提起殷承璟,他眼里带着些不加掩饰的恶意:“这会儿恐怕还忙着寻医治病呢。”
回宫这些日子,殷承璟表面安静养伤。但实际上早不知道从民间找了多少大夫来看病了。
只可惜乌珠公主的劲儿太大,他那命根子虽然勉强接上了,却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殷承玉斜他一眼,自然没错过这人眼里的恶意,他屈指敲了敲案几,嘱咐道:“这两人都不会安分,多盯着些。”
薛恕应下来,见他再无事吩咐,便道:“天色不早,臣伺候殿下就寝。”
说着便十分自觉地去铺床。
如今他身份不便常往来东宫,要寻殷承玉时只能趁夜而来。
不过次数多了,他也发觉一个好处,那便是可以借口天晚,留宿慈庆宫。
看着他熟练的动作,殷承玉懒洋洋支着下颌瞧他:“东厂是没给薛督主准备住处么?竟夜夜都要赖在孤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