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善如流的应道:“摄政王说的是,是朕疏忽了。”
姜昭语调平和,就像是在接纳萧从妄的建议一般,眼里坦坦荡荡。
萧从妄一时不知说什么,便微侧过头去,便看见姚顺抱着衣裳赶来。
“皇上定是觉得自己已然大好,不必再紧张身子罢了,知道臣与摄政王久等,那往后便早些。”
宇文绪的话句句都在针对姜昭,他不知为何今日就是瞧姜昭不顺眼得很,比往日更甚。
比起往日那个畏缩、怯懦、怕死的皇帝,今日从容不迫、平淡坦荡的姜昭更让他觉得有什么脱离了掌控,让他觉得刺眼。
姜昭看向宇文绪,这位果真是一点没把皇帝放在眼里,他习惯掌控一切。
“首辅大人说得对,往后朕定会早些到。”
这时,姚顺也到了跟前,他连忙行了礼,这才把披风给姜昭披上:“皇上出门急忘了披风,奴才来迟了,皇上恕罪。”
姚顺顺口的话一出口,萧从妄和宇文绪都是一怔,方才指责的话就像是打在他们的脸上。
从前或许他们都不在意,然而如今对上姜昭那双明亮的眼睛,竟有些火辣辣的疼。
姜昭像是根本没在意两人的反应,他唇角带笑,“跑得这么急,去休息吧。摄政王、首辅大人,我们进去吧。”
他温和从容的伸出手,让两人先行。
殿外萧从妄的侍卫白风和宇文绪的侍卫石墨站在一处,白风双手环胸撞了下石墨,挑眉道:“啧,瞧瞧你家主子那冷脸,误会皇上了吧,你说你主子会不会觉得脸疼。”
石墨根本不理他,目不斜视的看着一处。
白风又贱兮兮的挤了挤他,“啧,你瞧你主子话还挺多,你怎么跟个石头一样,果然姓石。”
石墨侧头看他,剑唰的出鞘横在两人中间,白风做了个讨饶姿势,往后退了一步。
宇文绪和萧从妄两人先一步往含光殿而去,姜昭系好披风也跟着进去,他落在后面,轻咳了两声。
一声声都像是敲在心里,他咳得不紧不慢,没有半分窘迫。
萧从妄脚步微顿,便落后了加快一步的宇文绪。
他也只顿了这么一下,便又跟了上去。
含光殿中群臣已经入列,见三人依次上来,内侍官便喊了皇上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谢皇上。”
这声音与往常的低暗阴郁一点也不同,珠圆玉润、洋洋盈耳,让人迫切的想抬头看一眼说话的人。
大臣们纷纷抬头,心中有些讶然。
今日身穿明黄龙袍的皇上,还是那副容颜,可气质却大为不同,对上那张倾国容颜,心中是那珠圆玉润的声音,还有眼尾微勾的笑意。
竟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多看一眼,都怕亵渎了。
几个年轻臣子大约是被皇上今日的不同震住了,久久不能回神,那目光似乎在一寸寸描绘那精绝的五官。
直到宇文绪一声轻咳。
这一声就像是敲响了回魂钟,几人连忙低下头,恨不得自己能躲到人群里,不被首辅大人给看见。
姜昭第一回上朝,颇有兴致的看着下面。
他左手下方坐着萧从妄,右侧下方则是宇文绪,按道理皇上弱冠后便能亲政,可皇上身体实在是弱,谁也不敢让他劳心耗力,只能让两位继续辅佐。
是以众臣列队的格局也非常鲜明,左侧萧从妄下方便是一溜的武将,宇文绪下面是一众文臣。
如今大庆外部各小国虎视眈眈,武将也与文臣不相上下。
如此泾渭分明也太有趣了,姜昭眼里溢出笑意。
不仅是姜昭今日觉得有趣,下面的大臣武将都觉得今日有些不同以往。
上首三位当今权势最盛的人,各个容颜绝盛,摄政王玄衣黑袍器宇轩昂,首辅大人白衣清贵俊美无俦,皇上一身明黄龙袍恍若神祗。
偏偏,那神祗桃花眼里带着两分笑,让人想匍匐想亲近。
一左一右却又面无表情,三人组合出一出奇异的画面。
“有事上奏,无事退朝。”内侍官高声唱道,把众人的心神都拉了回来。
“臣有事启奏。”
下面群臣开始活泛起来,姜昭此刻倒是没什么事了,皇座十分舒适,高矮也正合适,他一手支着头听下面的大臣们汇报政事。
文臣的事情大多是宇文绪处理,他偶尔说出一两句,便直指要害。
权臣虽然是权臣,可并没有滥用权力,对待政事也严肃认真、公平公正。
军务便都是萧从妄在安排,城中巡防、城外驻守,都一一安排得十分妥帖。
萧从妄的声线比宇文绪的低一些,他说话语速适中,声音低沉带着磁性。
姜昭本就有些困,身上裹着披风暖意融融,伴随着低沉的嗓音,让他越来越困,他支着头合着眼。
宇文绪侧头便看见了这幅画面,往日瞧着死气沉沉的人,今日这般倒像是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他的脸在晨光照耀下白得透亮,脸颊微微泛红,那双如今又清又亮的眼睛合在一起,好像能看见睫羽投下的阴影。
他的唇片薄且没有什么血色,却带着莹润的光泽。
宇文绪从未认真看过他的样子,只觉得那小巧的耳垂今日都尤为不一样。
耳垂下似乎有一颗殷红的小痣。
宇文绪心中升起一股烦躁,他别过头不再看那张脸,声音如寒冰一般道:“不知皇上对赈灾一事如何看?”
4.第 4 章
姜昭缓缓睁开眼,眼里没有丝毫情绪,一片清明。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也有几道好奇的目光落在了宇文绪身上,平常上朝皇上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摆设,首辅大人从未询问过皇上的意思。
今日这是怎么了,竟然点名。
也不知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皇上变了,如今连首辅大人都有些不同。
姜昭直起了身子,看向宇文绪,温声道:“宇文大人可是问朕,如何安置流民之事?”
宇文绪对上他乖顺的样子,抿直了唇,“皇上以为如何?”
姜昭下意识又去看萧从妄,见萧从妄也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
他伸出两只手指,根本没有被刁难的愤然,他语调缓慢,如温风细雨:“朕以为,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把流民集中安置在一处,新划拨一个村庄进行安置。第二个办法,把流民打散,安置到周边的村子里。新安置的流民由官府和朝廷共同补贴安置,免两年赋税。”
这个问题并不难,姜昭却见萧从妄点了点头,夸了句:“皇上说的不错,是个好法子。”
摄政王怎么像是在夸孩子。
姜昭觉得自己今日任务完成了,却没想有大臣还不放过他,“先前朝中拨款治理河道、修整堤坝,但收效甚微,如今国库再拨款去安置流民,恐怕国库空虚。”
姜昭左右看了看,见他们都看着自己,知道这是在问他了。
他奇怪又理所当然道:“若是一场水灾便让国库空虚,那万一打起仗来,我们大庆岂不是束手就擒了?粮草、兵器从哪里来?”
他真的在好奇,并非阴阳怪气。
若是一场水患就能把大庆掏空,就算他毫无作为,往后主角回宫继承皇位,国库空虚的话,建设基金、打仗的兵粮又从何而来。
总不能是凭空变出来的吧。
姜昭听见宇文绪轻笑了一声,说道:“户部尚书还不出来回皇上的话。”
户部尚书顶着皇上疑惑的目光,上头还有首辅大人似笑非笑的脸,只觉得压力比山还大,额头都渗出汗了。
“回皇上的话,这、这连年灾害确实拨出不少款项,还有地方提前支取的现银等,国库确实不丰。”户部尚书擦了擦额角的汗。
姜昭便道:“既然拨款修整、治理都毫无用处,那银子去哪儿了?查吧,贪官都揪出来,严惩。”
话音一落,他便低低咳嗽起来,这一咳就止不住了,越咳越厉害。
白玉般的脸染上病态的绯红,眉心紧蹙,握成拳的手抵在唇边。
看起来他很难受。
宇文绪忽的抬高了声音,讥诮道:“皇上说得轻巧,赈灾的人是皇亲国戚,谁敢查。如今皇上说严查严惩,到时候又后悔了。”
“够了宇文绪。”萧从妄站起来,冷厉的看向他,“你没看见皇上如此难受。”
宇文绪毫不示弱,站起来冷目相对,他敛了表情更显得冷峻,“萧从妄你也来做好人,那这烂摊子你来收拾?”
“鲁莽武夫。”他冷笑。
萧从妄黑眸沉沉的看着他,“本王说闭嘴。”
宇文绪薄唇抿成直线,冷冷的看向他,两人互不相容。
底下大臣都跟鹌鹑一样,谁都不敢这时候吱声,就怕触了两位阎王的霉头。
这两位煞神怎么又吵起来了。
含光殿中的气氛降至冰点,姜昭原本低了一些的咳嗽又响了起来。
他几乎要喘不上气了。
萧从妄大步走到他身边,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姜昭半靠在他怀里,双眼微合。
那双带笑的桃花眼此刻盈着淡淡水光,里面含着委屈和难受。
萧从妄握着他手臂的大掌紧了紧,沉声道:“传江太医去含元殿。”
姜昭眉间蹙起,萧从妄连忙松了手的力道,他不得不半抱着人,把他整个人揽进怀里。
头发因为这一番动作掉下一些垂在脸颊边上,耳垂下的脑袋毛茸茸的让萧从妄有些痒意,他身上散着淡淡的草药味,清新又带着微微的苦味。
他好轻,抱在怀里像是没有重量一样,腰封箍着的腰身那么细弱,好似一折就会断。
萧从妄垂眸看了眼,小扇子般的睫毛安静的垂着。
男人的睫毛为何会如此长。萧从妄念头一起,便移开了目光。
宇文绪冷眼的看着萧从妄扶着人离开,他眼里像是淬了冰渣。
他侧头看向下面垂头的大臣们,冷嗤道:“督察使严查赈灾款,不论是谁,查到了交移刑部,本官亲自审。退朝。”
宇文绪一挥衣袖,快步离开,可他言语中的森然久久不散。
好一会儿,众臣才松了气,眼里都是深深地同情:首辅大人亲自审,啧啧,不死也要脱层皮啊。
含元殿就在早朝的含光殿背后,萧从妄揽着姜昭进了含元殿便把人放到了特意准备的小榻上。
这里是皇上接见大臣议事之处,左右也分别是萧从妄和宇文绪见大臣议事的偏殿,里面也有一张供人小歇的小榻。
姜昭喘匀了气,总算是不咳了,他半靠在小榻上,看向萧从妄。
“多谢摄政王。”
他抬手捋了下额前的发丝,衣袖便从手腕滑落,露出腕间内侧的心形胎记和一圈乌青。
萧从妄看着那一圈乌青唇角崩成条直线,他声音沉沉的:“我,臣弄疼皇上了。”
他不过是稍稍用了些力气,这人当真是比豆腐还嫩。
姜昭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他微微抬起的手腕,上面的乌青瞧着很是吓人。
他整个人都白得像在发光,显得那道乌青很显眼,可这般看着却有种颓废的美感。
姜昭无所谓的笑了下,晃了晃手腕,“没事,不疼,就是看着吓人。”
他对疼痛的承受力已经到了一定的境界,一般的疼痛对他来说都是小意思。
他虽这么说了,可萧从妄还是冷着脸,抿着唇。
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宇文绪进来的时候便正好看见姜昭抬着手腕给萧从妄看,他仰头看着萧从妄,手腕乌青一圈眼里却带着笑。
那双桃花眼里像是盛满了星星,眼尾微勾,因为咳嗽眼角染上了淡淡的红。
漂亮又鲜活得不可思议。
“皇上伤成这样还笑得出来。”
姜昭的手忽然被人抓住,吓了他一条,侧头看见满脸森然的宇文绪,他看着萧从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萧从妄,你弄伤他了,你满嘴仁义道德,如今这是在做什么?怎么,尽忠职守的摄政王的名声都不要了。”
萧从妄厉声道:“放开,你弄疼他了。”
姜昭微微蹙着眉,倒是不觉得疼,只是宇文绪拉着手腕让他有些不舒服。
宇文绪见姜昭蹙眉下意识的松了手,好在他没用什么力气,没再弄出乌青。
萧从妄冷冷的瞥了宇文绪一眼,“皇上恕罪,是臣等逾越了。”
宇文绪不为所动,只看着姜昭。
姜昭摆摆手,似乎并不在意,“无碍无碍,两位爱卿是关心紧张朕,不必放在心上。”
这时候,江奉京江太医终于来了,去请人的小太监跑得满头汗,姚顺把人领进来时,江太医走得怡然自得,一点也不慌张。
他看见姜昭被两人围着以为出了什么事,等见到姜昭好端端的靠着,便嗤笑道:“说什么皇上急症,这不是好端端的,误传病情可大可小。”
江奉京依然穿着身青衫蟹青锦袍,如同温润如玉的公子,口中的话却毫不留情。
“皇上今日又是怎么了?昨日不是好好的了。”
这怎么说得像是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一样。
姜昭有些想笑。
萧从妄却先出声道:“江大人先为皇上诊脉吧。”
连一向冷言冷语的宇文绪此刻都没再说什么,江奉京看了宇文绪一眼,便也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