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莫城。
莫城乱的像是炸开了锅,金缠急得眼泪直飚,好在狐面足够冷静,先请郎中为受伤之人诊治,令金缠安抚好百姓,然后带着自己的人连夜搜寻两人的踪迹。
暗卫在山林中极速的掠过,黑色的衣摆下方绣着一只展翅的鹰,是鹰眼的部下。
狐面操控着四个傀儡,分别往四方而去,山林太大,他们只好兵分四路,若是一方有发现,以傀儡为引,方可知晓。
飞鸟扑棱着翅膀飞走,天色渐晚,莫名添上了几分诡谲与肃穆。
距离两人失踪,已然过去了两日。
他们搜过所有江水可能冲向的地方,这里是最后一处,若在此处仍没有发现,那便当真是凶多吉少了。
狐面思及他们可能有危险,一向邪肆的表情变得有些陌生,瞧着是端正的长相,眼见天色越来越暗,狐面耐心告罄,在心里暗骂一声。
非要逞能。
但…… 不都说吉人自有天相吗?
狐面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低下头默默祈祷。
贼老天,你若是有眼,记得保他们平安。
他刚在心里说完这句话,手中的摇铃便发出一阵异动,身侧窜行的暗卫骤然一停,狐面都惊了,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随即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他潇洒的冲上头挥挥手,“谢了。”
“走了,西边有线索。” 狐面又摇了几下摇铃,带着暗卫们迅速朝西边掠去。
洞穴内。
谢陵瑜做好标记回来时带了些野果,洞穴中除了滴水声仍然很寂静,他一时没有发觉什么不对,直到他走到岩石前方,抬头对上了一双潋滟的凤眸。
“云楼,你……”
他陡然一惊,凤眸的主人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带着温和的意味,这本没有什么,他甚至习以为常。
可如今谢陵瑜知晓着面具下是谁。
他实在笑不出来,也不愿意勉强自己露出个好脸色,干脆把果子往他手里一塞,敷衍道:“趁热吃,我出去瞧瞧。”
说着也不管自己的话有多驴唇不对马嘴,毫无留恋的起身掸掸并不存在的灰,快步就往外头走,谢陵瑜本就不打算跟他耗着,知道了就是知道了,他没心思玩这些虚的。
不像某人。
揣着明白装糊涂。
青丘玦有些愣怔,他不确定的低头,望着自己手中的果子,没明白怎么 “趁热吃”。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捏着果子的手一紧,脸色倏地变了,自己在水中泡了那么多天……
手迅速的触上耳根处,摸到的是一片平整。
青丘玦并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反而心往下沉了沉,狐面的人皮面具虽然牢固,若是平日里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可他在水中泡了大半天,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脚步声早已远去,青丘玦不知道谢陵瑜是否还在洞穴附近,他心头陡然涌上了异样的慌张,这种感觉就好像当初青丘与太子覆灭在山林,他得到消息时不可置信,害怕,甚至疯狂。
云楼不会无缘无故对他如此,青丘玦微微倾身,身上盖着的衣物滑落,是青袍。
剧痛从背后传来,全身仿佛被碾过一般,青丘玦不觉得这算什么,利落的起身,想要出去寻人。
“坐好。” 带着冷意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青丘玦背脊一僵,侧目望去,正是谢陵瑜,可他此刻神色冷漠,目光也不似平日的温暖,青丘玦又是一愣。
他乖乖坐下,只是目光仍跟随着谢陵瑜,难得手足无措,低沉又清朗的嗓音不似以往淡漠,而是带上了微微的颤意,听起来有些委屈,又有些勾人,“云楼……”
一时之间,青丘玦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喊了这一声后,便低下头。
良久,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抬起,点在耳后,将那如今形同虚设的人皮面具揭下。
就像是捅破了两人之间那层岌岌可危,脆弱至极的窗户纸。
那张夺人心魄的脸明晃晃的露出来,青丘玦坐着抬头仰望谢陵瑜,目光中似乎只有他一人,那双凤眸含着微红的薄雾,竟显得有些可怜,“云楼,对不起。”
谢陵瑜深吸一口气,侧过头不愿意看他。
他怕多看一眼,都会觉得心软。
这不是别人,这是青丘玦,也是阿诀。
青丘玦盯着他,黯然神伤的低声喃喃,“你果然知道了。”
谢陵瑜突然低低笑了起来,他背过身去,声音被洞穴口吹进来的风绕着这潮湿的环境一周,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青丘公子好雅兴,这些日子是谢某献丑了。”
“云楼,我不是……” 青丘玦急于解释,又百口莫辩。
谢陵瑜也没准备听他辩解,身上还套着青丘玦湿透的衣服,弄得一身冰凉。
他望着虚空一点出神,眼前一会儿是青丘玦,一会儿是阿诀。
一会儿是人群簇拥,众星捧月。
一会儿是孤寂清冷,伪装度日。
可无论哪个他,自己都不讨厌。
又都很讨厌。
83 摊牌
两人之间寂静片刻。
谢陵瑜这才缓缓开口,似是要诉尽当年的一切,又像是随便说说,可那细微的颤音,还是不小心泄露了一丝自嘲与在意。
“…… 你当初走的倒是风光啊,那会儿大街小巷的多少人送你,我见姑娘们个个哭的梨花带雨,还有个把小公子哭红了鼻子呢,可惜你没看见。”
“我去你府上想搜刮你的‘遗物’,也恰巧碰见几个熟面孔,你瞧瞧你多遭人惦记。”
谢陵瑜笑着笑着,眼中的笑意就淡了下来。
“对了,你走的那天,傻大娘哭了…… 那时候你爱吃她家的米糕,她记得你。”
“她有时候神志不清,就抓着我的手惶惶不安的问,那个漂亮的小公子去哪里了,怎么都不去她们家买米糕吃了。”
“可我知道你并不是多爱吃米糕,你就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后来你走了,米糕还是每日都能卖干净,那些在意你的人都替你护着大娘,但我忽而一想,你会不会早就回来过了。”
谢陵瑜垂下眼,叹息一声,声音含着化不开的失落,又似疲惫的低喃。
“就好像你当了那么久的阿诀。”
“看着我因为青丘玦的一个信物,哪怕是一句话失态,又看着我沦陷在陌生的你身上,是不是特别好笑啊。”
“青丘玦,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呢?”
寂静蔓延开来。
青丘玦一句话也没说出口,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徒劳的,他只是静静的看着谢陵瑜的背影,青丘玦看不见谢陵瑜的脸,但他觉得谢陵瑜在哭。
一点都不好笑,他从未如此后悔过。
青丘玦心口隐隐作痛,陌生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所有的东西都脱离了他的掌控,难以挽回,却更难割舍,他缓缓开口。
“云楼,刚开始我的确存了逗弄你的心思。”
青丘玦郑重的道歉,“抱歉,当初是我失礼在先,是我混账,可后来……”
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仿佛失了灵,令他再度卡壳,青丘玦神色复杂,心中焦躁。
可后来他一点点发现了谢陵瑜的过人之处,自己也总能发觉他不一样的地方,又怎会只有他一人沦陷其中,分明半斤八两,输得差不多惨。
人算计多了,就容易把自己搭进去,他原本是猎者,却放松了警惕,又放下了弓箭,一退再退,两者肉搏,输赢早已难辨,也根本不重要了。
猎人放下弓箭的那一刻,或许就开始向往远离杀戮的生活,而若非他招惹,猎物亦不会攻击他。
就像他们之间,未必要两败俱伤。
只是他辜负了谢陵瑜的仰慕,他想要的也许…… 不仅仅是仰慕。
可如今显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现在恨不得回到抛玉佩那天,狠狠的给自己来几剑。
为什么那天非要一根筋到底,为什么就想要看看后续,说开了不就好了吗?
青丘玦兀自懊恼着,有些跟自己生气,眉头紧蹙。
突然,异样的动静传来。
青丘玦和谢陵瑜同时神色一凛,青丘玦顾不上自己的伤势,立即起身快步走向谢陵瑜,因为急切而撕扯到后背的伤口,是他尚且能忍受的疼痛,谢陵瑜见他站起来,心中一急,皱着眉去扶。
整齐而有规律的动静愈发清晰,谢陵瑜戒备的转身,将青丘玦护在身后。
青丘玦却神色一松,脚步声轻而快,是经过训练的,约摸十来人,是鹰眼的部下。
“别怕,是我们的人。” 青丘玦趁机拉过谢陵瑜的手,半边身子都靠过去,一副没有骨头的样子,贴在谢陵瑜耳边低声道。
示弱的很明显。
谢陵瑜不自在的侧过头,让耳朵远离他,没什么表情的将他推开了些,应了一声。
果不其然。
狐面首当其冲,踏入洞穴,一边喊着,“公子,谢公子,你们在吗!”
“在这里!” 谢陵瑜朗声回应。
狐面面露喜色,快步走来,就见到两个似乎是抱在一起的人影,蓦然愣了下。
还没等他仔细瞧,突然一个人就被推过来,砸的他猝不及防的向后踉跄几步,定睛一瞧发现是自家公子,他心情似乎不太好,表情很是落寞。
狐面原本还挺淡定,甚至有些劫后余生的惆怅,可再一看不对啊,青丘玦这家伙怎么用的真容?
狐面惊疑不定:“你!”
他转念一想,完了,被水浸泡那么久,估计是被识破了易容。
谢陵瑜笑了笑,拧了拧衣裳,稀稀拉拉的水滴落在地上,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走罢,你家公子受了伤,还须早日就医。”
狐面人精一个,瞧瞧谢陵瑜脸上并不真诚的笑容,又看看满面沉郁的公子,这不明摆着闹矛盾了吗?
也是,让你骗人家怎么久,换谁谁不气啊?
狐面一点也不同情青丘玦,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的看着二人,露出个玩味的笑容。
真是还没见过怀瑾这幅德行呢。
青丘玦推开某个看戏的家伙,往谢陵瑜那里走了两步,他一双凤眸因为疼痛变得微红,致使原本冷清如神祗的面容染上了一层艳色。
谢陵瑜却错开了视线,沉默的转身先行离开,背后传来一阵轻风,似乎有什么被披在了肩上,他微微一顿,伸手去摸。
触感有些微潮,但基本上已经干了,是他自己的衣裳,青丘玦就静静站在他身后,他也没有回头,低着头继续向前走。
这与谢陵瑜记忆中的那个人不同,又相同。
记忆中的青丘公子高傲清贵,似乎对什么都是漫不经心的,黑底金纹的锦袍是青丘一族的象征,作为嫡长子,青丘玦的锦袍心口处,有只优雅又不失野性的九尾狐。
其他小辈只可用一尾。
可青丘玦随性的很,时而一袭白袍到处晃悠,惹得人脸红心跳,白衣衬得他如同误落凡间的仙人,愈发出尘。
无论是何色泽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似乎都被赋予了新生。
作为青丘下一任家主,青丘玦无疑是最亮眼的后辈,能风雅醉琴棋,亦能骑射穿靶心,没有文人的酸腐,也没有武者的蛮劲。
有时候懒洋洋的不乐意搭理人,像极了懒惰的狐狸,但也不是全然淡漠,他也在与小辈攀谈时笑的酣畅淋漓,多少人看呆了去。
…… 好像走在哪,都是人群的中心。
可青丘玦长了双多情的凤眸,却配了个重情重义的心,即便他容貌惊为天人,想留在他身边的人前仆后继,也无一成功。
正如青丘玦自己所言,这世上没什么能拘的住他,自己又怎么会是特殊的那个?
谢陵瑜脑海中闪过方才青丘玦有些慌乱的眼神,和手足无措的样子,有些愣神。
他甩了甩头,烦躁的吸了口气,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去,连带着莫名的不舍和犹豫。
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当个傻子了。
即便无论是青丘玦还是阿诀,对于他来说都很重要。
洞穴中。
狐面见他一动不动,轻轻叹了口气,褪下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说来好笑,前些日子还是自己烦心,没想到现世报这么快。
“走了,都先冷静冷静也好。” 狐面叹了口气,推着青丘玦的胳膊带着他往前走。
青丘玦没动,重新戴上人皮面具,将一腔混乱的心绪压下,这才继续往前走,声音听不出喜怒,“莫城情况如何,可有骚乱?”
狐面轻笑着摇头,“真不愧是你啊…… 放心,莫城很安稳,你们这也算阴差阳错的博取了百姓的信任,他们都在盼着你和谢公子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