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垂眸望向他,无声叹息。
“…二是灵入祠堂后世铭记。”叶十一将厅前蒲团抱过来,对着蒙尘的牌位,弯身叩首。
“可惜…或许有朝一日,这些愿望…都不能实现了。”
说本朝两百年来,荒唐帝王出过不少,最荒唐的当属那昏庸无能的懿宗。
天子沉迷美色,历朝历代皆或有之。懿宗却不沉迷女色,偏偏与叶家将军叶昀同进同出。
彼时叶昀已有儿女,至于夫妻是否和睦,无人知晓。叶昀那妻子还是年少时,先帝赐的婚。
有一天,懿宗召见叶将军,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只不过,这一次在紫宸殿中。
后来恩恩怨怨,纷纷扰扰,终落了个离乱下场。
懿宗疯魔,叶昀自缢,那段往事蒙尘,埋入光阴的晦暗中,漫漫历史长河之下,此后再无人听闻。
人心见望,如镜花水月,蜩螗啁啾,纷纭扰乱。
若自庞杂繁芜里,得见一线清络,辨是明非,一心一意朝向毕生所求,也算幸事。
“他一定得到了想要的。”叶十一忽然说:“懿宗是,叶将军也是。”
陈明不太理解:“但这二人,御史官们口诛笔伐,叶家不肯承认,值得吗。”
“……”叶十一茫然摇头:“不知道。”
他撑着蒲团,慢吞吞地起身,陈明伸手去扶,他摆手婉拒了,转回到供后人祭拜的香炉前。
伴随太.祖起于行伍间的叶家先祖,默默伫立于此,两百年间,如同院中那棵老去的银杏树,日夜注视着王朝兴衰起伏,家族辉煌凋零。
数一数开国贵族至如今,那些个钟鸣鼎食之家,混到了叶家这一步,子嗣凋零,难以为继的,也独此一家了。
明明是离皇权最近的宠臣,到头来,除了门楣清誉,一无所获。
一拜,二拜,三拜,合手放掌,额头磕地,虔诚如敬拜神明。
“陈明,借刀一用。”他摘下束发的发带,马尾散落。
陈明迟疑,终究将腰间佩刀取下,递给他。叶十一只用了靠近刀柄那部分,削铁如泥的御赐好刀,碰一下发丝便齐刷刷断落。
叶十一放下刀,将那一绺置于蒲团前,望向祖宗牌位,沉默良久,起身道:“走吧。”
陈明让开道路,叶十一出了祠堂,天光刺目,他眯了眯眼睛。
清扫的仆人已经在银杏树旁打扫了,扫帚刷刷扫过青石板,落叶萧萧。
转身要走,那仆人忽然叫住他:“嘿,小美人!”
陈明长刀铮然出鞘,叶十一闻声回头。
姓刘的匪头将扫帚扛上肩膀,一身叶家奴仆的粗布短褐,笑嘻嘻地跑上前来。
陈明愣住了。
起初的惊讶后,叶十一回神,微蹙眉头:“刘匪头,你怎么来长安了?匪窝被人一锅端了?”
“呸!”刘匪头啐:“瞧瞧你,说的什么丧气话。好歹差点做了本大王的压寨夫人…”
陈明的刀光雪亮。
刘匪头连忙改口:“不是,不是,别介别介,别动手啊,官爷有话好说嘛,嘿嘿。”
他看叶十一,挠挠后脑勺:“这不西域商队路过,我们本来要打劫的,瞅着他们来长安,爷善心大发,就放过他们了。”
“哦,”叶十一猜到了,“顺便让他们带你来长安。”
“小美人真聪明。”刘匪头拍手:“是啊,他们才有通关文牒。听说长安好山好水,遍地金银财宝美女如云……”
叶十一打断他:“那你怎么进了叶府?”
刘匪头掬一把辛酸泪:“商队那帮狗东西见我势单力薄,一些银两就将我打发了。长安吃住太贵,那点银两连进花楼都不够,恰好叶府管家买奴仆,你又是…”
他上下打量叶十一,笑容愈发灿烂,搓搓手凑近:“小美人,你是叶将军吧。你走后我跟人打听了,镇北将军里,就属你最年轻…”
陈明推开他:“不可无礼。”
“官爷,”刘匪头诚恳地说,“您有所不知,我和他已经结亲了。我们两口子说话,要不您,边儿呆着去?”
“……胡言乱语。”陈明呵斥,黑着脸心想,匪就是匪,跟胡拔山一个德性,就没个着调的正形儿。
但是刘匪头的样貌,让陈明感到极度的不安。虽然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但锋利的眉眼足以以假乱真,没有那么像,却有些诡异的相似。
是站在远处,晃眼一看,会乍以为是一个人的程度。
“离开叶家。”叶十一的语气并不温和。
陈明回头望向他。
实际上,只有在边塞时,才会恍然察觉,哦,叶十一是皇帝亲封的戍边大将军。
回到长安,他那番相貌不让人觉得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将军,反而更像一座摆在帝王身边极易碎的青瓷花瓶。
叶十一在长安,也从来不露出冰冷的一面,他知道这里是长安,远离风沙荒芜鲜血与战争,沉浸在繁华温柔乡中。长安居大不易,这里的人都在想着,该怎么留在长安,仿佛长安包容了他们的一切。
所以回了长安,要恭谨谦慎,要明礼克己,不能动不动喊打喊杀,不能把边塞那套粗鲁与随意带回精致的长安。
“咱们走吧。”陈明没来由地不安。假如放任叶十一和这流匪交谈下去,保不准李固那儿要出点事。
“等等,”叶十一抬了下手,示意陈明稍等,注视着刘匪头,“你不能在叶家。”
“为啥?”刘匪头不理解:“我来长安后,可规矩了,一没抢钱二没打劫三没逛窑子…”
叶十一看着他,欲言又止。
叶家收留流寇,传出去不好,而且,刘匪头和皇帝样貌有些相似处,被李固看见了,平白为叶家带来猜忌。
这时候,刘匪头充分发挥他的流氓特性,一副如果叶十一赶他走他当场就抱大腿的架势,表示坚决不会离开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而且是在叶家。
“……”叶十一无语:“那你切忌惹是生非。”
刘匪头大了胆子,伸手去牵他衣袖,挑着眉毛笑嘻嘻:“小美人,咱俩第一回见面,你是官我是匪,你却不打我,还随我回去。师爷说…你最后看我那眼神…”
不等叶十一出手,陈明铁青脸色,拔刀挥向他。
刘匪头眼也不错盯着叶十一,除去一开始视线在陈明身上停留须臾,接下来他始终看着叶十一。流匪的眼神不会文绉绉的掩饰,那眼神里分明是赤.裸裸的觊觎。
凛冽刀势卷起风声,刀刃雪亮如一道突如其来劈下的闪电。只须臾间,那刀距离流匪的喉咙不到方寸。
叶十一眨了下眼,刘匪头纵身后退,比兔子还灵活,宛如矫捷猎豹,在丛林中遭遇了足够多的危险,磨炼得警惕而狡黠,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陈明手下逃出。
刘匪头一口气窜到银杏树上,冲陈明挤眉弄眼:“官爷,你的刀子不够快。”
“下来。”叶十一狭眸。
“不,”刘匪头指着陈明控诉,“他打我。”
陈明:“……”
叶十一没回头,眼珠朝身后的陈明斜了斜。陈明收刀入鞘。
刘匪头抹了把额发,似乎完全不知廉耻为何物,自信道:“你喜欢爷,小美人。”
陈明作势又要拔刀,他比叶十一还急:“匪徒之辈,言辞戏弄我朝大将军,死罪难逃!”
“我们师爷看人很准。”刘匪头搬出证据:“他说,你对爷一见钟情。我不远万里来长安找你,在你家扫了大半个月的地,可算见着你人。”
叶十一看着他,淡淡地,扯了下嘴角:“你下来吧。”
刘匪头盘腿坐在枝干上:“你上来,我要和你说话,就咱俩。”
狡猾的匪徒不吝用上威胁伎俩:“否则爷就赖你家,不走了!”刘匪头兴奋地搓搓手:“咱俩结亲了,你家就是我家,我家也是你家。”
“将军怎么可能与你这样的流寇结亲!”陈明厉声呵斥。
刘匪头站起来,一手扶树干,一手自信叉腰:“我拐回去的,就是我的。”
叶十一朝银杏树步去,陈明拉住他:“十一!”
“……没事,去去就回。”
陈明着急:“陛下要你两个时辰内回去!”
“…我不是他的臣了。”叶十一想起自己割断的头发,幽声道:“以后,也不必听他的话,照他的吩咐。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陈明攥着叶十一的手腕,只觉得那腕子比从前细上许多,干瘦得能一把摸着骨头,皮肤冰凉得像刚从冰水中捞出。
青丝随风起伏,叶十一抬头,望向那与李固眉眼相似的流匪。
流匪不怕天不怕地,抢过皇亲国戚,拐过李朝将军,成天笑嘻嘻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
不像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从来不笑,板着脸坐拥天下,间或笑一下,则必是阴险,戏谑,戏弄。帝王心,海底针,谁也摸不清。
而流匪似乎从不藏心眼,轻易地能从他的表情和举动,看穿他心中所思所想。
陈明猝然松手。
叶十一走向银杏树。
第46章、秘密
46、
富贵非所愿, 与人驻颜光。
刘匪头发现一个问题,叶十一立在树下,就那么抬头看着他, 没有上去。
刘匪头说:“你上来啊。”
会功夫的人, 三两下就上去了。然而叶十一摇了摇头。
刘匪头摩挲下巴, 眼珠转了两转, 反应过来:“哦…你不会爬树。”
他笑嘻嘻地跳下去,身形落地,自以为优雅地撑住树干,叉着腰:“那我抱你上去?”
“不用。”叶十一看着他:“你不能留在长安。”
刘匪头纳闷不解:“为什么?我也没干坏事。”
叶十一:“……”因为和皇帝长得像?
刘匪头回身, 眼角余光斜过紧盯着他的陈明,抖了下肩膀,感觉被陈明盯住的后背嗖嗖直冒凉气。他拉了拉叶十一袖子:“我有事跟你说。”
和匪徒能有什么好说的?叶十一面露疑惑。刘匪头咬牙跺脚,压低嗓音:“嗐, 大事,关于你的…我那天在你家门房后扫地,听见你爹娘说话…”
他磋磨手指头,瞅了瞅叶十一:“小美人,说不定你听了, 就想和我回边塞了。”
叶十一无语:“你不是想留在长安么?”
“长安吧,”刘匪头嘶声,摩挲下颌, 一副沉思模样, “长安挺好, 但是呢, 这个长安…”他拧眉, 匪徒书念得不多, 绞尽脑汁地寻找言辞,最终纠结再三地评价,“长安太复杂,我看不明白。”
“…他是御前侍卫,”叶十一轻声道,“奉命跟着我的。”
刘匪头张大嘴,眼珠瞪出眼眶,下巴险些掉到地上,愕然不已:“御前…御御御…就是那个!皇帝!”
“嗯。”叶十一压低嗓音:“所以你要说什么?”
刘匪头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虽然他书读的少,但他并不蠢笨,既然皇帝的贴身侍卫跟着叶十一,就说明叶十一现在行动极其不自由,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监视中。
所以刘匪头接下来要说的话,必须重要到,叶十一为之惹怒皇帝,也是值得。
“嘶。”刘匪头附在他耳侧:“也许和你身世有关。”
陈明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那两人背对他,刘匪头与叶十一靠得太近,是但凡被李固看见,这两人其中必有一个看不见明天太阳的程度。
他俩小声说话,陈明也听不见,忍不住要驱使内力去探听,但总觉得那是小人行为,非君子所为。只好怀抱长刀站在石桌边,默默杵着。
刘匪头话音未落,叶十一垂低眼帘,低声提醒:“我姓叶,是叶家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是你娘亲口说的。”刘匪头比他纳闷:“我也不明白,但总觉得,她的意思就是,现在的叶将军不应该是…”
叶十一掀了眼皮,视线冷冷射向他。
刘匪头尴尬一笑,拍了下自己嘴巴:“你不爱听,算了。”
“……稍等。”叶十一回身看陈明:“你看见的,都要告诉李固对吧。”
陈明眼皮狂跳,强烈的不祥预感涌上来,他点了点头:“按照陛下吩咐,是这样的。”
“哦…”叶十一笑了下,回头拉拉刘匪头:“抱我上去。”
刘匪头惊讶得手足无措,有点欣喜,还有点紧张:“上、上哪里?”
叶十一抬手向上指:“银杏树。”
刘匪头咽口唾沫,喉结上下滑动,靠近叶十一,两只手臂自他腋下穿过,下移至腰间。
叶十一似乎瘦了许多,总之在玉城的时候,看上去应该是有肉的,刘匪头搂着他才发现他单薄得厉害。他拍拍叶十一后背:“你打仗的时候,我老远见过你,比现在精神多了。”
“还瘦了。”刘匪头有点心酸。
刘匪头这一抱,陈明吓得险些蹿起来,大喊一声:“匪徒放下将军!”
刘匪头压根没搭理他,将叶十一抱起来,三两下窜到树上。陈明眼睁睁看着,来不及阻止,无奈大喊:“十一!”
“我没事。”叶十一坐在树枝头,一手扶树干,刘匪头在他旁边,叼着树枝挑衅陈明。
陈明咬牙:“无耻匪类。”
“……李固说了,毫无廉耻的,是我。”叶十一自嘲似的笑笑:“陈明,你要接着看吗。然后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你李固。”
他扭头拉住刘匪头衣襟。
刘匪头机智地意识到不寻常,立刻端正坐下来,抬手揽住叶十一肩膀,状似亲密地贴近他,两人并肩望向树下的陈明。
“你不是这样的人。”陈明说:“十一。”
“我也不想那样被陛下当个玩意儿。”
“但他终究是皇帝,是天子,不可违逆,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叶十一垂眸:“你不愿意欺君,如实地告诉李固就好了。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告诉他。你所见,你所闻,如实坦白。”他强调道。
“……”
陈明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看不听不闻,他也不知道叶十一和这匪徒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那么就无从告诉李固,那样也谈不上欺君。他还是忠心耿耿的北衙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