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贺澜从小就很照顾他,所以叶十一叫他哥哥。
但死过一次的人,没什么好害怕的,唯独不想再牵连旁人,于是坚决地沉默。
哪怕面对高世忠的残酷刑罚,也不曾开口求饶。叶家人,天生就有硬骨头。
叶十一扶着轮椅,从地上爬起来,来不及拍去膝盖上沾的灰尘枯木,转身走向小池塘。
“陛下!!”叶明菀双膝弯下,跪地求情:“陛下,十一他差点就没了…求陛下看在叶家子嗣凋零的份上,饶恕他吧。”
魏公颤着拂尘,弯腰跪下去,陈明扭头去看叶十一。
少年身子单薄,比从前愈加孱弱,每一步都走得缓慢,似乎能听见他沉重呼吸。
叶明菀整颗心揪紧。
叶十一扶着池岸,慢慢地滑进水中。
游鱼再度受惊,四处逃窜。
池水不深,淹没至双膝,池底都是淤泥,务必得小心地走,否则很容易摔进去。
秋天不暖,傍晚甚至有些冷。寒凉夜风吹过来,小腿一阵阵打颤,冷得仿佛置身冰窖。
喷嚏涌到喉头,不肯认输地憋回去。
幸好池水足够清澈,一眼能望见底,寻找起来要方便许多。
叶十一慢吞吞走动,往池塘中央挪步,运气还不错,一眼发现玉佩。
他吸口气,弯下上身,伸手去捡阴阳鱼玉佩。整个身子都入水了,憋着一口气把玉佩捞上来。
原本就冻得像冰块的手,这回真的僵硬成冰,五指连弯曲都难,于是只好让玉佩平躺在手心,小心翼翼送回来。
他没有爬上岸,而是将玉佩呈给李固:“陛下。”
李固一眼没看,抓起来再度扔回池塘。
叶十一稍稍瞪大眼睛,瞳孔微缩。
这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李固故意找麻烦。
叶明菀敢怒不敢言,愤怒地瞪视李固。魏公叹气摇头,陈明攥着拳。
“去捡。”李固漠然:“毕竟是你姘夫送的。”
叶十一撇了撇嘴角,笑意很淡:“是。”
百依百顺的单薄少年,转身再度走进淤泥松软的池塘深处,忽然回头问:“这次捡起来,陛下送给草民么?”
他的面色已经很苍白了。
李固微怔。
没等他回答,叶十一转身走过去。
然后,他们眼睁睁看着那本就不稳的身形,在冷风吹拂下晃了两晃,宛如一张不堪撕扯的薄纸,轻飘飘摔落下去。
溅起漫天水花。
“十一!!!”叶明菀哭喊。
李固想也没想,纵身跳进水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前排发放火葬场门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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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佩谁送的
叶:哥哥送的
李【震怒】:哪个哥哥?除了朕以外你在外边还有别的狗!?
叶:→_→
第43章、泪目
43、
情深难寿, 相思断肠。
“陛下搂得这么紧,”叶明菀大胆地嘲笑,“倒真像是陛下喜欢了他。”
婢女拉了拉她衣袖, 小声劝止:“娘娘…”真怕叶明菀在李固面前出言放肆, 给自己召来杀身之祸。
然而皇帝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卧在床榻上, 怀中紧紧搂着蜷成一团的人。
裹了三四层毛毯,仍觉得他冷,把热水袋、手炉一股脑儿塞进他怀里。
屋内地暖烘烘地燃,铜盆里的木炭业已堆到最高。
李固满头大汗, 怀中苍白无血色的小将军,也只浸满额首的冷汗。
握着他的手,依旧冰凉,怎么也捂不热。
徐太医提上药箱赶来。李固握着叶十一那只手, 自重重毛毯被褥下伸出去。
“他冷。”李固沉声道。
“……”徐太医轻叹,点点头,拂了袖伸手捏脉,灰白的两道眉毛频频蹙着,神色变来变去, 终化为叹息:“好生歇养,莫再受刺激。”
“他怎么了?”皇帝质问。
“压制蛊毒的药本就药性强烈,而且散功力修为。将军一直体虚着, 华山祭祖受惊, 又遭逢天牢囚刑, 为陛下放血压毒…能活过来, 已是万幸了。”
李固抱着叶十一的臂膀, 猝然收紧, 拧了两道浓眉:“朕竟不知,是放了他的血。”
徐太医忙地跪下:“是臣倏忽失职,未能及时告知陛下。”只是每每要提起正德宫,李固都不愿听。徐太医只得作罢。
“出去。”皇帝莫名其妙,又发怒了,近乎咆哮地吼他们:“都给朕出去!!”
几个人面面相觑,均是惶恐不安,摸不清皇帝这般恼怒的缘由。
魏公是个有眼力见的,扶起徐太医:“大夫,请随臣来。”
婢女拉着叶明菀,紧跟魏公他们出门,远离这位喜怒阴晴不定的活阎王。
叶明菀走到门边,按住门框,回头道:“陛下,就算他并非十一,这般伤害一个立过功劳的将军,陛下心中,过意的去吗。”
李固手抖,险些没把叶十一抱住。他愠怒:“滚!”
叶明菀不怒反笑,轻轻撇开唇角,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听她清浅地念:“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这个十一说:“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文玉哥,我为你镇山河。”
那个十一说:“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李固,我此身所求,唯你与自由。”
这个十一跳脱任性,流连花丛,是长安城平康坊里的常客,他身边总是围满许许多多的男男女女,让他看不分明。
那个十一恬静内敛,不事情爱,似乎满心满眼的只有他,一袭白衣花前月下,轻启檀唇微微笑着:“好久不见。”
这个十一不爱他。那个十一非他不可。
孰是孰非,孰轻孰重,一目了然的事。内心却感到难以言喻的焦灼,不安,沉重。
千头万绪,千丝万缕,将他搅入重重回忆的疑云,伴随蛊毒带来的蚀骨幻觉,催生出无数痛恨和悔憾。
假如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失去他,那该多好。
时至今日,也不必抱着一个假象,心碎如刀割。
叶十一猝然惊醒,只觉颈间零星湿润。
皇帝两条臂膀似铁枷死死箍着他,陛下英俊无俦,朗眉星目,成年累月地端坐在金黄龙座上,喜怒不定,阴晴难明,只端眉肃目地扫视丹陛下芸芸众生。
高高在上的天子,全天下的主子,高傲得像是谁也摸不着他半截衣袖,猜不透帝王丝毫真心。
“…陛下…”沙哑的嗓子,只能发出难听的声音。像粗糙的砂纸在墙面摩挲,牵扯着虚弱的呼吸。
李固骤然抬头,叶十一转了眼珠,默默地凝望他。李固将他松开,退身下床。
属于成年雄性的滚烫热度一股脑儿散去,叶十一小心翼翼挪动,艰难地将毛毯裹紧,只将一双眼睛露出被褥外,瞧着李固。
皇帝想把表情板正起来,最好脸色难看一点儿,黑得跟锅底一样,充分表明他并没有轻易饶恕叶十一。
“…十一和悦妃…不认识的。”叶十一垂低眼帘,长睫搭着被褥边沿,轻微颤动,欲言又止地解释:“是朋友送的玉佩,一枚予我,一枚给悦妃。”
“哪个朋友?”皇帝显然不肯善罢甘休。
叶十一只觉得刚醒来的脑子混沌不清明,浆糊往脑海里塞团儿,糊来涂去,唯绷着根死死不肯断的弦。
他不说,反问李固:“陛下,刚才…哭了?为十一么?”已经是很大胆的询问了。
只有在脑子不清楚的时候,才敢问。问的时候也不敢看他眼睛,默默地瑟缩起来。
李固看着床上的少年,蜷成更小更小的一团,半分畏惧,一点期待,茫然地瞅瞅他,又飞快烫到似的将眼睛收回去。
“不是你,”皇帝赌了一口气,矢口否认,“为朕所爱。”
好长好长的寂静,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铜盆里炭火毕波地燃,燃尽的木炭化成烟灰,手炉不小心沿床边滚落下去,砰咚撞地。
紧闭的门窗终究没能拦住寒意,仲秋凉风可着劲儿钻进缝隙,嘶嘶吹拂进来,摇动了床头流苏穗子。
床上的孩子好像呆住了,如一幅静止的画,唯有胸口轻轻起伏,说明他还在呼吸。
因为怕冷,他把自己裹成毛毛虫,下半张脸藏进毛毯被褥后,看不完全他的神情。
但李固总觉得,他好像快哭了。
叶十一终究没有哭,把眼眶熬得和嗓子一般干涩,才喃喃低语:“原来陛下,是有心人啊。”
还以为他天生的情薄意凉,无情无心。原来,只是不对着他罢了。
不甘心地发问:“陛下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十一,或许见过。”
“比你好。”李固打断他的呢喃自语。
“从不沾花惹草,身边不欠风流债,没有你那么多哥哥姐姐妹妹,不像你没长眼色,不似你故作清高,绝不会谋害算计朕。”
叶十一听得认真,点了点头:“若十一有幸得见,是要自惭形秽的。”
李固瞧着他这副不温不火的模样,反而愈加来气,粗鲁地将他被子里抓出来。
叶十一只穿了亵衣,蓦地离开温暖被窝,陡然打颤,上下牙被寒气激得磕蹭:“陛下…冷…”
皇帝猝然松手,叶十一整个儿摔回去,默默钻回被窝,他垂低眼帘,不敢再看皇帝神色:“陛下…十一知罪,陛下责罚,十一领受。”
“待能下床了…定去陛下那儿,亲领赏刑……陛下,正德宫简陋,斯夜已深,陛下在这儿呆不惯的,早回紫宸殿歇息吧。”
“你好大的胆子,叶十一,险些要了朕的命,朕纵容你。你却还要赶朕走?”
皇帝本来火气没消,怒上加怒,他这几句就跟吼似的。震得叶十一直打哆嗦,连带着深夜寒气侵蚀入体,被窝里小将军颤抖得愈发厉害。
“………”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好像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
在一个本来就不爱他的人眼里,他如何解释,如何辩驳,如何自证清白,都是徒劳。
“那陛下…”木然转动的脑子,咔嚓拧着神经,艰难缓慢地思考:“陛下是要十一…侍…侍君…”
李固震怒,他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弯身去剥他的壳,要吃里边的肉。
叶十一慌忙躲闪,轻言细语:“陛下,这是姐姐的地方…下次…十一去紫宸殿找陛下…行么…”
至少正德宫这里,是干净的。
“……”李固收手。
叶十一确实快哭了,目下强撑着,眼圈红扑扑,眼尾抹上粉,不肯轻易掉眼泪,死死揪紧了被褥,细白的牙咬紧下唇,扭头钻进被窝,自欺欺人地躲起来。
“什么时候。”李固负手质问被子下那一团拱起。
“…明天。”朦朦胧胧的绵软嗓音闷闷传出。
“哼,”李固拂袖离去,“好自为之。”
叶十一竖起耳朵听外边动静,没有可怕的压抑的粗重呼吸,脚步声已经远去,隐约听见门外众人齐声说:“恭送陛下。”
这才敢长长松口气,绷紧的神经猝然松开,泪珠子就不争气地,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爷娘说他从小就爱哭,小时候但凡遇着个不顺心不称意,又哭又闹,揪着阿爷阿娘阿姐的袖子,非得家长们耐着性儿把毛给他顺平。
后来渐渐憋住泪腺,不能动不动掉猫尿,阿爷说男儿家有泪不轻弹,伤多重都不准哭,疼就忍着,苦就受着。
除非连三魂七魄都一块儿分崩离析了,否则就把眼泪水憋进肚子里,没人会心疼。
叶十一狠狠憋住,平躺在床上,被子蒙住脸,睁开眼一片黑暗。
“十一啊,”阿姐在唤他,“饿不饿?冷不冷?起来喝药么?”
小心翼翼的,怕惊扰了他似的。
被褥下的小将军把手攥成拳,左边抹一把左眼,右边揩一把右眼,掀了被子,没心没肺的模样,朝叶明菀笑嘻嘻:“饿了,要吃阿姐做的饼。”
叶明菀怔住,沉默地看他,忽然坐下身,就在他身旁,冰凉凉的柔夷覆住幼弟双眼。
“阿姐看不见,”叶明菀柔声道,“十一,想哭就哭吧。不告诉阿爷。”
死死地咬着唇,害怕发出一点儿声音,变成抱怨,不甘心,疑惑,难过。拼命摇头,不会哭:“不值得。”
为那样的人掉眼泪,不值得。
叶明菀笑了笑,松开他。
叶十一卷着被子挪到她身边:“阿姐,要是我…我走了,阿姐能照顾好爷娘吗。”
“放心吧。”叶明菀有所察觉,轻抚他脑袋,五指没入青丝,缓缓向下为他捋顺:“十一啊,去找个好姑娘,你爱护她,她照顾你。”
“……”叶十一认真思索,摇头,倔牛犊子的小脑袋总是转不过弯:“阿姐,我此身已是残躯,自来为佞幸者,下场都不好过。”
“哪能误了清白姑娘。”叶十一眨眼:“阿姐,我想好了,以后去塞北。在边城住下,一方窄院,养三只鸡四只鸭,一条看门犬,一只大花猫。”
叶明菀笑:“门前种两颗葡萄树,夏来好乘凉。”
叶十一重重点头:“好。”
“等陛下腻了…烦厌了…”叶十一小声嘟囔:“也许很快,他就放过叶家了。”
只是现在不能一走了之,他还肩负着叶家。
假以时日打消帝王疑虑,他自请离开长安,流放定居边塞,也过一过寻常人家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
想着,计划着未来,以前那未来里,总要偷偷被他塞进一个李固,现在只有他自己,他的鸡鸭猫犬和葡萄架。
屋外圆月高悬,屋内彻夜未眠。
翌日大清早,料想是下了早朝的时候。
叶十一陪叶明菀喝早茶。
姐弟俩正聊着天儿,陈明亲自带人过来,他手中握了一把缠软布的铁链。
叶十一对那铁链并不陌生,甚至当即变了脸色。
陈明走近,不忍打扰,犹豫再三,最终说出口:
“陛下让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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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不愿意透漏姓名的李某:妈,要船戏!!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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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也许大概是过几天会倒v
加更当然是…有一点的
记得提前把免费章康完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