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下属被这一下子打蒙了,不可置信的捂住脸看他,嗫嚅道:“…… 将军。”
谢陵瑜看着眼前这出闹剧,神色微冷,径自站到一众郎中前方,是十足的保护姿态,后头的郎中叫骂声小了些,只剩下愤愤不平的嘟囔。
他们的埋怨传到谢陵瑜耳里,让他勉勉强强拼凑出一个大差不差的原委。
大约便是这林家军平日里在京城嚣张惯了,巡视时一副高傲嘴脸,本就叫人瞧着不爽,他们此次只是押送粮草的官员,按理说不应该插手瘟疫之事,可他们越过谢陵瑜这个主官,堂而皇之的去阁楼指指点点。
一进门便嫌弃的挥手,一会儿说这地方脏乱,一会儿有说他们窝在一起能讨论出个什么玩意,原本他们还能忍忍,十分想念当初谢陵瑜的彬彬有礼,谦逊有度的样子。
谁知这属下记恨谢陵瑜的下马威,阴阳怪气的讽刺谢陵瑜办事不利,就连这些小事都安排不好,那匪气郎中本就是个暴脾气,他向来爱憎分明,这些日子谢陵瑜几人的真诚他们看在眼里,这帮人算什么东西,于是他当场拍案而起,将那下属骂的狗血淋头。
这次郎中们没拦他,大家合起伙来将他们撵了出去,这下属显然也没想到这次居然碰上了硬茬,当即就有些心虚,其他同僚拿不准注意,这才去叫了林城过来,便有了现在的这一幕。
谢陵瑜换了一袭青衫,显得格外出尘,他沉下脸来,竟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林将军,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林城脸色难看,不着痕迹的瞪了一眼自己的下属,他如今是骑虎难下,照这情况的确是他理亏在先。
但有一说一,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一个小辈赔礼,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他一脚踹向那位惹事的下属,那人被他踹的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个结实,好歹也是耀武扬威惯了的,这般掉了面子让他难堪至极,但碍于林城的威严,只能憋屈的低着头一声不吭。
但林城显然不打算放过他,森冷的声音令他背脊发凉,“怎么,等着本将军给你赔礼吗?”
那属下脸色一白,堂堂七尺男儿犹如被罚的孩童,战战兢兢的看着他,瞧不出半分方才的嚣张气焰,“将,将军……”
林城眼神更冷,几乎带上了久经沙场的煞气,那属下不敢多言,对着谢陵瑜屈膝跪下,艰涩道:“公子恕罪,诸位大夫恕罪……”
谢陵瑜却压根没看他,心中冷笑一声,原先想着找机会搓搓林城的锐气,没想到天助他也,将这机会送到了他跟前。
这岂有放过之理?
谢陵瑜嗤笑一声,没有理会那属下的话,而是淡淡道:“将军是爽快人,那谢某便直言了。”
“于公,在下乃陛下钦定之人,若林将军有心救繁镇百姓于水火,何故晚宴之上将这大好的机会让给小辈,于私,无意得罪将军,谢某不过心中有片天地,怀着报国之心,还望将军海涵,不要因为私人恩怨为难晚辈,如今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这一段话令大家恍然大悟,看向林城的眼神也变得不屑鄙夷,这两者的行径做派大家看的分明,早前便觉得京中不太平,这么看来确实不是空穴来风啊。
林城握紧了拳头,阴狠的目光死死盯着谢陵瑜,谢陵瑜分毫不让,目光温润中透着不易察觉的警告,两人目光相对,已是一种较量。
65 死心眼的故人
作者有话说:现在越深沉,以后越狼狈。
按照林城睚眦必报的性子,今日之事断然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但谢陵瑜的话令他有了几分忌惮。
聪明人向来不会让自己处于一种被动地位。
正如他所言,于公于私都是自己理亏,若今日在不依不饶的闹下去,对他来说没有半分好处,林城目光阴鸷,半晌却笑了,略微弯腰对谢陵瑜一行礼。
“今日是本将之过,还请谢公子莫怪。”
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要知道如今林家 “金贵”,朝中诸位大臣都没有这份 “殊荣”。
谢陵瑜见好就收,回礼规规矩矩道:“晚辈不敢,将军今日想必也乏了,晚辈便不留了。”
言外之意是,赶紧回你的屋子睡觉去,别在这碍手碍脚的给人找麻烦。
林城没在多做纠缠,顺着谢陵瑜给的台阶下,他的部下一个个像是夹着尾巴的狗,不敢多吠半声,战战兢兢的跟在他身后,林城路过他时脚步微顿,留下个意味不明嗤笑,谢陵瑜面不改色,只当他放了个响屁。
他转头安抚诸位郎中,好生将人请回阁楼,又冲围在一起的父老乡亲一拱手致歉,命人给百姓分发粮食。
众人心中这才安了些,侍卫们轻车熟路的将百姓请回屋中,与之前针锋相对不同,这次他们动作轻柔,客客气气,百姓也不在推搡他们,而是顺从的离开,有些相识的还能唠上两句。
谢陵瑜见此松了口气,忽而听闻身侧的人低声道:“做的不错。”
他有些惊奇的看过去,忍不住生出些许雀跃,就好像幼时得到褒奖似的,谢陵瑜张了张口,却发现竟叫不出一个合理的称呼。
叫青寨兄讽刺意味太强。
叫青寨生疏。
小青恐怕会惹他生气。
他们总是有分寸的避开这些,而分寸便是鸿沟,谢陵瑜莫名觉得心情又落下去了一点。
他们二人沿着小路往回走,静谧蔓延开来。
谢陵瑜犹豫,试探的道:“…… 小青?”
身边的人骤然顿住,谢陵瑜心中叹息,看来要生气了,刚想好哄人的措辞,便听见青丘玦低叹一声,妥协似的道,“阿诀。”
谢陵瑜笑容一僵,敏感的捕捉到熟悉的字音,愣怔的抬头看他,可这次青丘玦没有看他,而是若无其事的继续向前走,声音也带上了些许落寞,“是诀别的诀。”
——也可以是玉玦的玦。
或许是私心作祟,想听他叫一声 “阿玦”。
“…… 阿诀?” 谢陵瑜喃喃自语,思绪乱了一瞬,余光却忽而间瞥见前方略显孤寂的身影,他穿着粗布衣裳,身形修长,衣摆在长风中微微起伏,周身似有一层挥之不去的迷雾。
他方才说,是诀别的诀。
谢陵瑜心里乱的很,似乎明白了他为何对于自己的名字避而不谈,他身姿气度摆在那里,似是高门子弟,又像漂泊在外练就的一身淡漠。
也许是家中生变,也许是别的原因,才会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字。
他想起青丘玦说起 “善客” 时的轻嘲,“若有家可回,谁愿漂泊在外?”
想起青丘玦喜欢靠在窗边朝外看,可如今一想,镇中百姓闲暇时,不也是这样望眼欲穿的朝着镇西瞧吗?
他们初识时,自己总念叨 “青丘玦”,是否让他心中酸楚,分明是相似的字,却是不同的期许。
这便是他不愿提及的原因吗?
酸软微涩的滋味在心头蔓延着,谢陵瑜匆匆追上前方的人影,那一刻他有些恍惚,因为一字之差带来的心乱平静下来,似乎青丘玦的面容模糊起来,取而代之的是那张清秀却又格外顺眼的脸。
不可置否的是,青丘玦的确是他钦佩又敬仰的人,这点不会变,只是星辰虽美,却只可远观。
即使是青丘族灭,他也可以卷土重来,这样的人不需要别人去操心。
也许阿诀也是这一类人,可莫名的,谢陵瑜觉得他是需要自己的。
纷飞的衣袂被握住,青丘玦侧目望去,撞进一双小心隐藏着关切的眼眸,他恍惚了一瞬,就好像秋猎那日一样,小心翼翼的凑近自己。
“阿诀,我那日让刘县令给你做了几身合身的衣裳,明日便能穿上了。”
他眼中一片坦荡,藏不住半分情义。
“谢家有恩必报,公子不必当做是玩笑话,这份恩情我会一直记得,承诺无期。”
这一刻,青丘玦的目光变得有些愣怔,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褪去,回到了当年,那时青丘仍在,小辈们总是叽叽喳喳的跟在他后边,孙黔时不时找他约架,他也会任性的同父亲争辩,然后摔门而出……
“…… 阿诀。”
突然,略低的声音响起,似是刺破美好的利刃,青丘玦眼神清明起来,看向眼前有些窘迫的人,神色不自觉软下来,犹豫着抬手,不太熟练的揉了揉他的脑袋,“多谢。”
可那都是过去了。
他们身在突发瘟疫的繁镇,天下也换了副样子,过去不在,眼前却并不那么糟糕。
许是遇见了位死心眼的故人。
即使他改头换面,即使不知道他的身份。
也仍旧固执的将他当做了重要的人。
谢陵瑜尚且愣怔着,就被人一把拥进怀中,头顶传来陌生又熟悉的嗓音,是他没听过的温柔,“有劳了。”
那一瞬间,谢陵瑜瞪大了眼睛,耳畔是强健有力的心跳,温热的躯体紧贴着,随着呼吸起伏,这是他第一次与除了娘亲以外的人这般亲近。
幼时与贺蔚尽干偷鸡摸狗的事,不会有这样的温馨时刻,后来回到谢府循规蹈矩,更不曾有这样的时候,父亲最亲近的动作,也只限于轻揉他的脑袋,反倒是他,总是会扑过去抱住父亲。
可这不一样。
谢陵瑜感受到青丘玦将头搁在他的颈窝,温热的呼吸掠过颊边,热意蔓延,他心中又酸胀,又喜悦。
这是阿诀,平日里嘴毒又会算计,谢陵瑜总觉得看不透他,可他如今终于微微低下了头,像是归巢的倦鸟般拥住自己,这才显现出一丝脆弱的情绪。
那捉摸不透的雾气似乎也接纳了他,谢陵瑜听见头顶显得柔和的声音,忍不住也抬起手抱回去,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喜悦,也没有说什么煽情的话,只是极轻的叹息一声,“没事的。”
青丘玦很快松开他,两人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慢悠悠的往回走,此刻天色渐沉,谢陵瑜想起小阿宿,心里痒痒,两人携手去了趟孟毅的屋子。
没想到一大一小相处的还挺好。
孟毅抱着孩子,脸上表情有些古怪,见他们二人来了仿佛看见了救星,反手关上门便扯他们过来问话,鬼鬼祟祟中又带着严肃,“云楼,你同我说句实话,这孩子究竟什么来头?”
谢陵瑜知道他这是看出不对来了,也学着他露出严肃的表情,“就是在湖上捡来的,真不是抢的。”
孟毅看着熟睡的孩子,想跳脚又生生压住了,他看看孩子的脸,又看看明显逗他的好友,在看看默不作声的青丘玦,只想叹气,“…… 云楼!”
谢陵瑜见状赶紧拍拍他,安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凑巧罢了。”
他说着捏了捏小阿宿的手,声音放柔了些许,“小阿宿真的是我们捡来的。”
孟毅神色复杂,低头仔细看着小阿宿的脸蛋,孩子虽小,但稚嫩的五官尚未长开,即使如此,也能模模糊糊的瞧见日后的水灵样子,这分明与前太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平日里轻松欢脱的表情渐渐淡了,剩下一派凝重,孟毅倒不是怕惹祸上身,而是担忧小阿宿的以后,就凭这幅长相,他们根本没办法将孩子带回京城。
谢陵瑜心中虽有不舍,但形势所迫,他准备将小阿宿托付给贺蔚,贺府是他长大的地方,知根知底,倒也安心。
若实在不成,便交给 “戮”。
他拍了拍孟毅,低声道:“小贺会照顾好他的,若是心里惦记,随时都可以去看。”
孟毅怀抱着熟睡的小阿宿,勉强点了点头。
交代了一番,两人回到自己的屋子。
谢陵瑜坐在案前,青丘玦凉了两盏茶水,斜靠在窗口。
信如今差不多已经送至京城,孙黔马不停蹄的赶往南凌,谢陵瑜正琢磨着需要多少时间,便听青丘玦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道,“最迟后日。”
以孙黔的能力,约摸明日傍晚便能传来消息,他为人虽然愚钝,但动起手来绝不含糊。
谢陵瑜缓缓抬眼看他,心中疑惑为何他对孙黔会这样了如指掌,青丘玦却像是没看出他的狐疑,笑道,“我猜,他会直接绑了城主和南凌知府。”
南凌并不是什么富饶之地,想来二位大人也预料不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谢陵瑜这些日子也略微了解了孙黔的性格,想要短时间内控制住南凌城……
谈是没必要谈,纸包不住火,若他一开始弃暗投明,孙黔说不定还能温和一些,可他为了自己头顶的乌纱帽,残杀无辜百姓,将南凌城弄成这幅模样,已经是罪该万死。
谢陵瑜没有深究,附和的点头,“等他来了消息,我们也差不多送走了林城,届时便看诸位郎中们的本事了。”
说着,他走过去将青丘玦身后的窗户打开,晚风幽幽的吹进来,谢陵瑜也趴在窗口,和他一起注视着远方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