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心思各异,倒也无暇顾及其他。
不多时,刘县令穿过一扇门,带他们来到平时会客的前厅,下人们低眉顺眼,规规矩矩的为他们泡茶,上点心。
谢陵瑜下意识掏出折扇,慢悠悠的晃着,身侧有一片阴影,他侧目望去,青丘玦低垂着眉眼,瞧着乖顺的很,见谢陵瑜看过来还疑惑的弯腰,小声问:“公子?”
那声音低沉轻柔,听的谢陵瑜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摆手道:“无事。”
过了一会儿,又犹豫的伸手拉过一把椅子,谢陵瑜漫不经心的道:“坐吧。”
青丘玦抿唇,看了看刘县令,一张有点小俊的脸上写着纠结,为难道:“公子,这不合规矩。”
谢陵瑜心里头翻白眼,面上却配合的冷下来,不悦道:“让你坐你便坐,不讲究这些。”
孟毅见状赶紧打圆场,不赞同的拍拍谢陵瑜:“云楼…… 云楼!你瞧你,怎么还动上气了,来…… 呃,小青啊你也累一天了,坐下歇歇吧。”
孙黔听见 “小青” 二字便低下头,手指揉了揉鼻子,挡住他抽搐的嘴角。
刘县令也赶忙道:“是啊,小兄弟请坐吧。”
青丘玦这才腼腆似的低着头坐下了,谢陵瑜瞬间侧开脸,属实不想看他矫揉造作的嘴脸。
急匆匆的脚步由远及近,谢陵瑜闻声扭过头,将白色袖袍随意搭在扶手上,看向那名侍卫,以及他身边的老者。
这老郎中鬓角生出几缕鹤发,面色瞧着还算红润,许是平日里好好调养过。
人至前厅,谢陵瑜给了个眼神,青丘玦便自觉的给老郎中搬了把椅子,那侍卫刚弯腰要作揖,谢陵瑜便摆手道:“不必多礼,小兄弟怎么称呼?”
此人面色黝黑,但生的周正,此前还特地下跪为百姓鸣苦,可见心中坦荡。
侍卫一愣,似是惊讶于京城里来的大人,居然会问他一个小侍卫的名讳,他不敢多言,只道:“小人柳岿。”
谢陵瑜偏头不着痕迹的与孙黔对视一眼,见他点头便笑着对柳岿道:“我们初出茅庐,日后还请柳侍卫多多关照了。”
柳岿不可置信的抬头,又匆匆低头,屈膝就要跪下:“多谢大……”
只是这还没跪下去,一个石子便不重不轻的打在他的膝盖上,柳岿微怔,他也是习武之人,便抬头朝石子袭来出看去。
孙黔皱着眉,一板一眼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许跪了。”
柳侍卫红着眼朝他作揖,谢陵瑜瞧见他眼中泪花,无奈的挥了挥手,一本正经道:“好了,我那行礼中有一要物,便是放置在木盒中,柳侍卫可否帮我跑个腿,好生放入房中?”
柳岿自然愿意,行了个礼便恭恭敬敬的告退,都忘记去看刘县令那黑沉的脸色。
谢陵瑜能忽略他的脸色,却不能忽略身边传来的轻笑,他警告的瞪了青丘玦一眼,青丘玦无辜的低下头。
那木盒哪是木盒,分明是大号的食盒,可不是要物吗,心头装着谢大公子的心头好,什么莲花酥、龙须酥、绿豆糕…… 应有尽有。
谢陵瑜定了心神,看向老郎中温和的问道:“镇上如今情况如何,老丈可否详细说说?”
老郎中捋了把黑白参半的胡须,叹息道:“如今怕是有些不好啊,镇上死了不少人了,百姓心里头有怨气,活着的人也死气沉沉,这瘟疫委实是霸道,老朽行医三十余年,也只在古籍上见过相似的。”
谢陵瑜皱眉,心下略沉,“老丈的意思是,如今这瘟疫仍无药可医?”
老郎中摆手,有些混沌的眼珠中含着清晖,能叫人安下心来,他耐心道:“不尽然也,并非无药可医,老朽这些天与诸位大夫研读古籍,如今也快有成果了,眼下也有可以遏制的药,但总归是治标不治本,瘟疫人传人,这药赶不上病,我们也是束手无策啊……”
“有些没耐性的,指着咱们鼻子骂,指着天骂,怨天怨地的引起暴动,这人啊不能动气,心中若有郁结…… 便是在燃寿,我们是顾得了前头顾不了后头。”
谢陵瑜心下叹息,倒也不能怪百姓如此,人生了病心中本就焦躁不安,若总瞧不见希望,怨气大也是常态。
他亲自给老郎中沏了杯茶,稳稳当当的递过去,“老丈,诸位辛苦了。”
这郎中本已是颐养天年之际,如今却在这怨声载道的镇上受累,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老郎中受宠若惊的微微起身,恭敬的接过茶,叹息道:“公子折煞老朽了……”
谢陵瑜摇头,“如今还得劳烦老丈…… 那我便不多留了,镇中百姓还等着诸位的救命药,拜托了。”
老郎中点头,起身告辞:“定当竭尽全力。”
谢陵瑜欲送,一直没说话的刘县令却挂上笑脸,轻轻按住他道:“公子且回去歇会儿,这里下官来送便好。”
谢陵瑜会意,只好冲老郎中笑笑,刘县令领着老郎中向外走,前厅便只剩下他们四个与刘府下人,但他们并不敢掉以轻心。
孟毅打了个哈欠,适时道:“回去还能歇两个时辰,走吧。”
其他三人自然没有异议,这脚刚迈出去一步,青丘玦就被叫住了,那人也是一身小厮打扮,有些紧张的道:“哎,小兄弟…… 你随我来吧。”
几人这才反应过来,小厮住的地方与他们不在一起,青丘玦笑了笑,竟真的走了过去。
不行,这样一来他们行事不方便,带在身边商量什么都好说,谢陵瑜眉头一皱,按住青丘玦冲那小厮道:“这是贴身伺候的,随我一起便好。”
那小厮一愣,也不好多言,只能笑着应下,去将青丘玦的行李送到谢陵瑜房中。
而青丘玦全程都是一副仍任拿捏的样子,敛去所有锋芒,留下个看似无害的软壳,谢陵瑜扪心自问,若是今天他毫不知情,真的能堪破青丘玦的伪装吗?
不一定,或许真的不能。
孟毅和孙黔身份在,不必像之前那样挤着睡,各自回到房中休憩。而此刻谢陵瑜摸了摸柔软舒适的床铺,端坐在床头与青丘玦对峙,尽管这人是留下来了,但架不住他们又要两看相厌了。
谢陵瑜叹息一声,认命的和衣滚到里头,自暴自弃的拍了拍身侧的空挡,大方道:“来吧,现下还能眯上一会儿。”
青丘玦也不客气,他进了屋就收了 “神通”,瞧着一点也不好欺负,漫不经心的打了个哈欠,慢悠悠的躺下了:“嗯。”
两人皆闭上眼睛,心中却清明的很,毫无困意,只是疲惫罢了。
如今…… 控制不住的瘟疫,怨气冲天的百姓,倒真是有场硬仗要打,只是战场上冲锋陷阵,最坏不过兵败葬黄沙,以身殉家国。
可这场仗…… 他们败不起。
51 镇中动乱
约摸一个多时辰后,外头的天色亮全了,两人默契的睁开眼,整理微乱的衣襟,闭目养神了这么久,精神都好了很多。
青丘玦不等谢陵瑜吩咐,便挂上小厮招牌的腼腆笑容,去隔壁叫人起来,谢陵瑜不动声色的跟着,琢磨着想要学个技巧。
谁知他们刚迈出门槛,便遇上了正在敲孟毅房门的孙黔,谢陵瑜心道也是,孙黔到底是小将军,对时间的把控很到位。
孟毅听见动静揉着眼睛出来,糟心的打了个哈欠,往谢陵瑜跟前凑去,嘴里嘟囔道,“走吧,咱们现在去做什么?”
他们初来乍到,对这里的近况一无所知,老郎中也说了如今百姓生怨,当下还是先去各处看看情况为好,不能操之过急。
谢陵瑜沉吟片刻,询问三人,“先去看看情况再定,你们觉得呢?”
孙黔点头,吩咐下人去准备暂时防疫的药,他沉默片刻,犹豫的说起自己方才打听到的消息,“外头情况怕是不太好,据我刚刚了解,前夜刘县令强行下令,染上瘟疫的人被关在镇西,未染上的被关在镇东。”
这会儿四下无人,青丘玦眸色暗了暗,语气莫测,“强行下令?”
难怪坏事,不与民众沟通强行下令,染病的至亲被人压走,不知生死,官员不顾百姓如何哭叫,冷漠至极,本就难以令人信服,也许本意是不让病情扩散,只是如今…… 怕是会引起暴动。
谢陵瑜叹息,心中不赞同这一做法,他正要开口,就见方才取药的下人急匆匆的跑过来,脸上尽是惶然无措。
几人对视一眼,心下都生出不好的预感。
下人喘着气带着哭腔道:“大人们快去瞧瞧吧,镇东那帮百姓带着农具跟咱们的人打起来了!”
谢陵瑜瞳孔骤缩,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不等下人说完,孙黔和青丘玦先动了,朝那处疾步赶去,谢陵瑜回过神,拉过孟毅就跑,生怕慢一步就来不及了。
最糟糕的情况还是来了,他们人还未到,便听到嘈杂的叫骂声,谢陵瑜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抿着唇松开了孟毅的手,往外一瞧。
官员侍卫手忙脚乱的拦,激愤的百姓手里拿着锄头、钉耙这些农具,见人就抡,官民相互推搡的地方,平白无故的生出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一边是狰狞慌乱,一边是哭天抢地。
地上不小心摔倒的人被踩上好几脚,其中还有迷茫害怕的孩子,站在原地委屈又害怕的大哭,被人带倒,又被人扶起,他们仰着头只见大人们狰狞的面目。
孙黔和青丘玦及时赶到,一声不吭的去扶被推到地上人,那些人被扶起来后有些一声不吭,有的直接厌恶的推开他们,在恶狠狠瞪上一眼,但也有人会轻声说句 “多谢”。
青丘玦见谢陵瑜顿在那里,在人群里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又去安抚百姓,谢陵瑜看见他脖子被人不小心抽了一巴掌,但他没吭声,只是冷着脸继续去扶,默不作声的将哭闹的孩子抱到空旷的地方,免得被不小心波及到。
谢陵瑜脑子突然就嗡的一声,他明白此刻最应该稳住的就是自己,因为他是陛下钦定的人,他不开口,孙黔他们便开不了口。
“够了!” 谢陵瑜厉声喝道,平日里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怒气,如玉的面颊染上粉色,胸口剧烈起伏两下。
人群安静了一瞬,突然更加激动了,骂声一片,指着他们的鼻子破口大骂,有的甚至捡回了钉耙就要往前冲。
刘县令便是这时候赶到的,他一瞧这架势就知道不好,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谢陵瑜冷着脸走到人群前,将青丘玦和孙黔拉回来,手指微微颤抖,声音却沉稳有力,他朗声道:“我乃陛下钦定前来救疫,现在所有官员听令,全部退下!”
若眼前的是敌人,他提剑的手不会有半分犹豫和颤抖,可如今眼前的是无辜的百姓,百姓们指着他们痛骂,群情激奋。
谢陵瑜目光掠过他们的脸,心中情绪复杂。
百姓原本都准备硬拼了,一听这话觉得不对劲,反而渐渐安静下来,略微冷静的他们面面相觑。
官员们踌躇不定,都向谢陵瑜身后的刘县令看去,谢陵瑜瞧着怒火中烧,面色愈发冷淡,一字一顿的怒喝:“…… 给老子退!”
这一声来的突然,就连孙黔都忍不住侧目,小心的看了一眼气头上的谢陵瑜,跟在后头的孟毅身子一抖,他们兄弟多年,真是头一回发那么大火。
刘县令腿一软,其他官员赶紧低下头,纷纷往边上让去,不敢不听了。
谢陵瑜看也不看走到身侧战战兢兢的刘县令,只是看着这群百姓,突然冲他们一行礼,百姓们下意识的后退,经过这么一出,怒火反倒消了大半。
见他们冷静下来,谢陵瑜这才道:“在下先与各位乡亲赔罪了,未妥善安置各位,是我们的过失,但还请诸位听我一言。”
众人没有应声,但也没有拒绝。
谢陵瑜这才松了口气,紧绷的背脊松懈了些许,他温声道:“如今镇西那头是你们的亲人,将你们分开实属是无奈之举,诸位也知道这瘟疫传染,药物是可短暂预防,但它有时效,也并非一定可防。所以我们只好出此下策,许是官员们太过粗鲁,惊扰了诸位,谢某在这里给大家陪个不是。”
人群窸窸窣窣的说起话来,谢陵瑜也不着急,耐心的等,果不其然,人群中一个壮汉瞪眼,质问道:“你们少说漂亮话!我婆娘孩子都在对面,你把我们关起来叫怎么个意思?”
谢陵瑜指节轻敲折扇,这意思是好歹能谈,他不急不慌道:“非也,在下是来放人的。”
那壮汉先是一愣,很快又换上一副凶相,恶狠狠道,“少婆婆妈妈的,我们要讨个说法!”
很多人附和起来:“对啊…… 我们要个说法……”
谢陵瑜心思活络,早就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你们看这样如何,我能放你们,但放不了镇西的人,他们已经染病,为了你们的安危,也为了他们着想…… 不如你们照常做一日三餐,平时在外面嘱咐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