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将此事说完,村民一片哗然,眼中不由自主的染上了一层晶亮的希望。
每个人心头都不约而同的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
这位谢公子会像传闻里的那般,给他们带来福泽吗?
如今他们,也算是有盼头了。
而谢陵瑜并不知晓,自己已经成为了村民们生活下去的指望,他此刻踏上一块废墟眺望莫江,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每次抨击在岩石上,都发出 “轰隆” 巨响,令众人的表情严肃起来。
谢陵瑜负手而立,望着那江水冲击在岩石上溅出的白浪,眼中是一片沉静。
此乃莫江,水患根源处。
莫江真的很大,大的让人心底刚生出那几分豪情壮志烟消云散,只剩下一派凝重的深思。
谢陵瑜特地束起的墨发被风扬起,凭添了几分少年郎的意气,他看着莫江出神,不但没有心生退怯,反而有种跃跃欲试。
实则情况并没有很糟糕,他们只需要稳住水情,先江莫江积水导出,多挖几个分支流向隋江与雁江,待将水位平稳,方能修建好堤坝。
剩下的,就完全可以放手交给莫随等当地官员了。
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参与治水的人员已经到齐,青丘玦命狐面领着他们,几个队伍有条不紊的安排治水事宜,这里头大多都是有经验的,水性都很好,更何况青丘玦早已安插了他们的人在其中。
谢陵瑜走在最前面,为了方便换上了一身劲装,江水毫不客气的溅到他们身上,似是示威,众人按照定好的流程疏通江流,莫湖那里仍在艰难的修筑堤坝。
众人埋头苦干,阳光淡去,显得幽寂。
来时是正午,去时天暗沉。
夜里看不太清,水路湿滑,恐有危险,便没有继续下去,他们同百姓告别,谢陵瑜与青丘玦回到客栈,洗去一身污浊。
治水难得是不能一蹴而就,这是个耗费人力的过程,急也没有办法。
劳累了一整天,谢陵瑜倒不见疲惫,他坐在案前核对着账本,他手拨算盘,几乎有了残影,嘴里还念念有词,“五万两千六百两…… 八百二十两……”
青丘玦沐浴出来,周身萦绕着尚未散去的雾气,抬头就瞧见他头发也不擦,专注的算账,看来这是打定主意要重戮大出血了,他心中略微一想。
可就这么一会儿走神。
待他反应过来时,低头望去,不知何时手中的白布竟已经搭上谢陵瑜肩头的墨发。
而他的手不受控制的揉搓了两下,这让沉浸在账本中的谢陵瑜一个激灵,转头一瞧是他,又舒了口气,继续拨弄那算盘。
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似撩拨着心头的软肉,反复研磨。
那份信任被摊开放在青丘玦眼前,轻而易举的取悦了他,青丘玦沉默片刻,慢半拍的替他擦拭头发,手上的力道却是克制的。
“阿诀,今日可累着了?” 谢陵瑜感受到身后的温热,发丝偶尔会被轻扯,他顺着力道摇晃,并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恰到好处,很舒服。
青丘玦仔细替他揉搓着发丝,闻言又是一顿,“无妨。
过了会儿才轻笑一声,调侃道:“倒是你,精力还挺旺盛。”
谢陵瑜一拍账本,得意一笑:“原本还是有些疲乏的,奈何一想到这开支……”
剩下的话他没有明说,如今林城入狱,这些年搜刮了不少 “油水”,可要尽数填补自己埋下的恶果了。
谢陵瑜笑的有些蔫坏,就着青丘玦的手抬头,后脑恰好抵在身后替他擦拭水渍的手上,那双眼睛灿若星辰,屋内的烛火跳跃其中。
青丘玦瞳孔骤缩,他的手不自觉收紧,又有些慌乱的松开,胸腔传来强有力的震动。
可他没有第一时间抽身离开,青丘玦凝视着那双清亮的眸子,他清楚的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似乎要挤走满室暖光,独占那一处地方。
这种感觉令他忍不住沉沦其中,青丘玦下意识低下头想要看的更清楚,像是着了魔一般,谢陵瑜没有躲,不由自主的抬手抓住青丘玦垂下的衣袖,有些愣然的看着他。
两人的呼吸喷洒的对方的脸上,清晰又暧昧。
青丘玦这才犹如当头棒喝,醒了个彻底,他猛的拉开距离,欲盖弥彰的将谢陵瑜的头扶正,将白布丢给他,声音有些压抑,“自己擦。”
撂下这句话,他匆匆推门离开,谢陵瑜下意识站起来跟着走了两步,手里还抓着那白布,喊道:“阿诀,你去哪?”
青丘玦的声音有些含混,只道,“去交代点事,不用等我。”
那颀长的身影远去,谢陵瑜却像是回不过神似的站在门口良久,他摩挲着手中的白布,耳廓连着面颊绯红,修长的手指抵在唇边,轻咳两声,似是要将那份旖旎的感觉散去。
方才,他几乎以为阿诀要亲上来……
他有些懊悔方才自己如此怯懦,分明那么近的距离,他却不敢去瞧阿诀的神色。
谢陵瑜擦干头发,躲进暖和的被窝,将头也埋了进去,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敢光明正大的想。
想一些平时不敢深思的问题。
…… 阿诀对他也许并非没有感觉。
他们方才离得极近,谢陵瑜努力回想着,自己似乎听见了阿诀的心跳,很快。
快到让他难以辨别究竟是谁的心跳。
他扑在自己脸上的呼吸似乎也不平稳,带着火热的意乱情迷。
所以。
所以……
谢陵瑜慢慢瞌上眼睛,困倦如潮水般将他吞没,迷糊中他仍没想出个所以然,只是嘴角微微翘着,像是做了什么甘甜的美梦。
——————
另一边,青丘玦与狐面、金缠坐在桌前,面面相觑。
青丘玦确实是有事吩咐,也不算完全落荒而逃。
金缠听明白了,意思是在村子后面建房的事要抓紧动工,治水不易,总得让人有个指望,别满身疲惫回家还要蜗居在一个破落的屋子里。
若有人家困难,能帮便帮,村子里大多男子都去治水了,地方官员也都在内,自然要照顾好他们的亲人。
莫湖似一盘散沙的人心,到底是聚拢了些。
狐面一言不发的听着,表情有些阴郁。
青丘玦心中有数,起身离开,果不其然,狐面自己跟了上来,青丘玦放慢脚步,两人在客栈后院中的亭子里站立,晚风微凉 ,却很宜人。
“怎么?” 青丘玦侧目看他。
狐面低着头,声音有些暗哑,“怀瑾,君王是天,百官如云,子民乃蝼蚁。”
“这是我从小就明白的道理。”
青丘玦轻嗤一声,笃定道:“你若真这么以为,便不会来问我。”
狐面没有反驳,而是靠在柱子上,轻声道:“是啊……”
“我依稀记得父皇当初还是个闲散王族,他告诉我子民是很热情的,并非蝼蚁,君王也难以为天。”
“可后来他登上王座,像是变了个人,与害死我母后的女人生下一个想要加害于我的皇弟,你说可笑不可笑?”
青丘玦没有说话,静静的听着。
狐面仰头,眼睛赤红。
“你说是不是帝王无心,是不是登上那高处的人…… 都会如此?”
此处静谧,能将情绪无限放大,青丘玦借着夜色,能将心中的人看个清楚,从父亲到族中小辈,太子殿下…… 最后化作谢陵瑜的脸。
他缓缓开口,夜风中的话语显得温和,“非也。”
“贤君爱民,识官。”
“忠臣不叛国,天下则明君,凌易,你心中已有打算,何必介怀过去?”
狐面的表情有些愣然,心中回味着 “凌易” 二字,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
“怀瑾,我好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叫我了。”
脸上的人皮面具戴久了,都忘了自己原本的相貌,他曾以为来到了异国,便能逃过使命,却不想在这里让他遇见了一群傻子。
以身犯险,求个虚无缥缈的天下太平。
青丘玦拍拍他的肩膀,觑了眼天色,摆了摆手,“好好想想。”
狐面应声,侧目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独自坐在凉亭的石阶上,觉得寂寞,便召来两个傀儡。
一左一右陪着他。
——————
屋内,烛火已熄。
青丘玦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放轻动作褪下衣物,这才走到床边。
塌上的人呼吸平缓,青丘玦没有立即上去,心烦意乱的反思。
之前同塌而眠是为了方便,可后来呢?
后来他是因为什么而没有开口,青丘玦自己也说不清楚。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之前那是无意的。
今日,方才。
他到底想干什么?
青丘玦犹豫了,答案几乎就在眼前,可他盯着眼前窝成一团的人,一向果断的猎者,却不敢举起弓箭。
半晌,脚步声离去。
青丘玦走出了屋子,将金缠揪起来给他重新安排了一间屋子,就在对门。
金缠欲言又止,几次看看对面,又看看屋内,觑着青丘玦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老大,你跟谢公子吵架了?”
青丘玦摇头,金缠刚松了一口气,就听他问,“金缠,何为心悦?”
金缠瞪大眼睛,一口气吊在喉咙管,结结巴巴道:“啊…… 心悦就是…… 就是……”
救命啊为什么老大会问这种问题啊!
问题是金缠也不知道金缠他只爱钱啊!
就在金缠绞尽脑汁的想着 “心悦” 究竟作何解释时,青丘玦突然糟心的摆摆手,“行了,去休息吧。”
在他问住口之际,就已经有答案了。
81 人皮面具
翌日。
谢陵瑜悠悠转醒,睁开略显迷茫的眼睛,盯着身侧空荡的位置发呆,半晌,他伸手摸了摸,轻轻叹了口气。
没有温度,也没有褶皱,说明青丘玦彻夜未归。
昨晚飘上天的心思顿时荡到谷底,谢陵瑜心头失落之余混杂着一缕忧愁,凝眉沉思。
会不会是阿诀看出了什么?
一边又忍不住心生希冀,也许是真有要事,干脆在别处歇息了呢?
谢陵瑜心不在焉的起身穿戴整齐,下楼早早候在了客堂,他寻了处偏僻的角落坐着,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楼梯口处。
客堂并没有多吵,是恰到好处的热闹,谢陵瑜看着他们谈笑,紧绷的心弦这才稍稍放松了些。
就在这时。
一道熟悉的身影自楼上缓步下来,青丘玦整理着袖口,身后跟着金缠狐面,抬眼漫不经心的一扫,轻而易举的发现了角落里的谢陵瑜。
谢陵瑜没由来的紧张,下意识错开了视线,青丘玦亦是如此,他不自在的偏开头,一向稳健有力的步伐一顿,这才慢悠悠往角落走去。
金缠跟在后边打了个哈欠,瞧着他们俩百思不得其解,这是吵架还是怎么的?
没吵架为什么突然分房睡?
他整个人一愣,也不对啊。
客栈那么多房间为什么非要挤一间?
金缠纠结片刻,奈何脑子里只有钱和如何赚钱,对这感情之事不太擅长,摇了摇头便也放弃了。
谢陵瑜见他一步步走近,哪里还坐的住,干脆也站起身,两人简单的点头致意,一同走向客栈外。
“昨夜……”
“你……”
两人同时开口,皆是一愣。
谢陵瑜看着他,“…… 你先说。”
青丘玦垂眸,伸手捏了捏眉心,“昨夜有事,回来时见你已经歇下了,便没有打扰。”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
“对门已经收拾好了,不必担心。”
谢陵瑜一愣,勉强笑了笑,“嗯,好。”
两人一路无言,各看一边,沿途的风景似乎都没有往日鲜活,谢陵瑜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意,问起金缠村子翻新和建房的事。
金缠听了下意识瞄了一眼青丘玦,心说这俩人还真是心有灵犀,也不知道闹什么别扭,也不通个气。
他只好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马车里有金缠喋喋不休,恰好缓解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谢陵瑜听的认真,作祟的私心被压下,找到了平日的畅意。
很快,马车便停了下来。
莫江已至,谢陵瑜一行人跳下马车。
人员各就各位,已经准备好事宜,谢陵瑜望着汹涌的浪,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今日的浪,似乎比往日都要大一些。
江水溅到身上,混杂着细碎的泥,谢陵瑜抬手擦了擦,又被一个巨浪扑在脸上,好在及时扶住了一块岩石,稳住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