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宁寻真是晋王党得力干将,惠帝吃饱了撑才把他往太子的地盘上扔。
谢恪却是想不通的。
他在宁寻这里吃了瘪,回到营帐就开始摔杯砸碗,等他摔累了准备回内寝休息片刻,就又看见殿中的圆床帘帐下……一张秀美生涩的脸。
是惠帝上次送来的二十个狡童佚女之一,也是爬床最为热衷的一位,于晋王而言,已经是熟面孔了。
“拖出去!拖出去听到没有!”
谢恪站在床边跳脚,原本算得上是清俊的脸上近乎狰狞,倒把一直站在一旁瑟瑟发抖做鹌鹑状的贴身太监许文由吓得够呛。
谢恪又发作一通,把殿内能砸的都砸了,才注意到蹲在角落里的许文由,怒道:“不是让你别带这些人来秋狝吗!本王今年是撞邪了,在府里日日被纠缠,都跑到猎场来了也摆脱不了?”
许文由吓得身体都抖起来,忙不迭的解释道:“殿下,这不是奴才让带来的人……”
许文由抬头窥视了一下谢恪的脸色,小心道:“是这人临行前偷偷从府里跑出来,求着宁寻公子捎他来的……”
“宁寻公子原本也不想管殿下府里的事,可这小人拿着陛下的圣旨说话,是陛下赐他下来就是为了伺候殿下,公子这才……”
……
谢恪的表情几乎在瞬时垮了下来,不再愤怒狰狞,却充斥了压抑与戾气。
“好,好得很,”他道;“本王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的?”
“护不住宁寻让他去西疆倒也罢了,竟然要他亲自带个人塞在本王床上……”
是了,他让人去传太子和定国公的流言,结果那边反击给他编了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皇帝仅有的两个上的台面的儿子的传言满棠京飞,太子半点没有损伤,他却被两道旨意砸了个昏头转向。
谢恪赤着脚在屋内走了几圈,眼中戾气渐淡,竟然有些清明起来,问道:“太子这几日称病,在做些什么?”
许文由却越发怕起来。
他了解自己的主子,谢恪发疯恼怒时并不可怕,左右不过砸几个杯盏杖毙几个不相干的下人,却偏偏发作之后的‘清醒’最为可怕。
这个时候的晋王,会用最有效的手段,做一些他想做的事情。
哪怕这事荒唐至极。
怕归怕,许文由却不能不答话,只能越发小心的措辞:“太子殿下风寒未愈,这几日每日都和定国公在营帐中下棋聊天,这偶尔出来在猎场随意走走,并不参与骑射之事。”
谢恪听了越发平静起来,笑道:“每日下棋聊天?本王和宁寻恨不得天天吵架,他倒是跟秦烨每日下棋聊天,倒真是如传言一般,情意深重。”
许文由:……
旁人不知道这二位之间有事没有,是什么事,您还不清楚不成?
太子和定国公的每一则传言都是您亲手编出来的,那六册话本是您挑灯夜战连写三天写出来的,连话本印刷都不忘亲自去盯上两眼。
谢恪却不管他怎么想,望着帐外不远处的寥寥灯火道:“本王听说,明宣郡主有意往太子房中塞几个人?”
“也是,自己位高权重的亲子跟个男人搅和上了,偏偏搅和上的这个人身份贵重,淮王府和武宁侯府都奈何不得,她怎么可能不着急?”
“东宫的事淮王府插不上手,明宣郡主再如何使劲,没有太子点头,她怎么送的进去?”
谢恪自言自语了几句,突然展眉笑道:“在猎场就不一样了,防卫不如宫中森严,规矩也压得不怎么严实,且过几日父皇设宴群臣,太子必然是要饮酒的。”
他看向许文由,笑容越发畅快:“你说,到时候本王帮明宣郡主一把,如何?”
第22章 盼着谢恒开口留住他。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太子所居的任明殿早早燃了烛火,被映照的如同白昼,殿中除了比明德殿略小些,其陈设仪制一如东宫,足见用心。
谢恒斜斜靠在引枕上,手里捻着一枚白子,信手落在棋盘上。
而他对面的坐塌之上,秦烨正襟危坐,薄唇紧抿,神情显得有些凝重。
失策了。
他今日是特意过来陪太子解闷的。
今岁的秋日格外的凉,太子又风寒未愈,宫中太医三令五申不能进山打猎,谢恒是个很听医嘱的人,即便早前练了好些时日的箭术,也歇下了参与秋狝的心思,安安稳稳的呆在殿内。
谢恒自己倒挺沉得住气,平日里在宫中闷得久了,能出来一趟见见路途风光便觉得足够,对下场争胜并没什么执念。
看过谢恒练箭的秦烨却觉得太子快委屈死了。
明明箭术卓绝却被身体所累,明明心头渴盼却不得不呆在宫殿之中,只能在午间出门走走,过着与宫中一样的生活。
于是他也不怎么去参与秋狝了,抛下旧部亲眷,继续‘旧伤未愈’的来任明殿陪太子解闷。
他来时,谢恒正在窗边的坐塌上坐着翻书,修长玉白的手指捏着薄薄的一卷书册,窗外煦煦阳光照入,那张俊逸出尘的脸简直像在发光。
听到秦烨的来意,谢恒笑着放了书,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落在八宝架旁的棋盘上,漫不经心的道:“那下棋?”
秦烨无可不可的点头应下,自有伶俐的宫人摆好棋盘棋盒,秦烨在谢恒对面坐下,还没猜先就在思忖着要不要相让。
无他,坊间传闻,太子少年进学时教授围棋的师傅是晋王母家的旁系亲戚,太子与晋王自幼不对盘,上课时几多波折,又被人拱过几次火,遂当面掀了棋盘打了师傅,自此再不提学棋二字。
秦烨自己也算不上国手,然而,他是世家公子里因为天资敏慧被夸到大的,自诩棋艺也还属于‘不错’的范畴。
那要是把太子杀得太狠……可怎么办?
怀着这样莫名的心思……秦烨连输了三局。
准确的说,这是第四局了。
棋盘上黑白相间缠得甚紧,却隐隐能看出白子更占上风,且随着最新一子的落下情势越发分明,秦烨用看山川布防图的目光仔仔细细看了许久,也没寻到半点破局之机。
秦烨慢条斯理的捻着手中棋子,面上一派沉稳淡定,实际心里发慌。
起初的三局他是存着相让的心思,不免有些束手束脚,后来输了几局,又被太子满脸温和笑脸吟吟的看着,情不自禁的就有些上头。
上一局投子认输时他放了话说‘事不过三’,要抖擞精神与太子大战三百回合,若再输一局,就任由太子处置。
于是这一局,秦烨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的落子,却还是落到了和前三次一样的局面。
秦烨端端正正的坐着,心下觉得自己草率了。
任由太子处置这种话,怎么能随便出口?
若是寻常彩头,再贵重他也拿的出来,可太子一直对他意图不轨,万一开口要些有的没的,他给还是不给啊?
秦烨抬头看了一眼太子殿下几可入画的眉眼,喉头几不可见的滚了滚。
正踌躇间,门帘响动,有身着宫侍服饰的小太监自外进了内殿,跪地禀告道:“殿下万安,如海公公着小的来传话,酉正时分开云殿的宴会,还望殿下早来。”
他口中的如海公公,就是惠帝身边的掌事大太监王如海,颇受惠帝信赖,众皇子皆很是礼重。
谢恒望了一眼乘势将手中棋子放下,兴致盎然望向小太监呈现出莫大热情的秦烨,心中笑了一下,淡声道:“知道了。”
小太监叩了个头退出去,云昼等人边开始张罗着去拿太子参加正式宴会时的冕服,殿中顷刻间忙了起来。
惠帝大宴群臣,秦烨自然也是要去赴宴的,正寻思着开口告退回去换身衣服,门帘又是一声响动,进来的却是穿着东宫侍卫服色的谢之遥。
比起月余前那个逢人就跪张口就哭一身半新不旧的小可怜,有了太子撑腰的谢之遥精神了许多,合身严整的服饰贴身穿着,身量似乎又往上窜了一截,更加挺拔修长,整个人往那一站,叫人望之脱俗。
谢之遥原本熟门熟路的往殿内走,脸上颇有些志得意满之色,进了殿中凑近几步刚要跪下表功,就不期然的撞见了秦烨冷嗖嗖瞥来的一眼。
他是没见过秦烨的,但眼前之人左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棱角分明眉宇飒然,只这么冷冷一眼,望的人遍体生寒。
再加上这人腰间的玉带衣襟上的描金云纹,又坐在这和太子相谈甚欢,身份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
谢之遥试图离太子更近些的脚步立时止住了,规规矩矩的在臣下该待的地方站定后下拜问安,起身后又朝秦烨微一躬身。
而后,谢之遥也不说话,就这么低着头,抬眼看一眼谢恒,又悄悄看一眼秦烨。
这是有事要禀,却不便当着秦烨说的意思。
秦烨几乎是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暗示’。
他望着谢之遥年轻却陌生的面孔,微微蹙了蹙眉,然后起身告辞道:“臣也要回去更衣准备赴宴了,先行告退。”
谢恒点点头,有些遗憾的放下手中一直摩挲着的白子:“也好。”
秦烨再不拖延,自坐塌上起身朝殿外走去,与谢之遥擦肩而过时,他下意识的侧了侧脸去看太子。
谢恒依旧是那副慵懒闲适的模样,他就这么懒洋洋的歪着,也有种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雍容威仪,而此时,他饶有兴致的望向谢之遥,眸光熠熠,似乎对此人带来的消息极有兴趣。
秦烨的脚步几不可察的缓了一缓。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有些盼着,盼着谢恒开口留住他。
盼着谢恒跟那不相识的少年吩咐一声“定国公不是外人,以后不必避讳。”
这近乎天方夜谭的臆想只存在了短短一瞬,秦烨不自然的摇了摇头,他都在想些什么?
就是他自己,府中军中的机密要务也不曾对太子敞开半点,又怎么能奢望太子对他毫无保留?
——
秦烨走后,谢恒挥手屏退了殿中侍人,偌大的内殿中顷刻间变得寂静空荡。
进殿时就已兴致勃勃的谢之遥再也按捺不住,语声急促道:“殿下果真神机妙算!这次秋狝竟然当真混了一批刺客进来,人数约莫有十一二人,行事颇为谨慎,可咱们提早防范,在猎场及行宫附近多加排查,总算找着了他们的藏身之地。”
谢恒毫不意外的嗯了一声,缓声道:“能瞧出是谁的人手吗?殿前司的人可有察觉?”
他其实对这一段剧情并不如何熟悉,书中大部分内容皆在‘宋左之乱’后谢之遥崭露头角登上帝位称霸天下这一段上,对‘宋左之乱’之前的事,只是寥寥几笔带过。
谢恒还记得,书里写惠帝的这一次秋狝时遭遇过一次刺杀,说是刺杀,实则刺客还没到惠帝眼前就被‘宋左之乱’中的始作俑者,时任殿前司指挥使的宋迁给尽数擒获。
至于这批人的来路如何受何人指使,书中并未明说,谢恒自己虽有推断,却也未有十分的把握。
事后,宋迁更得惠帝信赖,而那批刺客被擒时就已自杀的七七八八、活下来的两人也不堪讯问而死,惠帝因此大发雷霆,又是后话了。
谢之遥摇摇头:“咱们的人怕露痕迹,跟的远,看不出武功路数。”
他抬首打量了一下谢恒的脸色,只见太子脸上一派古井无波,冷淡的仿佛毫无情绪,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压低了声音:“臣按殿下的吩咐,帮这批刺客挡过了殿前司三道巡查的暗哨,殿前司指挥使宋迁也被琐事绊住无暇分身,如今天色已晚,掩盖痕迹更加便利,料想已是无碍。”
“只是……”谢之遥皱起眉头,眼含忧虑,“他们若在今日晚宴上动手,殿下身边,也带不进去多少护卫的人……”
刺客翻山越岭来此,自然是为了刺杀,且泰半是向着皇帝来的,可是,万一呢?
太子赴宴,能在身边贴身伺候的都是些东宫內侍,宫中侍卫必然首先护着皇帝,再顾太子,十几个刺客若真分散开来,谁也不能保得万全。
“无妨。”
谢之遥听见太子漫不经心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清朗,笃定从容。
“叫守着那批刺客的人都撤回来吧,”谢恒嘴角勾了勾,站起身来;“咱们赴宴去。”
第23章 把不相干的人都清出去。……
行宫僻静处。
伴随着又一队巡察侍卫的离去,一身夜行衣脸上蒙面的长眉男子轻舒一口气。
他握住腰间长剑的手悄然松开,身形利落的穿梭在高墙回廊中,只片刻间便来到一处空置的宫室外。
殿中零零散散站了十一二人,皆是一身黑衣蒙面,遮的严严实实,只为首之人脸上面巾未曾拉上,露出一张愁苦的中年人面容。
长眉男子主动显了身形入内,对着首领微一颔首道:“这一批巡察的人走了,短时间应该不会有人再来。看天色,再有一刻功夫,这昏君便会吩咐开宴了。”
首领点了点头,安抚道:“辛苦了。”
他眉心处的忧虑没有因这个好消息的到来而舒缓半分,反而是越发浓郁,径直走到窗边,手按剑柄,遥遥望向开云殿的方向。
“这昏君耽于享乐不爱出门,近十年了也没来两趟行宫,原本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首领叹气道,“可我怎么觉得,此番行动,过于顺利了些……”
惠帝身边负责护卫的几波人皆不是庸手,殿前司都指挥使宋迁更是老谋深算之辈,此番混入行宫行刺,他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指望的。