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恒心想,秦烨才不会管你这桩事。
秦烨回京荣养,本就是因为惠帝不信赖他,不放心南疆十数万精锐操于一人之手,这才数道圣旨招人回京。
秦烨回京之后一直安心待在府中,一应来往拜帖悉数谢绝,南疆军务也不大管了,正是他对惠帝一番猜疑的最好表态。
若是心腹旧部牵扯上了,又与自身名节有关,说不得还会豁出去辩白一二,可为这明显和定国公府无甚关系的宗室子开脱,图什么?
这少年未必想不清其中干系,只看他去求了东宫一月后才想到乔装混入定国公府,便可知一二。
只是实在没法子了。
谢恒原本无心牵扯,可看少年实在可怜,终究柔和了语气:“你父亲是?孤让人去刑部问一问。”
他没给任何承诺,少年却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猛的磕下一个头去:“臣父庐山郡王谢匡时,求殿下周全!”
谢恒的表情僵住了。
庐山郡王谢匡时?
庐山郡王这个封号,属齐朝王爵中最末一等,并不尊贵,亦无实权,再往下传一代就连王爵都不是了,已经属于皇室边缘人物。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庐山郡王谢匡时膝下只有一个独子,名之遥。
就是原书里,出身落魄宗室,在齐朝大乱之际崭露头角,一番磨砺后终登帝位的主角——谢之遥。
谢恒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规规矩矩跪在他跟前的稚弱少年,略微恍惚。
他到得这里已经一月有余,后手退路留了七八条,练轻功挖密道之余也没忘了每天殚精竭虑的批折子抓朝政,却从没打过谢之遥的主意。
以他这具身体的身份地位,根本不存在托庇于人的可能性。
这是把性命交托在他人的喜好上,谢恒不喜欢干这种事。
可当主角活蹦乱跳的往他大腿上蹦,谢恒发现自己还是心思浮动了。
再开口时,注意点已经偏移了。
“庐山郡王……你家府上,可有这么几个人?”谢恒一面竭力回忆一面报名字;“徐世、许涟嘉、汪素,若是有,如今都在干什么?”
他报的都是原书里主角出场就自带的左膀右臂的名字,徐世是治世能臣、许涟嘉是沙场猛将、汪素则长于奇技淫巧,皆是不世奇才。
少年谢之遥完全被太子殿下的突如其来给打懵了,愣了一下才道:“有……”
他打量着谢恒平静的面容,也不知道太子在想些什么,更不知道太子为什么会知道这三个人的名字,只能极尽小心的道:“徐世是臣父给臣请的西席先生,身上有个秀才的功名;许涟嘉是臣府上马夫的儿子,如今也在学习驯马之术;汪素是臣母家落了难来棠京投奔的亲戚,跟臣一样的年岁,整日待在府里鼓捣些乱七八糟的,前两日还把厨房给炸了……”
谢恒:“……”
——
知微堂。
初秋时间,窗外淅淅沥沥的下了小雨。
秦烨早已醒转,此刻坐直了身子,在寝衣之上批了一件薄薄的外袍,眉眼微垂,脸色平淡,叫人看不出喜怒。
距他第二次入睡过了近两个时辰,安神汤的药力并未完全耗尽,知微堂里原本是不该有客人的。
然而,明宣郡主并不是旁人,她是秦烨未曾翻脸的生母。
定国公府的下人敢拦武宁侯,甚至在有了秦烨示意的情况下敢挡太子的驾,却绝不会拦明宣郡主。
明宣郡主进门后边施施然坐在床沿上,十足关切的问了几句秦烨的身体。
秦烨垂下眼睑,不咸不淡的应付了几句,目光却望向窗外。
雨势渐大,雨滴自屋檐垂角处滴落,织成一片细密的网,夹杂着湿润雨意的微风拂过,秦烨这样强健的身体,都察觉到了一二凉意。
他在想,谢恒如今身在何处。
明宣郡主来的这么急这么快,太子却是势必要避出去的。
陆言和有伤在身反应不及,太子又是微服来的府上,身边带的人都不熟悉定国公府的路径,这当口,该不会在哪个凉亭躲着雨瑟瑟发抖吧?
明宣郡主又说了几句有的没的,就寻了借口将屋内下人屏退了下去,秦烨收回目光,知道铺垫已足,要开始说正事了。
脸上妆容描得精细明艳的中年妇人收敛了脸上关切的神色,伸手撩了一下因进门急促而散落的碎发,开口时直接而了当:“你不该和太子牵扯太深。”
“你回京修养,为了避嫌,连你外祖和我都不怎么上门,就是怕陛下颇多猜忌。你倒好,任凭京城之中你与太子结亲的流言满天飞!”
“若只是太子执意与你牵扯,也不是没有法子彻底撇清关系,可你是疯了吗,连着半个月每天往东宫跑,生怕贴不上太子丨党的标签!太子能给你什么?让你豁出去身家性命陪他玩?”
秦烨任凭明宣郡主连珠炮一样的责难出口,也并不辩驳,只淡淡道:“我在南疆曾中了南周的落影之毒,发作之时苦不堪言,是太子让身边的名医替我医治,且的确有效。”
明宣郡主哧笑一声,像从没认识过眼前的人一样:“就这个?”
她高高挑起眉,浑不在意道:“你身上那毒当年处理得当,只余下两三分余毒未清,左不过偶尔身上会痛一痛而已,并不损伤根本。”
并不损伤根本。
秦烨闭了闭眼,自以为早已坚如磐石的心竟然轻颤了一下,有几分酸楚涌上。
他身上的余毒经年由内力压制,又时常服用各种奇珍用以滋补,确实曾有延请而来的医士言道,只是偶然发作时难忍一些,并不损根本。
可这样理智的话从自己母亲口里说出来,简直刺耳极了。
秦烨闭目不语,明宣郡主只当他听进去了,抬了抬下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陛下是不想再放你去南疆了,如今襄助太子,太子自然感激涕零。可等陛下百年之后,太子就会放你去南疆吗?”
“我苏家以异姓封王,掌京畿近半数兵权,你再在南疆统军十万,有几个皇帝夜能安枕?”
明宣郡主从袖中掏出一本画册,扔在秦烨怀里:“挑一个,我来做这个恶人,替你给太子拒婚。”
秦烨睁开眼,拿起怀里的画册翻开,只看了两眼就皱起了眉。
“姚山王嫡次子谢琢?崇襄侯嫡次子文疏?弘毅侯嫡次子许鹤辙?……母亲这是做什么?”
那画册上有十来个世家公子的画像,还写清了身高几许体重几何爱好什么,且都是家门清贵却没什么实权,淮王府能够完全拿捏住得门户。
明宣郡主理所当然的道:“自然是给你议亲。”
“你曾用只爱慕男子的托词拒绝了陛下赐婚公主,如今再想议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嫡女只怕是不能够了,你且先在这里面选个瞧着顺眼的,我让你外祖进宫去求陛下赐婚便是。”
“如此一来,与太子的流言不攻自破,你也自然能从当中摘出来。”
秦烨直截了当的把手里那本册子放下,眉头皱的更紧:“此事不劳母亲忧心,儿子心里有数。”
明宣郡主根本不管他说什么,径直道:“崇襄侯嫡次子是个好孩子,一向也对你甚是倾慕,我瞧着喜欢,已经带着进来了,如今人应当在后院。”
秦烨伸手抚额的动作停顿在了半空。
已经带着进来了。
人在后院???
他脑中一时浮现出太子与另一人狭路相逢,得知那人是郡主带来给自己‘相看’时的场景。
太子那么喜欢他,甚至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孤爱重煜之’,已经算得上豁下了面子,昨日又守了他整整一夜,今日因为种种缘故不得不避出去已经是十分委屈,何况再迎面撞上这么一位?
秦烨一时间竟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歉疚感,心中酸涩难当。
第16章 你也是郡主娘娘带来给公……
定国公府后院。
谢恒在和谢之遥商讨达成了初步的东宫人才引进计划后,天空就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不怎么认路的太子殿下和同样不怎么认路的伪装小厮对视一眼,脚下一转,目标一致的快步转向不远处的小亭。
瑟瑟秋雨笼罩的凉亭之下,已经站的有人。
那人最多十七八岁年纪,面容颇为秀美,脸上却有种浓厚的桀骜之气,身上一身淡蓝色圆领锦袍,腰间饰了白玉,显然身份不低。
谢恒打量了人两眼,看不出这人的身份,他是便装出宫,这时也不想随意与人攀谈,正踌躇间,就见那人笑着侧过身子,朝他挑了挑眉。
“你也是郡主娘娘带来给公爷相看的?”
相看??
谢恒讶异的扬眉,被眼前这人短短一句话里的信息量给弄蒙了。
明宣郡主来给儿子探病,居然还带了个小公子来相亲?
不对啊,孤已经给武宁侯下聘书了,在走三书六礼了!
这怎么来个抢亲的?
谢恒没说话,旁边的谢之遥已经忍不住了。
“胡说些什么呢,什么相看不想看的?你是什么身份,别胡乱攀扯我家公子!”
谢之遥原本对太子也没什么敬畏之心,可刚刚太子已经答应会试着搭救他父亲,太子在他心中的分量立时就有所不同了。
如今太子殿下身边没伺候的人,又遇到个莫名其妙找事的,岂不是给太子留下印象的大好机会?
谢之遥一番不怎么讲理的呵斥,却叫文疏愣住了。
他是崇襄侯嫡次子,自幼受宠,而崇襄侯是淮王心腹,颇受看重,早十年前因军功封侯,在军中颇有声威。
棠京这地界,砸块门板就能砸中几个五品,可要说崇襄侯府有多拿不出手,倒也不能够。
从没人指着他鼻子问他一句“你什么身份”。
片刻后,文疏才反应过来,冷哼一声,自报家门:“家父崇襄侯,我在家中行二,单字一个疏字。”
他满以为报了家门就能震住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厮,却见谢之遥朝天翻了个白眼:“没听说过。”
他家再落魄,如今也还顶着个末等郡王的头衔,崇襄侯府,倒也真不怎么在意。
文疏气急道:“你又是谁?我看你身上穿得是定国公府下人的衣服,既是定国公府的下人,倒是忙着替别的人打抱不平了,你也不怕我跟公爷禀告一声,治你一个吃里扒外的罪名!”
谢之遥寸步不让:“跟公爷禀告一声?就凭你?总不会郡主娘娘说带你来相看一二,你就端起了定国公正君的架子吧?也不照照镜子,您配吗?”
……
谢恒站在那,就这么看着他们两人毫无风度的吵架。
早在文疏自报家门的时候,他心头就警醒起来,这么一会,关于眼前这位的所有信息,尽在脑中一一闪过。
文疏,是原书里主角谢之遥手下一大派系,棠京勋贵的领头人。
书里,谢之遥的父亲庐山郡王因故治罪,被叛削爵流放,谢之遥亦被牵连,先是下狱,后又被贬谪为民、度日艰难。
是一次偶然间与文疏相遇,一见如故后,谢之遥方才在文疏的帮助下,渐脱困窘,这才有日后的帝王大业。
而现在,这两人在秦烨府里,站着跟垂髫小童一样吵架。
一见如故是肯定没有了,他既然答应了要救谢之遥他爹,那么渐脱困窘必然也是不存在了。
那么再挖一个墙角,也是可以的吧?
谢恒看着凉亭外雨声渐弱,挥手制止了谢之遥,朝文疏露出了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
知微堂。
“人没了?”明宣郡主看着匆匆来报的侍女,语气震惊。
那侍女十分惶恐的低着头,道:“文公子一炷香前还在后院等着,后来许是下了雨,便没见着人了。问了沿途的下人,说是看见文公子曾在凉亭避雨,如今四处在找,并没见着人。”
秦烨躺在床上,没忍住轻咳了一声,低低笑了一下。
他刚刚就在想,太子定然还没离府,若是同在后院,难道会遇不上?
若是遇上了,知道这位崇襄侯二公子是来“相看”他的,也不知道会作何处理。
看眼下的情景,这是把人直接带走了?
也不知道是好言相劝还是直接打晕套了麻袋……
明宣郡主却是已然看向秦烨,露出狐疑的神色:“是你让人将文疏遣走了?”
秦烨心中好笑,却只淡淡道:“儿子一直呆在卧榻之上,可没功夫派人出去赶人。”
明宣郡主见状越发肯定,怒道:“这是定国公府!谁不知道满京城就这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若没你点头,就是文疏自己想走,他能插翅膀飞出去不成?你就这么不想议亲,非要把自己绑死在太子那条船上,到底为的什么?”
秦烨见她越发纠缠不放,更不会把谢恒说出去,只得说了点实话:“母亲可知,陛下欲将我换下南疆总督一职,甚至若有机会,还又想将北边顾明玄换下来,看好的替换人选是谁?”
明宣郡主亦是常在京畿深谙朝事之人,虽不满秦烨避重就轻,还是回答道:“左不过是那两位,陛下的义子、如今的殿前司指挥使宋迁,和万寿公主的驸马、神卫军右将军左邈。”
“满齐朝够资历够军功,且和太子、晋王都牵扯不深,还能得陛下信重的,只剩下这两位了。”
秦烨微微颔首,言简意赅的道:“我信不过这二人。”
未及明宣郡主发问,他就续道:“宋迁、左邈,深受陛下信重,可他二人皆是媚上欺下之人,又因行事偏激与太子晋王皆是不睦。这样的人养在京城倒也罢了,到了边疆掌了兵权,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